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二圣临朝:李治在左,武曌在右(1 / 1)

尼采说:“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唐太宗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抢夺了帝位,为了洗刷掉篡位污点,他在任期间兢兢业业、励精图治,创造了至今为人称道的“贞观之治”。

可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唐太宗到了晚年,还是遇到了那个似曾相识的老问题:继承人该选谁?

当时的皇位,有三名候选者: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晋王李治。

可能有人会想到吴王李恪,是唐太宗的第三子,虽然是庶出,身上还有隋炀帝的血统,但唐太宗曾经对国舅长孙无忌说过:“吴王恪英果类我,我欲立之。”意思是吴王李恪的性格很像我,我想立他为太子,结果刚一提起这个话头,就给长孙无忌挡回去了。

因为我国封建王朝奉行的是嫡长子继承制,只有皇后生的儿子才有继承权,妃嫔所生的儿子最多只能封王,既然长孙皇后的三位嫡子都还健在,无论如何都轮不到让李恪来捡漏。

还有一点,就是唐太宗的长孙皇后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虽然她在贞观年间没有公然干政,可曾力保房玄龄,回护魏征,敲打自己的亲哥哥长孙无忌,与朝堂上的文武大臣们都缔结过深厚的政治友谊。即便唐太宗真不理睬宗法传统,一意孤行要立李恪为储君,恐怕满朝文武没一个会答应的。这就注定了大唐的下一任皇帝只会从长孙皇后的三个儿子中产生。

唐太宗时,主要是太子李承乾与魏王李泰在争太子位。

李承乾是嫡长子,本来是当之无愧的继承人,可等长大了,才发现他是个瘸子。虽然唐太宗没说什么,可朝野之间还是渐渐流传起了皇帝要易储的流言蜚语。

魏王李泰从小机警,深得唐太宗喜爱。他为了夺嫡,在府邸设置文学馆,招揽学士,编撰了名著《括地志》,一时之间,声名大噪。

唐太宗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扬魏王李泰,批评太子李承乾,结果朝廷内部纷纷站队,一拨人支持太子李承乾,一拨人支持魏王李泰,一出烂俗的夺嫡大戏又上演了。

贞观十七年,李承乾因为被唐太宗多次训斥,惧怕被废,就准备来个先下手为强,发动军事政变。结果可以想象,唐太宗就是政变的行家,李承乾这儿戏一样的造反,还没发动呢,就给他老爹摁死在摇篮里了。

太子李承乾造了反,这条罪名在封建王朝基本上是死路一条,不过唐太宗只是把他废黜流放,没有痛下杀手,可见唐太宗对他的儿子还是很宽容的。不过,李承乾的墓志倒是记载唐太宗没有选择流放,而是在政变当年就处死了李承乾。

李承乾出局,现在就只剩下魏王李泰与晋王李治。

本来所有人都以为,唐太宗肯定要立魏王李泰。可没想到爆了个冷,唐太宗居然选择了从来没有参与过夺嫡的晋王李治。

唐太宗之所以放弃呼声最高的李泰,立了一直都在打酱油的李治,主要有三个原因。

第一,李承乾谋反失败,知道自己死到临头,就想着临了也要拉一个垫背的,就把李泰结党营私、阴谋夺嫡的事情都给抖落出来了。唐太宗这才发现,李泰已经积蓄了一股不小的势力,这还得了?想当年他自己就是抢班夺权上位的,现在自己的太子还谋反了,这将来要是李泰再给自己来这么一下子,叫他情何以堪?倒不如立一个没有个人势力的李治,大伙儿都放心。

第二,李泰敢夺大哥的储位,就证明了这个儿子生性刻薄。知子莫若父,如果唐太宗立了李泰,那么李承乾、李治估计都要被他斩草除根,而李治生性仁弱,如果立李治的话,那么他的所有儿子都可以活下来。

第三,李泰得罪了魏征、房玄龄、长孙无忌在内的诸多朝中大臣。他曾经向唐太宗表决心,说“立我当皇帝,等我死了,就把皇位传给弟弟李治,您要是不信,我当场就把我儿子给杀了,来证明我这话是认真的”。把唐太宗还给感动得不行,结果被褚遂良一语拆穿“我八辈子都没见过有谁杀子传弟的,你哄鬼呢”。

这里先不管李泰立的这个誓言有多么的不切实际,就凭褚遂良敢如此毫不留情地回怼……可想而知,就他李泰在这朝中的人缘,换我是唐太宗我也不想立他,难不成等他将来登基,要么他杀光满朝文武,要么满朝文武推翻他?

