第18章 一人之下:海瑞和张居正(1 / 1)

正统十四年,明英宗朱祁镇亲征瓦剌,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连皇帝都成了敌军的俘虏,史称“土木堡之变”。

消息传来,北京在经历了短暂的恐慌之后,以于谦为首的大臣果断拥立郕王朱祁钰登基称帝,是为明代宗,并且召集各地军队守卫北京,打退了瓦剌人的进攻。

蒙古人退兵,瓦剌的太师也把明英宗送了回来,过了八年,不甘寂寞的明英宗发动“夺门之变”,推翻了弟弟明代宗,第二次当上了皇帝,改元“天顺”,还杀死了北京保卫战的功臣于谦等人。

关于明英宗朱祁镇,按照一些书籍对他的描述,大伙儿对他的印象就是“打败了一场仗,杀错了一个人”,但晚年能废除殉葬制,可见虽不是个好皇帝,但能勉强算作一个好人。

其实,历史上的朱祁镇是荒唐无耻的,因为他贪生怕死,就当了瓦剌军的带路党,在大同城下叩关叫门,大同守将郭登忠于职守,不肯开门,朱祁镇便怀恨在心,复辟后将其问罪流放;他还平反了奸宦王振,为瓦剌太师也先立祠建庙,寒了多少忠臣义士的心;他重用锦衣卫逯杲、门达,推行特务统治,连在瓦剌保护他的袁斌都被诬陷下狱、险象环生;他在荆襄流民问题上处置失当,酿成百万流民有家难回、生计无着;他轻信阿罗出“换道入贡”的谎言,放对方进入河套,造成了困扰明中后期的“套虏”之患;他开设抚顺关马市,导致建州女真坐大等。从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来看,他非但不是好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人,一个堪比宋徽宗一家的吉祥三宝,就算把中国历史上的所有皇帝排个号,朱祁镇都可以稳居倒数前三。

到了天顺八年,明朝在朱祁镇的统治下已衰弱不堪,套虏频频入关抢掠,建州女真蠢蠢欲动,荆襄百万流民爆发起义,俨然一片末日景象,如果真让他继续活下去,明朝很有可能和元朝一样百年崩亡。

幸亏明英宗驾崩,他的儿子明宪宗朱见深继位,开始了救亡图存之路。

这里多提一句,《明史》称明宪宗本名朱见濬,后改为朱见深,误。按《宪宗实录》记载,朱见深才是明宪宗的本名,等他当了皇帝,就改为了朱见濡。其实真要较真的话,明宪宗叫朱见濡才对,只不过因为《明史》毕竟是正史,朱见深这一名字影响深远,为了方便起见,咱们书中只好将错就错了。

现在很多人喜欢把某条野史故事套在明宪宗头上:明宪宗最宠爱的万贵妃,因自己生不出来孩子,就逼其他怀孕的妃子堕胎。朱祐樘(明孝宗)刚怀上时,万贵妃就让太监张敏溺死他,可张敏动了恻隐之心,放了这对母子一马,还和一群太监宫女把朱祐樘秘密抚养长大。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张敏才告诉了明宪宗真相,事后朱祐樘的母亲纪氏就被万贵妃毒死了,张敏也吞金自杀。

因为这个故事被写进了《明史》,很多人就据此认为,明宪宗为了万贵妃不理朝政,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这不是昏君是什么?然而,现在我们可以考证出,这个故事最早出自万历年间于慎行编的《谷山笔尘》,按照作者于慎行自述,这是他从南京的一位老太监那里听来的,可此时距万贵妃去世已105年,从一个南京老太监处听到了一百年前北京发生的宫闱秘事,这个可信度你们可以自己掂量。而这个故事再一次丰满是到了明末的《胜朝彤史拾遗记》,而这本书的作者毛奇龄也参与了《明史》的写作,他就把这个故事写了进去,这件事有多不靠谱呢?就连后来乾隆看了这段,都觉得这个事编得也太扯了吧。

《明实录》中的记载是,内阁首辅商洛在奏章上称“重以贵妃殿下躬亲抚育,保护之勤,恩爱之厚,踰于巳出”。意思是朱祐樘被万贵妃抚育过一阵子,对他比亲儿子还要亲。满堂大臣对万贵妃的印象也是“莫不交口称赞,以为贵妃之贤,近代无比”,可以说在当时的人眼里,万贵妃从来不是什么善妒祸国的妖妃,而是一个群臣以及都城士庶都交口称赞的贤妃。

