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唐宋变革:挣扎的唐帝国(1 / 1)

很多人对唐朝的印象,到安史之乱就结束了,再一快进就到了宋朝,以至于有些人感慨:“唐朝和宋朝相距短短53年,为什么感觉像隔了好几百年?”

其实这是因为唐朝到宋朝之间,发生过剧烈的社会变革。日本京都学派的代表学者内藤湖南将东洋历史划分为“上古”“中古”“近世”三个阶段,而将由唐入宋的这段时间视之为“中古的结束,近世的开始”。在学术界,他的这个论点被称作“唐宋变革论”。

除了唐宋社会的剧烈变革以及人民风貌的变化,还有一点就是咱们如今的小说、教科书以及电视剧,对中晚唐时期的这段历史涉及较少,以至于很多人提起安史之乱后的唐朝,都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所以,我感觉有必要花上一章的时间,来给大伙儿梳理一下关于中晚唐这段比较冷门的历史。

公元763年,在唐军的攻势下,叛贼史朝义授首,一般人将之视为安史之乱的终结。

可安史之乱真的就结束了吗?

结束了,但是没有完全结束。因为唐代宗采信仆固怀恩的建议,让河北的叛将继续统领旧部。这些叛镇虽然名义上归降,实际上却一个个骄横跋扈,不听中央节制,不但钱粮税赋从不上交,连节度使都是内部承继,犹如一个个独立的小王国。

郭子仪曾经让唐代宗销兵罢镇,可唐代宗因为吐蕃、回纥、党项的威胁,急于结束河北战事,将重心放在西北乱局上,故而对河朔三镇,以及淄青、山南东道等节度使采取姑息养奸的政策。

朝廷的退让,使得藩镇的气焰更加嚣张。成德、魏博、淄青、山南东道四位节度使,甚至公然盟誓:“将来皆以土地传授子孙。”对一个中央集权制的国家来说,地方藩镇的这一行为,可谓**裸地打了朝廷的脸。

所以这时候的大唐疆域,虽然看似大一统,实际上却是形同分裂。

大历十四年,唐代宗李豫驾崩,其子唐德宗李适即位。

这位新天子年轻气盛,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于是收复叛镇的计划就提上了日程。

建中二年,成德节度使李宝臣去世,他儿子李惟岳上表,想要承袭父亲节度使的职位,向朝廷索要节度使专制一方的象征——节钺。毕竟,节度使虽然掌控辖区内的军政大权,可终究不是真正的帝王,需要获得中央政府的官方承认,否则地方节度使合法性不强,藩镇内部往往会生起变故。

如果是唐代宗时期的绥靖政策,对于李惟岳的请求,估计就准许了,可换成这位愤青的唐德宗,就立刻回绝,表示你还真当朝廷的节度使成你家世袭的了?

于是,按照当年的“四镇之约”,成德李惟岳、魏博田悦、淄青李正己、山南东道梁崇义,在当年的五月份合力掀起了叛乱,意图通过战争迫使朝廷乖乖就范。

可唐德宗也不是软柿子,当即昭告天下诸道,共同讨伐四镇。天下诸镇纷纷行动起来,一场旷世之战在中原爆发,史称“建中之乱”。

战争从一开始,优势方在唐德宗这边。

李晟、马燧、李抱真三位中唐名将在前线将田悦的魏博牙兵打得节节败退。淄青节度使李正己去世,他的儿子李纳还是秘不发丧,想袭领父职,依旧被唐德宗拒绝。大将李希烈击败梁崇义,逼得梁崇义投井自杀,山南东道平复。成德军中的王武俊突然杀掉了这次事件的发起者李惟岳,选择归顺朝廷,带领成德镇反正。

可以说,直到建中三年的时候,朝廷的形势还是一片大好,四大叛镇,平定了一个山南东道,归顺了一个成德,现在只剩下屡战屡败、负隅顽抗的魏博镇田悦,还有刚刚上位、内部不稳的淄青镇李纳。

可打着打着,唐德宗发现有问题:用独立藩镇来讨伐独立藩镇,打完以后,地盘归另一个藩镇,还是不归朝廷,这不是白忙活了一场?

比如,河朔三镇之一的幽州镇的节度使朱滔,在叛乱之初积极响应唐德宗的号召,破天荒地站在了朝廷这边,一起对付叛乱的四镇。其实河朔三镇各自也有矛盾,这次既然中央要讨伐成德,那么幽州不介意帮帮场子。

可是,当朱滔打下了深州,打算收入囊中之时,立刻被唐德宗拒绝了,皇帝心想我费了这么大工夫,能让你幽州把桃子摘了?