在如上种种考量之下,唐太宗终于决定,册立晋王李治为太子。

贞观二十三年,唐太宗李世民病逝,李治登基称帝,历史上称他为唐高宗。

当年陈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第一次提出了“关陇集团”的概念。他认为西魏、北周、隋、唐四朝都是关陇集团在执政,直到武则天出现,才打破这一政治现状。

因为武则天出身在一个木材商人家庭,属于寒门小姓,不被关陇贵族所接纳,所以她为了当皇后,就蛊惑李治摧毁了关陇集团,间接给了寒门子弟一个上升的通道。

可是,当年陈寅恪给关陇集团下的定义比较模糊,他判定一个人到底是不是关陇集团,主要是看这个人符不符合以下两大条件:

第一,融治关陇胡汉民族之有武力才智者。

第二,入则为相,出则为将,自无文武分途之事。

通俗地说,就是只要来自关陇地区,不管是胡族汉族、学文习武,只要是牛人,都可以算成关陇集团的成员。

这个条件,就有点宽泛了吧?

因为按照定义,陈寅恪把武则天“废王立武”,贬斥长孙无忌、褚遂良的事件,定义成摧毁关陇军事贵族的行动。可褚遂良是钱塘人士,出身江南世家,而王皇后出生在山东士族之一的太原王氏。真要按照陈寅恪的划分标准,这两个关键人物都不能算为关陇集团的成员。

所以,陈寅恪这个理论一直都饱受岑仲勉、黄永年等历史学家的质疑。而学术界在这个问题上也是观点不一,虽然大多数人承认关陇集团的存在,但对关陇集团的具体概念,每个人心中都有不一样的标准,甚至出现了“一个关陇,各自表述”的尴尬状况。

如果你看到了两个研究隋唐史的专家就“关陇集团”这一命题争论得面红耳赤、热火朝天,千万不要觉得惊讶,因为很有可能他们两个人各自心中所理解的“关陇集团”压根就不是一码子事。

事实上,唐太宗在“玄武门之变”中夺位称帝,秦王府旧部取代了李渊、李建成的人,本质上就代表了唐太宗时代的唐朝已经脱离了关陇集团的束缚。岑仲勉统计过唐太宗一朝担任的宰相名额,仅仅是非关陇人士就占了十分之七以上,甚至连马周这样的布衣之身,都可以因文章写得漂亮而被唐太宗接见,最终登堂拜相,这个跟隋炀帝时期朝堂上的“大业五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贞观六年,唐太宗曾经修订《氏族志》,以李唐皇族为首,外戚次之,山东士族为第三等,目的就是为了打压门阀势力。还有一年科举考试,他见天下进士鱼贯而入,就很开心地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由此可见,唐太宗一生用人,是真正做到了不论出身、唯才是举,这点只要不带偏见地阅读一遍相关史书,都可以得出这个结论,根本不是网络上所说的“唐太宗对门阀士族妥协了,这才有了贞观之治”。

唐太宗晚年立了李治为太子,为了让大臣们尽心扶保李治,他自编自导了一出“自杀闹剧”,逼迫长孙无忌、房玄龄、李勣(即徐世勣)等朝廷重臣放弃个人的嫌隙,共同效忠太子。

这里注意一下,长孙无忌、褚遂良和房玄龄、李勣是政敌,关于他们之间矛盾的来源有两种说法。

第一种,他们之间是“关陇集团”与“山东豪杰”之争。长孙无忌是陈寅恪钦定的关陇集团代表人物,而褚遂良虽然出身江南士族,但曾在薛举帐下效力,与陇西人士关系匪浅;房玄龄、李勣都是山东豪杰。这里的山东豪杰不等于山东士族,他们不属于“崔卢李郑王”这一类的顶级门阀,而是一些中小地主阶级,用陈寅恪先生的话讲,就是“山东豪杰者,乃一胡汉杂糅,善战斗务农业,而有组织之集团”。