可《明史》的编修官放着《明实录》和《继世纪闻》这种一手权威材料不管,非要相信一个一百年后南京老太监的话,这册史书的质量咱们就可想而知了。而令人遗憾的是,《明史》这种不负责任的写法影响了好多人,甚至包括一些业内的专家学者,让原本功勋赫赫的明宪宗始终没能得到他应有的历史地位。

明宪宗在位期间,他安抚荆襄流民,平定满四之乱,收复河套地区,捣灭建州女真,挽救了即将走向大元百年噩运的大明朝,是一位名副其实的中兴之主。方志远先生就说过,他留给弘治朝君臣的,乃是一个外无强敌、内无大敌、百业兴旺、万民乐业的太平世道。

成化二十三年,明宪宗朱见深驾崩,他的儿子明孝宗朱祐樘登基。《明史》把朱祐樘夸成了一朵花,一些学者等人还把他与汉文帝、宋仁宗并列,称之为中国古代三大贤君。

可如果仔细看一下《孝宗实录》,就会发现朱祐樘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在位十八年能吹的只有个人品德比较好,却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实在政绩,从头到尾都是在吃父亲为他攒下的老本而已。

明孝宗在位时期,任用叶淇毁掉了开中法,边军糜烂从此开始;放任外戚兼并土地,皇庄经济愈演愈烈;修黄河所用非人,结果河道始终未能修好,无数钱粮打了水漂;修改《大明律》,官员贪污受贿不能杀,明朝成了另一个“不杀士大夫”的北宋;本来早被明宪宗赶跑的“套虏”,在弘治年间又回来了,时时刻刻威胁着明朝边境,而明孝宗朱祐樘对此毫无办法,方志远教授甚至怀疑明孝宗很有可能是个“弱智”,或许从私德上看,明孝宗是个好人,但他真不是什么好皇帝,正是在他“弘治中兴”的十八年,给明朝种下了无数引而不发的暗疾。

有人问,明朝什么时候由盛转衰的?

很多人的回答是土木堡之变,但土木堡之变充其量只是一个“黑天鹅事件”,国家实力是损失了,但本身体制未坏,很多东西还可以循环再生,但经过明孝宗公然对明朝政治环境的破坏后,这才让明朝在整体上开始马不停蹄地走向了下坡路。

在明孝宗朱祐樘死后,他的儿子明武宗朱厚照继位,这就是那个不守礼法、热爱玩闹的正德皇帝。

明武宗不像他父亲那样毫无主见,而是太有主见了。他在位期间,不是南巡,就是北征,还亲自带兵和蒙古小王子在边境打了一架。但因为他的种种举动不合儒家士大夫们的心意,又因为他死后无子,堂弟朱厚熜在《武宗实录》中对他百般抹黑,故而在史书上他一直都是个昏君的形象。

明武宗虽然在政治上荒唐,但从未误事,他自己南巡北征,却把政事交给了杨廷和、王琼等内阁大臣。明末文人陈子龙就说:“武皇穆骏西驰,而天下晏然者,以任相得人也。”可见明武宗虽然本人经常出去打仗巡游,但朝政并未因此而荒废。

总的来说,明武宗在政治上比较拉胯,但却敢放权给有能力的大臣,倒也没有耽误政事。而他在军事上则有一种天然的兴趣,试图改良弘治以来明朝边军持续废弛的军事危机。在正德年间,明武宗对军队的赏罚管理明显严格了许多,因为皇帝的特别关注,正德时期的明军在战斗力上确实有了一定程度的起色。

自土木堡之变后,明朝中期的五位皇帝,明英宗朱祁镇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昏君;明代宗朱祁钰能力一般,但敢放权任命于谦等贤能之臣治国,算是个不错的君主;明宪宗朱见深是位造就了国家中兴的明君;明孝宗朱祐樘则是个见面不如闻名的庸君;明武宗朱厚照在政治上或有不如,但在军事上却可圈可点,一减一增,可算得上中等之君。

可是,明朝的政治在经历了明孝宗的公然破坏之后,走向了衰变的死胡同,因为继任者明武宗对政务毫无兴趣,未能着手改善,故而正德年间的政治风气继续缓慢下滑,等明武宗死后,明世宗朱厚熜上台,一场大的改革就势在必行了。