朱滔又不是傻子,当他发现唐德宗的真实意图是打算白白利用他的时候,立刻大怒,这时候田悦再一挑拨,幽州镇立刻跳反,站在了叛镇的一边。

再比如刚刚平定了山南东道的李希烈,想要占据襄阳,取梁崇义而代之,可随即被唐德宗拒绝,这下李希烈也翻脸了,裹挟淮西将士跟叛镇一起对抗朝廷。

还有原本带领成德镇将士反正的王武俊,因为唐德宗对当年父皇姑息藩镇的做法一直耿耿于怀,结果这次他削藩就矫枉过正,这边战争还没结束呢,他就开始动手分割成德镇了。王武俊哪能忍,领着成德镇又反水了,还和幽州朱滔、魏博田悦、淄青李纳以及淮西李希烈联合,五个人纷纷自立为王,抱团与中央抗争。

原本大好的形势,因为唐德宗的操之过急,遂导致骤变,局面渐渐不利于中央。

唐德宗为了平乱,将朔方军与神策军都撒了出去,整个中原打成了一锅粥,如果真以战争的规模与烈度来算,建中之乱还要在安史之乱之上。

建中四年,泾原节度使姚令言率五千士兵从京师赶赴襄城驰援。将士们冒雨行军,原以为到了长安就可以得到赏赐,可到了京师以后才发现朝廷不但一无所赐,京兆尹给他们提供的饭菜还十分粗劣,盛怒之下,士兵们一举哗变,嚷嚷着朝大明宫含元殿冲了过去,把府库里的金银财宝给搜刮一空。

在兵变的时候,因为神策军被派到了前线,首都没有足够的军队,唐德宗只能匆忙带着几百人从北苑门跑路,而其余很多李唐宗室都死在了这场兵士哗变之中。

这些士兵们抢了钱,杀了人,发现事情闹大了,于是就拥立朱滔的胞兄朱泚为皇帝,改国号为大秦,然后还追击唐德宗,这是打算把事情往绝里做。

唐德宗逃到了奉天,发布诏书,征发天下军队速来勤王。

朱泚的叛军随后即到,包围了奉天,多亏朔方节度使李怀光星夜兼程从河北战场归来,这才打退了朱泚,解了奉天之围。

但是,因为唐德宗信任的宰相卢杞与李怀光有怨,遂导致李怀光带领朔方军也反了,他扬言要与朱泚联兵,朝廷最好还是避开。唐德宗无奈,只好从奉天逃到了梁州。

其实李怀光说要反叛只是一时的激愤之言,事实上他并没有与朱泚联兵,只是气鼓鼓地返回了朔方驻地,按兵不动、观望时局。

这时候前线征战叛镇的军队慢慢回拢,唐德宗遂任命大将军李晟率领军队讨伐朱泚,终于一举收复了长安,朱泚也在逃亡途中被杀。

这时候唐德宗虽然回到了长安,可天下反叛的局面还在继续,甚至更糟。刚刚经历过“奉天之难”的唐德宗彻底消磨了雄心壮志,开始下诏罪己,赦免了王武俊、李纳、田悦、朱滔、李希烈等人。

这其中,王武俊、李纳、田悦三人顺势借坡下驴,收手罢兵,而朱滔、李希烈二人却拒不臣服。朱滔恼怒其他人的背叛,于是引回纥大军进攻魏博,却被田悦、王武俊等人击败,最终活活气死了。李希烈不但不接受赦免,还自建帝号,立国大楚,残忍地杀害了前去招降他的名臣颜真卿,继续顽抗到了贞元二年(786年),最终被他的部下陈仙奇毒死。

还有李怀光,唐德宗曾派人前往河中说服李怀光归顺朝廷,不过因为言辞冲突,李怀光擅杀朝廷使节,继续与中央作对。贞元元年,在朝廷大军压境下,李怀光的结局是自杀而死。曾经平定过安史之乱、解过奉天之围的朔方军,随后被唐德宗解剖拆散,永不复存。

朝廷第一次削藩战争的失败,让唐德宗彻底蔫儿了。此后的他再没有了刚登基时的意气风发,此后对各地藩镇的不法行为,也开始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此以后得过且过,应付度日。

我想他现在应该可以理解自己的父亲唐代宗了。

削藩的失败,让唐德宗悟了,原来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所以虽然余生他再也没提过削藩,但他悄然积蓄力量,为自己后代再次削藩做准备。