第二种,他们之间是“士族”与“庶族”之争。长孙无忌是代北虏姓,关陇贵族,褚遂良出身钱塘,江南世家,都是士族之人;而房玄龄、李勣都没有显赫的出身,是因为跟随唐太宗打了天下,这才出人头地,像他们这些寒门小姓,向来就被世家贵族们瞧不起,认为他们都是一群暴发户。

这里可能有人要问,房玄龄、李勣不是地主吗,怎么算寒门?这里就涉及到现在人们一个错误的认知,总以为寒门就是普通老百姓。其实,这里的“寒”,是对比那些顶级门阀而言的,寒门的本质是一群中小地主。放在现在,那些省长、市长才有资格称之为寒门,像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在古代被叫作“黔首”,就不是寒门不寒门的问题,而是有没有门儿的问题,至于什么“寒门难出贵子”,这句话其实跟咱们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晚年的唐太宗希望这两派能摒弃前嫌,在他死后尽心辅佐李治执政,可没想到,房玄龄死在了他的前面,于是唐太宗在两派之间偏向了长孙无忌、褚遂良这一派。

毕竟,一来这一派实力占优,二来长孙无忌是李治的亲舅舅,更能让人感到放心。

李治登基之后,长孙无忌为百官之首,他为了打击政敌,借着“房遗爱谋反案”大肆株连,房玄龄的儿子、高阳公主、吴王李恪、薛万彻等人都被一网打尽,李治给他们求情,结果长孙无忌以顾命大臣的身份一口回绝。

在永徽年间,朝政把持在关陇贵族长孙无忌之手,王皇后出身太原王氏,萧淑妃出身兰陵萧氏,一个比一个背景大,李治被贵族血统包围,成了他们手里可以随意拿捏的吉祥物。

想当年,唐太宗立李治时犹豫再三,觉得这个孩子性格太软弱,是在长孙无忌的力挺下,这才下定了决心。当时长孙无忌弃李泰而选李治,估计就是觉得,李泰有自己的班底,当上皇帝不好控制,李治性格懦弱,方便他操纵,可是没想到……居然所有的人都把这个稚奴给看走眼了。

就在长孙无忌得意洋洋地独断朝纲之时,从来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唯唯诺诺的小外甥,实际上是个扮猪吃老虎的鸡贼小鬼。

李治与长孙无忌的冲突,因为一个女人——武则天。

武则天本名不详,后来当了皇帝给自己取了个名叫“武曌”,她死后谥号叫“则天大圣皇后”,因此人们叫她武则天。我估计武则天本人要是知道现在人们这么叫她,恐怕要气得掀棺材板。

武则天十三岁时进宫当了才人,是唐太宗的妃嫔。在唐太宗晚年,当时还是太子的李治进宫服侍父亲,一来二去,李治居然和武则天勾搭上了。从这里能看出来,李治敢在父亲眼皮子底下和自己的庶母私通,可谓胆大包天。就这,史书上还说他是个天真无邪的小正太,谁爱信谁信,反正我不信。

唐太宗驾崩以后,武则天这种没有子嗣的妃嫔,就被发往了感业寺当尼姑。李治在一次去感业寺上香的时候,遇到了这位老情人,两个人干柴烈火、旧情复燃,那两年李治闲着没事就往感业寺跑,鬼知道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虔诚了。

当时李治宠爱萧淑妃,身为正宫的王皇后为了和萧淑妃争宠,玩了一手驱狼吞虎之计,把武则天从感业寺接进了宫里来,帮她一起制衡萧淑妃。

我想这应该是王皇后一生最后悔的决定,因为武则天入宫之后,地位节节攀升,不但打败了萧淑妃,还唆使李治废掉王皇后,改立自己为皇后,这就是所谓的“废王立武”事件。

按照史书上的说法,这是李治被武则天的美色迷惑了,但要这么说,王皇后与萧淑妃颜值也不差,李治给武则天个妃子名位照样能在一起,没必要非得立皇后才行吧?