正德十六年,明武宗朱厚照驾崩,没儿子,大臣和太后迎立了他的堂弟朱厚熜当皇帝,这就是嘉靖皇帝。

嘉靖皇帝一上台,与内阁首辅杨廷和发生矛盾,即“大礼议”事件。在这场争斗中,一个叫张璁的官员站在了皇帝一边,最终杨廷和退出政坛,嘉靖皇帝胜出,成功地独揽大权。

嘉靖皇帝刚亲政,就提拔张璁为内阁首辅,进行了明朝的第一轮政治上的改革。关于具体的改革内容,田澍教授在《嘉靖革新研究》中有详尽介绍,我们在这里只稍微谈上几点。

首先,张璁整顿了学政,规定了官员的双向流动,清除翰林院内的一些积弊;其次,他还裁革了各地的镇守太监,有明一代,就“嘉靖—万历”这段时间宦官之祸最轻,此皆张璁之力;最后,对于皇亲国戚、文官勋贵等违法侵占的土地,他力排众议进行清查。至嘉靖九年,查勘京畿勋戚庄田五百二十八处,计五万七千四百余顷,其中二万六千余顷都还给了原来业主。这些措施有效地缓解了当时尖锐的社会矛盾,顾诚等明史学者把这段时期称之为“嘉靖中兴”。

在一些书中,有作者把张璁贬低得一文不值,这未免失之公允。事实上就连张居正的改革,都是滥觞于张璁之时,比如著名的“一条鞭法”,就是张璁的搭档桂萼在嘉靖十年提出的。还有张璁加强了内阁的权力,让内阁首辅真正意义上凌驾六部尚书,故有“至嘉靖而始有相与首”的说法,这也给高拱、张居正等人的“隆万大改革”提供了权力基础。

不过,张璁真正遗泽后世的,则是他改革了科举制度,国家不再唯进士是举,而是“三途并用”,只要有能力和成绩的官员,都可以大力提拔,不再拘泥于科举出身。

而这一措施的直接影响,就是让地方县城当教谕的海瑞,走上了历史的舞台。

嘉靖本人是个智商极高、又极度自私的皇帝,他一生中只对张璁推心置腹。嘉靖十八年,张璁病殁,之后他任用的夏言、严嵩、徐阶等人,都不过是皇帝的工具,他从来没有信任过,故而“嘉靖中兴”在张璁死后戛然而止,国家再次走向下坡路。

晚年的嘉靖皇帝一直躲在深宫大院内修道,放任严嵩、徐阶等人在外朝斗法,对民间疾苦他也视而不见,国家政治日渐黑暗,而这一切,都被一个人看在眼里。这个人就是海瑞。

海瑞本是一个老举人,按道理讲这辈子都不可能任职中央,但在张璁改革了吏治选调后,海瑞凭借其超强的个人能力,从淳安县令一路做到了户部主事,成了中央的京官。

嘉靖四十五年,海瑞发现了大明的弊病根源在皇帝身上,于是向嘉靖呈上了一篇《治安疏》,批评皇帝迷信道术,不理朝政,还嘲讽道:“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嘉靖读了《治安疏》,十分震怒,要把海瑞下狱,但始终没有审问处刑,反倒自己把这封奏疏反复读了很多次,还叹息道:“这个人就是比干吧,可朕不是商纣王。”

数月后,嘉靖皇帝驾崩,他的儿子朱载坖登基,是为明穆宗,也叫隆庆皇帝。这里再多嘴一句,《明史》上记载明穆宗名字叫朱载垕,错了,查阅《明实录》发现朱载垕另有其人,明穆宗的真名实为朱载坖。说到这里,我对《明史》这本满清修了一百多年才修成的史书充满了失望。

明穆宗登基,内阁首辅徐阶就把海瑞从大牢里放了出来,在隆庆年间,因为海瑞有过“抬棺骂皇帝”的光辉事迹,被士林传颂成了一个不畏强权的直臣,开始了火线升官。

隆庆三年,海瑞被外放为应天巡抚,开始管辖明朝治下最富庶的一块区域。

在应天巡抚任上的九个月内,海瑞干了三件大事。

第一是在南直隶推行一条鞭法,算是为张居正改革提供了早期试点;第二是整修吴淞口和白茆河,消除了三吴地区的水患;第三是抑制土地兼并,缓解流民问题。

前两者都不得罪人,但第三者就比较难了。

明朝中后期的社会痼疾之一就是土地兼并、流民四散。很多百姓的土地让地主们通过合法途径给“敲”走了,只能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根据统计,在嘉靖末期流民有六百万左右,如果这些人聚众起义,后果不堪设想。而海瑞就是看到了地主和流民的贫富差距过大,才是明朝在根子上的病因,要治理只能进行社会资源的重新分配,但要做到这点谈何容易?