为此,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是税制改革,为下一次削藩攒够钱。

唐朝开国的时候,实行的是租庸调法,意思是每个均田制家庭,都要向朝廷缴纳粮食(租)、提供劳役(庸)以及上交土特产(调)。

不过,我们都知道均田制后来败坏,老百姓都跑路了,你连人都找不到,上哪去租庸调?在开元年间的时候,唐玄宗任用宇文融搞了一次“括户”,将这些人口给普查了回来,算是给这个行将就木的税制续了一波命。

可是,安史之乱的发生,导致时局崩塌,朝廷掌控的人口更是从天宝末年的九百零六万九千户,下降到了乾元三年的一百九十三万三千户,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

这还拿啥租庸调?

唐德宗没能平定藩镇,所以自然无法学曾祖父那样括户,于是他就任命刘晏、杨炎、杜佑等人改革税制,给朝廷寻找新的财源。

建中元年,唐德宗在杨炎的提议下,决定不按人头收税,而是以现有土地面积的大小,来征收土地税,因为每次课税都在夏秋两季,故而把这个新税制叫“两税法”。

唐德宗通过推广两税法,以及上供、专营、宫市等各种捞偏门的办法,给朝廷攒了一笔厚厚的资产,而这些钱,将会在多年以后,实现他未曾完成的夙愿。

第二,是扩编神策军。

削藩战争的失败,让唐德宗意识到,以藩镇制藩镇根本行不通。因为这样打到最后,只会使另一个藩镇受益,朝廷捞不到任何好处,所以朝廷一定要建立一支绝对效忠天子的中央禁军,用自己的军队打天下,这样打下来的土地才是自己的。

而唐德宗选择的这支军队,就是大名鼎鼎的神策军。

神策军原本是哥舒翰设置在青海九曲的边防军,因为安史之乱爆发,被调入内地作战。安阳战败,神策军撤到了陕州一带,这时候发现他们原来的驻地九曲被吐蕃占据了,回不去,于是一群士兵们懵掉了。

这时候,他们遇上了同样从安阳逃回来的宦官鱼朝恩,士兵们一合计,表示愿意服从鱼朝恩的指挥,从此神策军跟着鱼朝恩成为天子亲军。

后来鱼朝恩被杀,神策军主帅被换成了文官白志贞,但在“奉天之围”的时候,白志贞全程掉线,赶来救驾的反而是宦官窦文场、霍仙鸣,这让唐德宗意识到文官不靠谱,于是又把神策军交到了宦官的手里,至此宦官统帅神策军成为定例。

第一次削藩失败后,唐德宗就开始了各种搞钱,而把搞来的钱都用来扩编神策军,最终更是将神武军、神威军等禁军也纳入了神策军编制,到了他的孙子唐宪宗时代,神策军账面上的兵力,已经高达15万人之多。

而这些军队,正是今后唐宪宗发动第二次削藩战争的本钱。

第三,解决吐蕃问题。

唐代宗当年没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掉河朔三镇,有个顾虑就是西北外敌的入侵。

北方的回纥倒不是大敌,因为他们并不是单纯的游牧部落,而是一个善于经商的民族,所以当他们占据了丝绸之路以后,反而希望唐朝内部可以安定。因为中国只有安定了,才会有经商环境,这样西方的商人们才会纷至沓来,丝路也才能繁盛,回纥方才能从中牟利。为此,当年回纥可汗与唐德宗有一段过节,新可汗还专门将国名改为“回鹘”,以期与唐朝永结同好。

真正令唐朝头疼的外敌,是青藏高原上的吐蕃王国。

在安史之乱以后,因为陇右、河西的唐军都被调去打安史叛军了,吐蕃军队趁机攻陷了河湟之地,屡次威胁长安城,这也就是白居易诗中讲的“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

在唐德宗时期,唐军多次与吐蕃较量,有胜有负,最终在宰相李泌的谋划下,唐朝玩了个包围网,即北联回鹘,南和南诏,西交大食,给它来了个四面张网,将吐蕃生生地困死在了青藏高原。随后更是在四川设置了节度使,专门防备吐蕃的入侵,一顿操作,终于将这个屡次兵临长安的外敌给摁在了国门之外。