真实的原因,除了武则天是李治的真爱外,其实是因为王皇后的舅父柳奭为了升官,投靠了长孙无忌,站到了李治的对立面。

李治要立武则天当皇后,立刻遭到了长孙无忌、褚遂良等大臣的强烈反对,因为王皇后来自太原王氏,属于山东的门阀世家,褚遂良当即就对李治说:“你要换皇后,可以,但应该在门阀世家中挑选,绝不能选出身寒微的武则天。”

我们都知道,人的野心都是一步步增长起来的,武则天一开始未必对政治抱有多大的野心,她只是想当皇后,为此还多次放下身段,低声下气地向宰相们示好,可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过分托大,武则天每次都是热脸贴了冷屁股,这下终于让她明白了,以自己卑微的出身,是不可能真正得到这些贵族们的尊重的,那么咱们就撕破脸皮,不死不休。

因为长孙无忌、褚遂良油盐不进,还以辞官相威胁,李治若真想立武则天,只能寻找另外的政治盟友。

李治夫妇立刻想到了和长孙无忌等人一向不对付的军方大佬李勣,就改立皇后这件事试探李勣。

李勣道:“这是陛下的家事,何必问外人?”

妥了。有了李勣给自己撑腰,李治不怕了。他大胆提拔李义府、许敬宗等在长孙无忌手下失意的寒门官僚,渐渐将长孙无忌控制的朝政一点点地夺了回来。

李治如愿以偿地立了武则天为皇后,等到时机成熟,就将褚遂良、长孙无忌先后贬杀,清洗了与他们相关的党羽,终于成功地操持了朝政大权。

李治和武则天还把唐太宗编的《氏族志》改为《姓氏录》,规定以后地位尊卑不以出身为标准,而以官位为标准,在意识形态上取消了世家大族的超然地位。

而这个过程,被一些史学家叫做“武周革命”。

对于这场革命的性质,有人从地域出发,认为这是一场山东士族对关陇贵族的颠覆;有人以阶级而论,觉得这是庶族对士族的进攻,是一场地主阶级内部的自我革命;还有的人干脆觉得,这就是李治这个耙耳朵让武则天操控了,胳膊肘往外拐,把自家人给杀了个七零八落。

但我要再提出一个说法:武则天摧毁的集团,既不是什么关陇军事贵族,也不是什么传统门阀世家,就是唐朝的军功集团而已。

我们都知道,一个王朝开国,往往要经历两个步骤:一次是统一天下,一次是清洗功臣集团,这样才能完成国家与社会的更新迭代。

汉朝开国,刘邦打败了各色异姓王,可权力始终掌握在丰沛集团的手里,他与吕雉用人,始终跳不开这个圈子。在吕雉死后,丰沛集团甚至可以擅自做主,迎立汉文帝。直到随着时间的流逝,汉景帝狠施辣手,杀了周勃之子周亚夫,这才杜绝了功臣对汉朝的影响。到了汉武帝的时候,刘彻才能提拔自己的卫青、霍去病,开创属于自己的汉武时代。

以这个为模板,宋太祖杯酒释兵权,朱元璋清理淮西集团,康熙擒鳌拜、平三藩,其实都可以看出来,一个中央集权制王朝的确立,不但要做到在中央上的集权,还要在君权上做到集权,这才能算得上功德圆满。

到了唐高宗时代,第一代功臣集团逐渐凋零,正是选择其他选举之方的时机。唐太宗可以凭借自己的威望来擢拔马周、薛仁贵等私人,可李治没有那等威信,只能受制于人,所以只有借“废王立武”事件,推翻长孙无忌所代表的功臣集团,才能实现皇帝的乾纲独断,当上大唐真正的主人。

公元664年,李治与武则天共同上朝与大臣讨论政务,李治称“天皇”、武则天称“天后”,历史上称之为“二圣临朝”的时代到来了。

李治在历史上一直都以“懦弱”著称。在一些武则天题材的电视剧中,为了衬托武则天的政治手腕,往往都会把李治塑造成一个窝囊废的影视形象,于是一群观众尤其是大老爷们都恨不得给李治脑门上贴上一个大字——怂。

其实根据赵文润教授的研究,在唐高宗还活着的时候,哪怕是“二圣临朝”时代,大唐真正的掌舵人还是李治本人,他从来没有被武则天架空过,包括后来武则天执政的合法性,本身就来自于李治。

其实从李治本人出发,他得了风眩病,没有精力处理所有的政务。可他又不能假手于人,长孙无忌的事件告诉了他,大臣靠不住,亲戚靠不住,兄弟更靠不住,连宦官都有可能僭越弄权,既然如此,倒不如选择这个与自己政治路线一致的老婆呢!