我们都知道中国有个王朝的“三百年周期律”,意思是没有一个大一统王朝可以存在超过三百年,往往到了二百多年就会发生大规模的农民起义,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怎么都平不下去。在一番天下大乱后,旧的王朝被农民的战火毁灭,新的王朝在废墟中拔地而起,然后再进行新一轮的三百年循环。

这个周期律的本质就是一个王朝初建,社会资源分配比较平均,每个人家里都有屋又有田,生活乐无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上的资源开始向少数人手中聚集,而多数人没了生计,就只能沦为流民,变成社会不安定因素。等到这些不安定的矛盾积攒到了一定程度,这些因素就会汇聚在一起,酝酿出农民起义,通过一段剧烈的战争来进行社会资源的重新分配,而新的王朝就可以在分配后的经济基础上成功建立。

海瑞的意思就是与其等到王朝末期天下大乱,死那么多人,倒不如现在就通过政府的力量,进行“杀富济贫”,让地主把自己的多余土地分给流民。当年刘秀只是“度田”就遭到了天下反对,而海瑞可不止清查他们隐匿的土地,还勒令大地主把土地退回来,挡人财路尚且如杀人父母,海瑞则是直接从别人家里抢钱,可想而知这阻力该有多大?

最富有戏剧性的是,当时江南最大的地主不是别人,就是当年把海瑞从诏狱里捞出来的内阁首辅徐阶。如今徐阶已经退休,他在老家松江府有24万亩田地,是个名副其实的大老虎。

遇到这种情况,别人可能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换作海瑞,就算是恩人,他照样秉公执法。他先给徐阶写信,让徐家做个表率,带头退田。徐阶给了海瑞面子,象征性地退了几百亩给原本的田主,我估计要是别人,能做到这一步,就算对得起人民群众了。可海瑞是一个执拗的人,他不依不饶,要求徐家至少退一半,也就是十二万亩,这下徐阶肯定不干了,双方就陷入了僵持。

很多人就这事批评海瑞,觉得他做事不懂变通,尤其是不知道知恩图报,徐阶当年好歹救过他,他却这么不近人情。

其实,海瑞要求徐家退田,就是在救徐阶。

自从嘉靖驾崩,隆庆即位,新皇帝对内阁首辅徐阶没什么感情,反倒十分信任他的老师高拱。但高拱看徐阶不顺眼,迟早要收拾徐阶,而徐家在江南非法兼并了这么多土地,这就是授人以柄。

从海瑞给当时内阁首辅李春芳的信中可知,江南很多百姓都对徐家不满,民怨已然沸腾,而高拱又即将复出,如果现在徐家断臂求生,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可如果死咬着眼前利益不放,那才是真的大祸临头。

事后正如海瑞所料。高拱很快复出,还以内阁大学士的身份兼任了吏部尚书,他一上台就调走了海瑞,换上了他的亲信蔡国熙,经过一番审理,徐家退了六万亩田地,看起来好像还没海瑞要求退得多是不是?可问题是高拱一出手,可不只是要地了,他还把徐阶的大儿子给充了军,其他两个小儿子罚去当苦力,松江徐家这才算是真的毁了。

小时候看电视剧,觉得海瑞是个耿介正直的清官,有些食古不化、不近人情;《万历十五年》中,黄仁宇把海瑞描述成“古怪的官僚模范”,不顾社会现实,就知道恢复朱元璋的祖制;《明朝那些事儿》中把海瑞写成了一个书呆子,虽然是个清廉的好人,但却没什么用。

以上种种,都是对海瑞的误读。

海瑞能从举人出身的教谕干到应天巡抚,还官居二品,这些只凭清廉是做不到的,你只清廉,没有办事能力,根本升不了官。明代“异端”思想家李贽连孔子都看不起,可唯独在《焚书》中对海瑞大加称赞,认为他是一位“青松翠柏”的栋梁之材,跟海瑞一比,那些崇尚清谈的道学家不过是“万年青草”而已。结果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里给弄反了,以为李贽口中的“万年青草”说的是海瑞,还据此把海瑞批判了一番,当年明月继续将错就错,李贽在九泉之下要是知道此事,恐怕那得叫一个欲哭无泪。