贞元二十一年,唐德宗李适驾崩,他用尽毕生心力为子孙解决了外患,留足了金钱,扩编了军队,故而大唐的第二次削藩战争,即将在他身故后拉开序幕。

唐德宗死后,他的儿子唐顺宗李诵登基,任用“二王八司马”启动了一场“永贞革新”。这里的“二王”指的是王叔文、王伾,用王仲荦先生的话讲,这就是俩“蹩脚的政客”,不足挂齿。“八司马”指的是刘禹锡、柳宗元等八人,虽然确有一定才华,不过还是太年轻太天真,低估了政治的复杂性。

以往人们对这次革新推崇备至,主要是觉得“只要是改革那肯定都是好的”。可说白了,这次改革其实跟晚清的维新运动一样,属于典型的书生治国、毫无章法。虽然出发点是好的,可在改革过程中他们手法太过简单粗暴,得罪了不少既得利益集团。当年康有为、梁启超依靠的是没有实权、形同傀儡的光绪皇帝,而永贞革新二王八司马依靠的是身患风疾、口不能言的唐顺宗,这种没有强大底牌的改革,如果一点转圜妥协也没有,那么必然会走向夭折。

永贞革新很快失败,唐顺宗将皇位禅让给了儿子李纯,即唐宪宗。

唐宪宗在位期间,依托祖父给他积攒的家底,终于开始谋划第二次削藩战争。

元和七年,河朔三镇之一的魏博镇发生内乱,新任节度使田弘正率领三军将士归顺朝廷,这个意外之喜让唐宪宗看到了河朔光复的希望,形势再次转向了朝廷这边。

元和九年,淮西节度使吴少阳病死,其子吴元济想按照惯例承袭节度使,被唐宪宗拒绝,以此为契机,唐朝的第二次削藩战争打响。

吴元济知道自己独木难支,于是联络了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淄青节度使李师道与他一起抗击朝廷,迫使朝廷就范妥协。

只不过,经过唐德宗二十年的韬光养晦,如今元和朝廷的实力,可要远比当年的建中朝廷强大得多。

战争之初,双方在中原拉锯,始终不见进展。成德王承宗与淄青李师道甚至还派了杀手,在长安公然刺杀了主战派的宰相武元衡,一度闹得人心惶惶,朝堂上不少大臣都打了退堂鼓,干脆谏言皇帝,说不如罢兵休战,把淮西节度使给吴元济算了吧。

幸亏中兴名臣裴度及时制止,压住了议和的声音,还亲自请战出征。

唐宪宗哭着问:“卿确能替朕出巡吗?”

裴度匍匐在地,也哭了:“臣与贼誓不两全!”

元和十二年,裴度出征,统一了前线事权,采用了安抚成德王承宗的办法,专攻吴元济一点,战争的天平开始朝向中央这边倾斜。吴元济不得不把所有兵力都派出去抵御朝廷,这样一来自己的驻地蔡州就空虚了。

这时,名将李晟之子李愬抓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战机,趁着雪夜闪袭蔡州,一举擒拿吴元济,淮西战场僵局顿解,这个曾经被李希烈分裂出去的淮西镇,终于再次被朝廷光复。

这个时候,裴度没有被当前的大好形势迷惑双眼,因为当年唐德宗就是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故而为了避免当年削藩越削越多的窘境,这次裴度运筹帷幄,先借着胜利的威望把成德王承宗连哄带吓,忽悠着他上表臣服,这样一来,裴度就可以腾出所有兵力专心对付淄青,最终成功逼杀李师道,淄青镇也宣告光复。

这个时候,淮西、淄青已平,魏博早就归降,成德王承宗迫于形势献上了辖下两州之地,河朔三镇最后一环的幽州刘总也表示投降,还自请入朝为官,至此,天下藩镇皆被平定。

昔年唐德宗的未竟之志,终于被他的孙子唐宪宗实现,大诗人刘禹锡更是无比激动地写下“忽惊元和十二载,重见天宝承平时”,大唐再次回到了曾经的中央集权时代,历史学家将这一段时间称之为“元和中兴”。

大唐中兴了吗?中兴了,但是没有完全中兴。

因为柳宗元在《封建论》中讲得很透彻,中晚唐的藩镇割据“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时则有叛将而无叛州”,也就是问题从来不在那些节度使,而在于节度使帐下的士兵们。

举个例子。当年仆固怀恩叛乱,引回纥、吐蕃入寇,兵临长安。当时的河西节度使杨志烈就准备玩个围魏救赵,替皇帝解围,攻击敌军的大后方。事实上这场仗确实打赢了,但河西将士们却损失惨重,可杨志烈却说:“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他们都是为皇帝战死的,牺牲得很光荣嘛。”结果这话被河西士兵们听到,一个个群情激愤,他们表示皇帝的命是命,我们士兵的命就不是命了?结果下一次吐蕃入侵凉州的时候,河西将士们集体看杨志烈笑话,一个个消极怠工、拒不出战,结果导致杨志烈被沙陀人所杀。

还记得我曾经说过什么?