在武则天之前,从来没有老婆侵夺皇权的先例。即使是吕太后、冯太后,都是在丈夫死后才掌权的。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武则天和娘家的关系很差,当年武则天的父亲死后,几个异母哥哥把她们母子给赶了出来,武则天当上了皇后,就把自己娘家的几个哥哥给逼死了,这下相当于是武则天跟娘家人彻底一拍两散了。

当年吕雉当权,还曾提拔吕家人给自己助威呢,可武则天现在与娘家闹得这么僵,就不存在外戚夺权的问题,所以李治这才敢放心地把处理日常政务的权柄交给武则天。

所以,你会发现唐高宗时期的许多阴谋血腥的事情,全部都是武则天在做,而受益人永远都是李治。偏偏他本人还不会因此落下一点凉薄的名声,这是典型的“闷声发大财”,名声和实利他全都要,真是山上的笋都让他一个人夺完了。

我们要知道一点,史书在主观言辞上可以造假,但客观数据没法造假。就在李治推倒了功臣集团以后,就开始了擢拔自己的亲信,在贞观之治的基础上,将大唐的功业推向了一个更高的顶峰:

李勣东征高丽,打下了这个隋炀帝、唐太宗都没有啃下来的硬骨头;薛仁贵三箭定天山,平定铁勒诸部,脱帽退万敌,吓散突厥十万雄兵;苏定方夷百济、定吐蕃、伐西突厥,战功赫赫,前后灭三国,皆生擒其主;裴行俭护送波斯王子俾路斯前往疾陵城,设波斯都督府,将大唐的声威传播到了伊朗地区。

大唐疆域最为广阔的时代,既不是唐太宗的“贞观之治”,也不是唐玄宗的“开元盛世”,恰恰就是处在二者之间的,这个经常被人们忽略的唐高宗时代。

公元683年,唐高宗李治驾崩,临死前传位给李显,他安排裴炎为顾命大臣,但军国大事要听武则天的意见。

欧阳修在《新唐书》中以结果论,认为武则天以后宫干政,还篡唐立周当了女皇帝,追根溯源都是李治放权的结果。于是许多人误以为李治柔弱,其实这个就有点倒果为因了。

在我国房价暴涨之前,你能想到赶紧买房吗?新冠疫情到来之前,你有没有提前给家里囤积口罩?你没有,不止你没有预料到这些事,你的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都没有预料到,因为这事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的头一遭,你要理解,谁知道这辈子还能遇到这事儿?

现在,把你代入当时李治的视角,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太后篡权当过皇帝,就算是吕后,也只是摄政,在她死了以后还不是把权柄还给刘氏子孙了?

我们都知道太后弄权的条件是少主当国,可在李治临死前,太子李显都二十多岁了,还是武则天的亲儿子,虎毒还不食子呢,李治想破脑袋,都觉得武则天没有道理篡权吧?

李治为了保险起见,还给安排了裴炎来辅政,让武则天与裴炎互相制衡,都这个局面了,怎么看怎么稳,现在,你告诉李治让他把兢兢业业帮了自己二十多年的爱人给杀了,李治疯了吗?

武则天能篡权夺位的真正关键,在唐中宗李显。

本来,朝堂之上是李显、裴炎、武则天三足鼎立,谁奈何不了谁。

可李显发现自己被宰相与天后掣肘,在朝堂上显得很憨,就打算培植自己的亲信,火线提拔他的岳父当宰相,这相当于先把裴炎给得罪了。

在朝堂之上,裴炎顶住就是不批准这项任命,李显急眼了,一时之间口不择言:“别说让我岳父当宰相,就算把整个天下都给他又如何?”