现在市面上对海瑞的种种诋毁,企图把海瑞描述成一个“除了正直,别无长处”的清官,这才是天大的误解。

比如,有人总会讲一个故事,说海瑞七岁的女儿吃了男孩给的食物,海瑞认为女儿违反了男女授受不亲的原则,就把女儿给活活饿死了。

很多人听了这个故事,也不去分辨真假,就开始了他们的义愤填膺,一个个大骂海瑞食古不化、刻板迂腐,是个封建卫道士,肯定是把程朱理学给读傻了。

可事实上,海瑞杀女的故事最早记载在一部叫《见只篇》的野史上,内容荒诞不经,根本不足采信。从海瑞本人的事迹上看,他在担任应天巡抚期间,因为当地重男轻女、溺杀女婴,他还专门颁布《督抚条约》,要求寡妇不必守节,可以按照自己意愿改嫁,还有溺杀婴孩的恶习一律入刑处理,请问这样的人,他能干出“饿死女儿”的事吗?

还有一个关键问题,就是海瑞从来不是什么封建礼教的拥护者,他在儒学上信的不是程朱理学,而是陆王心学,只要是看过《海瑞集》的人,就可以看出,海瑞曾痛斥朱熹只知道训诂,不干实事,把人都读成书呆子了。他还说陆九渊发明本心虽然偶尔会溺于流俗,但大道理是通的,而朱熹的格物致知就是误人子弟,末了他还来了一句人身攻击,说我不骂别人,就想骂你朱熹老夫子(“故予不及其他,独指朱子为过”)。海瑞本人连理学信徒都不是,很多人还指责他把程朱理学读傻了,你让海瑞上哪儿喊冤去?

现在还有人指责海瑞判案,认为他在应天坐堂的时候,有一个原则是:凡讼之可疑者,兄弟打官司,照顾哥哥;叔侄打官司,照顾叔伯;贫民和富豪打官司,照顾贫民;老实人和奸猾无赖打官司,照顾老实人等。总而言之,打官司尽量偏帮长者和弱者。

很多人就根据这个骂海瑞断案糊涂,不但没有实事求是秉公办案,还根据一些古老的道德信条依照身份和地位来断定是非,这样的人怎么能当法官呢?

然而,他们却没注意到海瑞这一原则的前提是“凡讼之可疑者”。如果可以搞清楚事实真相,那海瑞当然会根据法律公正裁决。可古代没有今天那么先进的技术设备,往往很多案子就真的审不出真相了。在这种极端状况下,强者自然可以通过一些非常规手段来让自己在判决中取得优势,基于这种考虑,海瑞才会选择在悬案里尽量偏向弱者和长辈。在那个闭塞落后的年代里,他的这一套锄强扶弱的原则,才是真正可以兼顾审案效率和维护社会公平的好方法。

还有人说海瑞曾提出要恢复朱元璋当年对付贪官所用的“剥皮囊草”之刑,很多人就把海瑞打成了要恢复洪武祖制的古板官僚,更有一些人根据这个指责海瑞不通人情世故,一句话把整个官僚集团给得罪了。

事实上,《神宗实录》里海瑞的原话只是举例了当年明太祖惩治贪污的例子,作个比喻而已,目的是想劝万历皇帝向明太祖学习,严格惩处贪污犯,通篇根本没有提过他要恢复太祖“剥皮囊草”的刑法。然而,又是咱们的《明史》不知何故,在海瑞原文后面加了句“谓今当用此惩贪”,这下海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其实海瑞从不迂腐,他在淳安县当县令的时候,胡宗宪的儿子为非作歹,给海瑞收拾了。他给胡宗宪写信说“这个人作奸犯科,横行霸道,老百姓都讨厌他,一定不是您的儿子,他绝对是冒充的”。这一番戴高帽,让胡宗宪只能哭笑不得地吃了个哑巴亏。海瑞是既收拾了无法无天的恶少,成功地为民除害,还让自己免于树敌,不被胡宗宪穿小鞋,这份机智,几人能有?