在治世,权力的逻辑是自上而下的,因为你是领导,我们才服你;可在乱世,权力的逻辑是自下而上的,因为我们服你,你才能当领导。

中晚唐的藩镇问题,从来不是节度使带领士兵们要与朝廷作对,而是士兵们裹挟了节度使与朝廷抗衡,如果节度使不从,那么士兵们大不了杀掉节度使,自己再重新拥立一个节度使,一直到他们满意为止。

元和十五年,唐宪宗李纯驾崩,有传言说是被其子李恒买通宦官所杀,不过没有实锤,随后李恒登基,改年号为长庆,即唐穆宗。

唐穆宗在位期间,就没有意识到藩镇的问题本质,天真地以为把自己的亲信安排到河朔三镇当节度使,就可以解决割据问题,于是就搞了一个“长庆弥兵”,打算瓦解河朔藩镇的内部向心力。

皇帝让张弘靖去当幽州节度使,结果张弘靖刚一到任,就发现幽州居然还供奉着安禄山、史思明这两个叛贼的灵位,这能忍?二话不说,捣毁了他们的灵位,还把他们的坟墓给刨了,当众鞭尸给三军将士看。

士兵们不满,嚼舌头根儿,可张弘靖却摆中央官的臭架子,还骂士兵们是“反虏”(造反的胡虏),趾高气扬地跟他们讲:“你们这些大头兵就算能挽两石弓,又有什么出息,还不如认几个字有前途。”

我们刚才说了,藩镇割据的问题是自下而上的。张弘靖虽然是幽州节度使,但压不住幽州士兵,最终酿成了幽州兵变,士兵们赶跑了张弘靖,拥立朱克融,再次宣布独立。

幽州镇反了,成德镇也不例外。这个时候的成德节度使是田弘正,他到了成德以后,被成德的将士血洗了全家,乱兵们立了王廷凑为新任节度使,再次与朝廷决裂。

这下,河朔三镇中的幽州镇、成德镇都反了,只剩下魏博镇。朝廷赶紧派田弘正的儿子田布去魏博当节度使,安抚这些骄兵悍将们。可我也说了,问题不在节度使,而在于这些士兵,一旦这些士兵出了问题,谁来当节度使都一样。

魏博的骄兵干脆就质问田布:“公能行河朔旧事,则生死从公,不然,不可以战。”意思是说,如果你能带领我们大伙儿叛乱,那么大伙儿就提起脑袋跟你干,不然的话,咱们一切免谈。

田布不愿意辱没他父亲的忠义之名,于是把心一横,引刀刺入心脏,自杀了,魏博镇随之宣告独立。

至此,被唐宪宗收复的河朔三镇再次掀起了叛乱,而这时候的朝廷,已经拿不出资本再打第三次削藩战争了,只能让韩愈等人去安抚这些骄兵悍将们,承认他们内部承继的传统,大家彼此间相安无事吧。

之所以这次朝廷如此??,是因为这时候的唐朝,本身就已经自顾不暇了。因为唐廷内部的文官,开始了传说中的“牛李党争”。

牛李党争,简单地说就是:牛僧孺VS李德裕。

那么,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起因在元和三年,唐宪宗心血**办了场科举考试,让考生们放言直谏,指出当下国政的不妥之处。其实这个咱们都知道是领导客气客气而已,但牛僧孺、李宗闵这俩人认真了,还真就把朝政给批判了一番,矛头直指当朝宰相李吉甫。

这下唐宪宗与李吉甫都坐不住了,这俩憨憨是纯粹跑来拆台的吧?结果就把牛僧孺、李宗闵给贬谪外地,那两个考生肯定不服,是你们让我俩直言的,结果把我们给贬了,这是存心整我们是吧?

牛僧孺等人自然不敢把仇算到皇帝头上,于是就把一切怨恨指向了李吉甫,不过不久之后李吉甫就死了,他们就把仇恨延续到了李吉甫的儿子李德裕的身上。

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到了唐穆宗刚刚登基的长庆元年,侍郎钱徽主持进士科考试,右补阙杨汝士为考官,这两个人都是牛党成员,所以在考试的时候故意放水,让很多牛党子弟登科为官。

这事很快让李德裕察觉,他捅到了皇帝那里,唐穆宗听了大惊,这能行?连忙把登科的士子们召集起来,自己临时出题给他们考试,结果发现这些人果然没有多少才华,于是立刻把他们全部黜落,彻查这场科考舞弊案,最终牛党损失惨重。

因为这两次科举案,李德裕和牛僧孺彻底闹翻了,他们在朝廷内拉帮结派,领着自家的小弟扯皮互殴,这场党争历经中晚唐六位皇帝共四十余年,把整个大唐官场给搅和了进去。

历朝历代结党营私的弊端,就是官员们做事不问是非、只论立场,关于朝廷大事,他们一党说东,另一党必然说西,白白贻误国家大事。

比如,牛党说要改革科举,广泛录取人才;李党就说,你们这些寒士懂什么治理国家?真要想国家好,还得看我们这些贵族们的。

李党说,我们要收复河朔三镇,恢复中央集权;牛党说,收复个鬼,你没看唐德宗、唐宪宗旧事,打得天昏地暗民不聊生,还不是让人家独立了?

李党招降吐蕃的维州,为大唐拓边;牛党一上台,大手一挥,就把维州还给了吐蕃,其实就是因为这个功劳不能让他们李党抢了。

总而言之,朝政成了牛李党争之间的工具,而这两党也轮流执政,一党当权,另一党就倒霉,四十余年来不停拉锯,他们的宗旨是对人不对事,一度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最终在唐宣宗时期,随着牛僧孺、李宗闵、李德裕的相继离世,这场党争闹剧才算告一段落,只不过这个时候,国家的元气早就被他们消耗殆尽了。

武将们忙着造反叛乱、割据自立;文官们忙着党同伐异、消极怠工。现在,连宦官都开始以下犯上、奴大欺主了。

唐文宗李昂上位以后,一直很厌恶宦官,打算将神策军的军权收回来。他感觉到牛李两党都不可靠,于是就提拔了李训、郑注二人,开始密谋铲除大宦官仇士良。

大和九年,他们试图以天降甘露之名,引诱仇士良去庭院观看,再让埋伏在那里的士兵趁机杀掉这个死太监,一举收回神策军权。

只不过他们找的人演技浮夸,被仇士良察觉出了端倪,这场密谋失败,然后仇士良为了报复,率领神策军在长安城不分敌友,见人就杀,把中央的文官系统几乎给血洗了一通。

这次事件以后,皇帝就成了宦官们的掌中之物,唐文宗哭泣地哀叹:“汉献帝好歹还只是受制于诸侯,而朕居然受制于家奴。”

这件事就是所谓的“甘露之变”,也是“中唐”走向“晚唐”的标志性事件。

其实,这时候的宦官之所以如此厉害,可以废立皇帝,就是因为他们掌握了神策军,这个配置相当于“十常侍+董卓”,是以往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畸形政治怪物。

如果唐文宗只是想换个神策军尉,那么完全能以宦官制宦官,比如他就曾经用仇士良代替了王守澄。但唐文宗想要一口气铲除整个宦官集团,把神策军从宦官手中收回来,那势必会影响到宦官全体的利益,如此一来,“十常侍+董卓”的反扑,换成任何一个皇帝都无法承受。

不过,晚唐的皇帝之所以没有沦落到如汉末那样,沦为宦官、董卓等人的吉祥物,主要还是因为“藩镇割据”。因为地方上的藩镇只认皇帝,如果仇士良真敢弑君,地方藩镇大可趁机勤王,那么最终宦官们只会落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所以,即使唐文宗后期受制于仇士良,可仇士良也不敢真对唐文宗怎么样,双方在政治上还是达成了一个很微妙的平衡。

唐文宗李昂驾崩以后,他的弟弟唐武宗李炎登基,改元会昌。

唐武宗的手段就比他哥哥高明得多。他在位期间,全面提拔李党人士,任用李德裕为宰相,采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逐渐排挤了仇士良,最终赶他回了老家。

唐武宗是位英武豪迈之主,与李德裕君臣相得,他们二人一共办了以下三件大事,让原本千疮百孔的唐朝转危为安。

第一件,平定了昭义节度使刘稹的叛乱,与河朔三镇达成了和平共处的默契。

晚唐各大叛镇如果论单一实力的话,不可能是中央的对手,所以每个藩镇想要独立,都会邀请河朔三镇前来帮忙,而河朔三镇害怕中央搂草打兔子,平叛太顺连他们一起收拾了,于是往往都会出兵相助,结果每次削藩,朝廷都要面对一打多的不利局面。