海瑞也不是什么油盐不进的人,他是清官,可没到谁给他送礼他就跟谁急的地步。徐阶曾经就给过海瑞一笔路费,但他并没有标榜清高,矫情地拒绝对方,而是坦**地收下,并诚恳地表示了自己的谢意。在海瑞眼里,该拒绝的是那些非法的贿赂,还有官俸之外的灰色收入,至于朋友恩师之间的友情赠予,那些在人之常情内的礼物,海瑞是会欣然接受的。

当然,如果遇到原则问题,海瑞一定会选择坚持原则。比如徐阶帮了他,还给他回家的路费,他就写信感谢徐阶称呼人家是“老先生”,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可在需要徐阶退田之时,海瑞也不会徇私情而放徐家一马,而是坚持要让徐阶把田给退了,这样对你对我对国家对百姓都好,可徐阶不听,最后高拱来了,大伙儿一起玩完。

其实,海瑞不但有理想有抱负,还深谙官场之道,更能心向百姓,为人民群众解决实际问题,如果仅仅是作为一个官员来说,海瑞还真是完美得有点过分。

只可惜,现在很多人只记得他清廉。

可殊不知,清廉恰恰是海瑞身上无数品德里,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隆庆六年,明穆宗驾崩,他的儿子明神宗朱翊钧登基,这就是著名的万历皇帝。

万历皇帝刚登基时,只是一个十岁孩童,朝政交给了内阁首辅张居正。在经历了张璁、高拱的革新后,张居正在他们的基础之上,开始了更大规模的改革。

张居正的改革主要有三大内容:一条鞭法、考成法、清丈田亩。

一条鞭法是张璁变法时提出的概念,本意是“一条编”,意思是把各种钱粮赋税、人力劳役都折合成白银缴纳。这个算是统一了税收标准,简化了收税手续,还可以避免官吏在收税时对老百姓吃拿卡要,如果还需要我用比较有意义的话讲,那就是一条鞭法顺应了货币白银化的时代大趋势。

但一条鞭法有个大问题,就是在商品经济发达的南方,用白银收税很好,不但政府方便,纳税人也轻松。可在北方地区,很多人穷,他们没钱交税,宁可承担劳役也不愿意给朝廷白银,因为他们是真的没有,相比之下,还不如给朝廷免费干活,起码还能包吃包住呢。

还有一点,就是以前大伙儿缴税,主要是缴纳粮食,夏秋两季收获了就能交。可现在改收银子了,老百姓还得先把粮食拿到市场上卖,换成银子后再给朝廷交税。可想而知,夏秋两季正是丰收的季节,市面上到处都是粮食,供大于求,粮价必然下跌,在这个时候老百姓卖粮换银铁定是亏的,这等于在无形中暗宰了农民一笔。

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指出,在1630年—1640年,世界白银发生了大规模贬值。因为白银贬值和流入中国的白银量急剧减少,造成了明朝境内严重的银荒,而这段时间正好是明朝最后一任皇帝崇祯在位期间,故而西方的加州学派就提出过一个概念,认为晚明时期白银供给不足,造成了银贵而粮贱,很多百姓为了筹集白银上税而纷纷破产,最终造成了明末农民大起义。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嘉靖十年就提出了一条鞭法,可张璁、桂萼、海瑞、庞尚鹏等人始终只在个别地方试验、没有推行至全国的原因。可张居正久居中枢,从来没有在地方上实际工作过,于是在他改革期间全面铺开了一条鞭法,这固然给国家带来了庞大的财政收入,可也加重了西北地区的人民负担,给明朝埋下了一颗隐雷。

张居正的第二项改革是考成法,意思是“工作绩效考核”,内阁给各个部门批示今年该完成的任务清单,到了年底核查,如果完成了就加官进爵,没有完成就降一级,次年还没完成再降级,一直给你降到老百姓为止。

张居正的这一项改革纠正了明朝普遍存在的官僚主义弊病,极大的提高了政府的运转效率,可王夫之、万斯同等人却对考成法不以为然。

举个例子,考成法有个标准叫“赋役完欠”,意思是追回地方以往欠下的赋役。因为有些农民遭遇天灾,就没粮缴税,当时明朝官府还比较人性化,允许你先欠着,来年有钱了再缴。但农民本就生活在温饱线上,不可能有余粮,而来年还有来年的税,长此以往很多赋役根本不能如约补上,而当地的官员知晓内情,对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自从考成法出来后,这些官员不可能再冒着掉乌纱帽的风险去通融这些农民,而是逼着他们把往年积欠的赋税都缴出来。可问题是这些农民连今年的赋役都缴不上,如何补齐以前的赋役?只好卖身卖田给地主,换钱缴税,这就又加剧了户口兼并和土地兼并,加深了封建王朝的帝国之癌。