在李德裕的建议下,唐武宗决定承认河朔三镇半独立的客观事实,告诉他们,今后中央平叛,只对付内地叛镇,不会影响到你们的利益。

于是,昭义镇很快被平定,没有了河朔三镇的捣乱,会昌年间的其他藩镇一个个都老老实实,不敢造次。

第二件,打败了入侵的回鹘汗国,制霸四夷。

当时北方的回鹘汗国衰落,被新兴的黠戛斯灭亡,残余的几万人马想南下入关,但李德裕坚决出击,在边塞大败回鹘,并且通过外交手段,让黠戛斯部落称臣纳贡。

同时,唐武宗因为促成了与河朔三镇的合作,在东北方面也有了进展,契丹、奚这“两番”向唐朝入贡,一时之间四夷宾服,边境无事。

第三件,灭佛(以及一切外来宗教)。

自唐朝立国,佛教在中土生根发芽,到了武则天时代,女皇要借宗教影响来巩固皇位,就大力倡佛,使得佛教迅速发展,一度凌驾于儒、道之上。

彼时的佛教,与今天这个人畜无害的佛教不同,它十分原始、狂热,乃至恐怖,无数的人为了供奉佛陀,不惜断手断脚前去舍身捐物,而佛寺也霸占着大片的土地,不纳税、不服役,常年空耗着国家的资源。

起初百姓出家还需官府开出的度牒,僧尼数量尚有限制,可自从安史之乱爆发,朝廷的前线大军迫切需要军饷,为了筹措钱粮,有的官员决定出售度牒,只要交钱,就可以得到出家许可。

这办法确实可以在短期内得到一大笔的军费,但缺点也明显,就是到了中唐,举国上下僧尼遍地,而官府又规定,方外之人是可以免税役的,这等于变相地让国家少了大量的税源,偏偏朝廷还得花钱粮去供养这些人,故而到了中晚唐时期,佛教已然成了盘踞在大唐社会身上频频吸血的蛀虫。

所以,在唐武宗时期,他开始着手灭佛,强迫许多僧尼还俗种地,让寺庙把侵占的土地都吐出来,极大充实了朝廷的财政,现在佛界把这一事件叫作“会昌法难”。

因为唐武宗的几招大手笔,原本江河日下的唐王朝终于得以止损,所以在牛李党争中,我个人一直都站李德裕这边,无他,李德裕私心再重,人家至少还有实实在在地贡献,而牛僧孺嘛……只能说,菜就是原罪。

只是到了会昌六年,唐武宗李炎因吞服金丹,导致中毒而亡,这场短暂的中兴宣告结束。

唐武宗死后,他的叔叔唐宣宗李忱登基,改年号为大中,李忱即《宫心计》里的那个男二号。

以往史书对李忱评价颇高,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小太宗”,意思是弱化版的李世民,还将他统治时期称之为“大中之治”。又因为他刚一死,南方的裘甫就开始了起义,所以有人就臆想,如果唐宣宗还活着,唐朝没准就不会灭亡得那么快……其实这点可以看看之前的唐玄宗,如果他在安史之乱前就死了,估计一拨人又要说如果唐玄宗还活着,安史之乱就不会发生云云。

其实,我们仔细搜罗史料,就会发现所有夸奖唐宣宗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他微服私访,惩戒恶霸;为人勤政,经常亲自接见各州刺史;博览群书,记忆力强,各个州县的风土人情他都了如指掌,地方官哄骗不了他;还有宰相在他面前战战兢兢,没有任何权臣与巨阉可以威胁到他的地位等。

发现了没有?

唐宣宗为人称道的事迹,有点类似于《康熙微服私访记》中的皇帝,在地方上做各种的好人好事,确实很符合底层百姓对好皇帝的幻想与期望。

但是,从客观冷静的角度看,作为一个君主,难道不更应该看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硬核指标吗?如果这些大节都做不好,只凭这些小节来断言这位是个明君,未免太过儿戏了吧?

事实上,唐宣宗因为是以皇太叔的身份继位的,他的父亲是唐宪宗李纯,这个合法性很弱,故而他需要否定“穆、敬、文、武”四朝的法理。

所以,当年唐武宗怎么执政,他就偏偏反着来。唐武宗重用李德裕,他就排挤李德裕,让牛党全面主政,任用白敏中、令狐绹这种庸才为宰相;唐武宗当年灭佛,他就恢复佛教,寺院经济再次出现,朝廷财政每况愈下;还有根据黄楼先生《唐宣宗大中政局研究》来看,大中一朝中央与地方都吏治腐败、财政枯竭,所以在他刚一死就爆发农民起义,这个真赖不到屁股还没坐热的唐懿宗头上,而是在唐宣宗本人执政时期就埋下的隐患。

唯一能令唐宣宗骄傲的成绩,可能就是河湟故地的收复。然而,这不过是因为吐蕃内乱,汉人张义潮趁机收复了河湟,然后带领大伙儿归顺大唐而已。这纯属天上掉馅饼,谁摊上这个政绩就是谁的,与唐宣宗本人是否英明神武没有任何关系。

大中十三年,唐宣宗李忱驾崩,大唐最后的平静被打破,朝廷常年掩埋的矛盾逐渐浮出水面,各地民变开始爆发,裘甫、庞勋、王仙芝、黄巢等人纷纷起义,大唐王朝即将面临“帝国之癌”,走向最后的深渊。

有人说,唐朝灭亡于藩镇割据。

这个言论是对的,但又不完全对。

其实在唐穆宗以后,全国范围内不服从的藩镇都已经被先后平复,纵使内地有叛乱,神策军也能迅速将其镇压,数来数去,也只有河朔三镇还保持着半割据状态。

可自唐武宗以后,中央与河朔达成了微妙的平衡,中央不插手河朔三镇的军务,河朔三镇名义上服从中央,不会再如代宗、德宗时期那样动不动就叛乱,只要能守好他们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已经很满足了。况且,河朔三镇自身都不是铁板一块,而是一边相互依存、一边互相制约的关系,在河朔周边,更有河东、昭义、河阳、横海等诸多藩镇将之牢牢锁死,故而直到唐朝末年,唐廷中央依旧保持着对全国范围内的中央集权。

然而,这样藩镇连环制衡的格局,却遭到了外来的震**——黄巢起义。

黄巢之乱的发生,让唐朝历代皇帝苦心经营的藩镇平衡局面被打破,给了这个帝国一记毁灭性的打击。

第一,黄巢打入了长安,成建制地消灭了神策军,中央再无权威统御各大藩镇。

广明元年,黄巢带领农民军打进了长安,唐僖宗跑路巴蜀。由于唐朝的中枢系统被毁,各地藩镇没了官方的约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主权。他们打着平叛的名义,大肆扩张军队,在黄巢之乱平息后,他们一个个都借着战争成长为不受控制的一方军阀,自然不会再听从皇帝号令,最终所有人一起将唐朝拖入了万丈深渊。

第二,黄巢把唐朝的东南搅成一团,捣毁了唐朝的赋税重地。

因为黄巢的南下,让原本承平无事的东南沦为了战区,而这里的钱粮赋税一直都是唐朝中枢的输血线,历代皇帝都是依靠东南的钱粮,来养西北的兵马,如果东南还在,皇帝还能再建一支神策军,可现在东南已乱,朝廷无钱可用,唐昭宗连最后翻盘的本钱也没了。

正是因为以上两点,虽然唐朝成功地平灭了黄巢之乱,可重伤过度的唐朝也已然时日无多。

如果把大唐比作一个老人,那么藩镇割据就是这个老人的痼疾,只不过在药物的作用下,病情已经得到了控制。然而,某天突然被一个叫黄巢的小伙子给撞了一下,导致老人昏迷,虽然被救了回来,可这一撞却让曾经的旧疾再次复发,于是就真的神仙难救了。

天祐四年,唐哀帝将皇位禅让给了宣武节度使朱温,享国289年的大唐王朝正式宣告灭亡,中国历史进入“五代十国”的乱世时代。

我们现在一般谈中晚唐,都说有三大治世:唐宪宗的“元和中兴”、唐武宗的“会昌中兴”、唐宣宗的“大中之治”。

但真要说的话,只有唐宪宗是正儿八经地想让国家回到安史之乱前的盛世局面,而唐武宗、唐宣宗最多只能算战略止损,让一直在走下坡路的唐朝短暂地停滞一下,不要再继续恶化而已。

记得有人形容过,在三大治世里,宪宗朝人才济济、群英荟萃;到了武宗朝就成了君相二人转;宣宗朝,更是成了天子一人的独角戏。

都说牛羊才成群结队,猛兽只会独行,可独行的猛兽,又何尝不想有伙伴与自己并肩作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