这还是好的,遇到为了升官的个别官员,还会超额完成绩效。他们通过严刑拷打的方式搜刮农民的钱粮,把这些当成赋税缴给朝廷,张居正一看财政收入增加了,就给这些考成杰出的人升官,全然没意识到这些人身后有多少百姓家毁人亡。

张居正改革的第三项,就是清丈田亩,把大地主家里隐匿不报的土地丈量出来。成效很显著,万历年间朝廷的在册土地比弘治年间多出了七成。可我们要清楚一点,这和刘秀的“度田令”一样,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土地分配不均的问题,而是在承认了地主阶级侵夺农民兄弟利益的现状下,让政府多分一杯羹而已。

我们把张居正的改革总结一下,就会发现与张璁、高拱相比,他还是换汤不换药,政策上没有创新,只是在力度和规模上更大了而已。而与海瑞的改革思路相比,张居正改革其实还带有极大的保守性和妥协性。

比如在丈量土地上,海瑞看得就比张居正清醒。明朝最根本的问题就在土地上,地主阶级占据大量土地收租享乐不说,还偷税漏税,挖封建社会墙脚,而农民被地主巧取豪夺了土地后成为流民,成为了社会上的不安定分子,若是长此以往,肯定要出问题。

海瑞的意思是直接让地主把土地分给流民,将社会资源重新配置,这个阻力肯定是最大的,但效果也是最好的。而张居正的意思是把地主的田地清查出来,让他们别偷税漏税就行,这自然可以增加朝廷的财政收入,可问题就是治标不治本,只能收一时之效,从长期看国家问题还是没能得到解决。

我们都知道一句话,叫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如果说张居正的改革只是在优化上层建筑的话,那么海瑞想做的,就是把经济基础给改变了,那么上层建筑自然而然就可以焕然一新,这样即使不用经历残酷的改朝换代,也可以开启一个新的王朝周期律。

现在很多人认为张居正死后被万历皇帝反攻倒算,于是张居正改革就人亡政息了。我上次就见过一个“明粉”在捶胸顿足,哀叹如果万历新政没有被废,明朝还能延续多少多少年。

可实际上,张居正的大多数改革成果都保留了下来,比如一条鞭法和清丈田亩,都没有动,还有张居正任用的改革派成员,一些是被万历清退雪藏,比如戚继光,但还有一些被留了下来继续重用,比如李成梁。

真正被万历皇帝废除的,是考成法。

因为官员实在受不了绩效折磨了,就怂恿内阁首辅申时行向皇帝建议,把考成法废掉。其实,考成法本就是建立在张居正说一不二的绝对威望上,现在张居正死了,申时行作为一个好好先生,根本做不到带领内阁统驭六部,那么考成法就算留下也是名存实亡,还不如顺水推舟给废了呢。

我说这些不是否定张居正改革,事实上在张居正柄政的十年里,明朝确实迎来了一段黄金岁月。万历皇帝后来能平定宁夏叛乱,在播州改土归流,还能让李如松率军抗日援朝,打赢壬辰战争,都是依靠张居正攒下的家底。

但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张居正的所作所为只是“改革”,而不是“变法”。在宗藩与缙绅这两个明代衰败的关键问题上,张居正都选择了回避。归根结底,他的改革只是对现有体制的修补,而没有真正如商鞅、王安石那样试图对国家体制进行一次全盘的翻新,所以张居正是成功了,可这是一种很有限的成功。

这一章的标题是一人之下,除了我个人喜欢《一人之下》这部动画外,还有一点,就是我眼中的张居正与海瑞,他们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张居正是一人之下,他权倾朝野,宣称“我非相,乃摄也”,代表万历统驭万民百姓。海瑞是万人之上,他不畏强权,宣称要“直言天下第一事”,代表万民百姓抬棺骂嘉靖。

他们一体两面,却又殊途同归。可如今张居正效忠的皇帝已然化为冢中枯骨,而海瑞至死护佑的天下百姓,却依旧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