李显这句明显是气话,但落人口实,裴炎想贪拥立之功,就与武则天合谋,二人合力把李显给拉下了皇位,改立李显的弟弟李旦。

李旦即位合法性不强,根本不具备和裴炎、武则天掰腕子的资格。于是,此时大唐朝廷上原本的“三国演义”变成了“楚汉争霸”。

此后武则天借着徐敬业叛乱,牵扯到了裴炎身上,干掉了裴炎。她提拔了一堆酷吏,把这件事扩大化,一直株连到了程务挺、黑齿常之等实力派身上,把亲唐派势力一网打尽,再将李唐宗室给清洗一遍,这下,再也没有人可以成为她称帝的阻碍。

公元690年,武则天卸下了摄政的面具,改国号为“周”,正式建元称帝,成为了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女皇。

武则天是一个很复杂的人,要客观评价她很难。

因为封建社会男权至上,不能容忍女主当国,所以在正史中对武则天泼了很多脏水。到了新中国建立以后,随着妇女解放运动的兴起,人们又因为她是中国唯一的女性君主,就又给了她过多的褒扬,说什么“政启开元,治宏贞观”。总之,这两种观点都没有客观辩证地看待这位唯一的女皇。

在当前社会的女权语境下,武则天地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涨,但我还是希望在我评价武则天的时候,各位能想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黄永年先生在1994年写下的这一段话:

不要因为武则天是女的就特殊照顾,好像照顾了女皇帝才得免顽固保守之讥。要知道,女皇帝毕竟还是个皇帝,而皇帝总是封建统治阶级利益的代表者,让女的当上了仍不说明妇女翻了身。

我知道现在一些女权人士,拔高武则天,将她视之为精神偶像,如果谁敢说武则天一丁点儿不好,那么就是“恶臭的男权”“大男子主义”“见不得女人当皇帝”等。但我要声明一点,这些人观念里的武则天是她们自己脑补出来的“武则天”,而非历史上真正的武则天。真实的武则天可从来不会因为你是女的,就对你青眼相待、格外开恩,现在很多人说武则天时期女性地位提高,比如上官婉儿就曾官至内相、参赞机要,可各位不要忘了,上官婉儿真正权势滔天,并不是在女人当政的武则天时期,反而是在后来男人当政的唐中宗时期。

况且,我写这本书的初衷是为了读史明智,只会从武则天这个人的是非功过与阶级成分来判断她的历史地位,至于到底是男权还是女权,这个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在这两年,网上把武则天吹得很高,什么亚洲大战,以一敌四,全歼敌国两百万大军;武周一朝对外战胜率百分之八十;天枢代表中国古代国际地位巅峰;武周一朝绝不和亲,末了还不忘讽刺一把唐朝的和亲政策,这只能说这些人是先构建了一个虚假的历史人物,再将自己情感寄托在这个人物身上,至于历史上真实的武则天是否有过以上这些功绩,他们并不会真正地去翻书考证。

其实,这个我们可以分“对内”和“对外”两个方面来看。

在对内方面,用武周宰相韦嗣立的话,就是“国用不足”,意思是武则天时,国家财政赤字,国库里头没钱了。

那么钱呢?

一来是武则天以及她的子侄们铺张浪费,二来是她很喜欢在一些务虚的事情上花钱。

比方说,她佞佛。因为李渊自称祖先是老子,以道教为国教,武则天为了在宗教上稳固皇位,就转而兴办佛教。这个本无可厚非,可真的有必要在天下每个州都修建一个大云寺吗?要知道,唐代僧尼免税,寺院还侵吞庄园,这寺庙一多,无数逃丁为了免税,纷纷投身空门,国家就在无形中少了许多税源,这在根子上就触动了封建王朝的统治基础。

为了补充国库,武则天先后发布了“关市”“和市”等政策,说白了就是割老百姓韭菜,一度闹得民不聊生。陈子昂、狄仁杰等人的奏疏中更是多次提到物价飞涨,恶钱横行,天下流民纷纷,百姓困苦不堪。我们都知道,在封建社会粮价越低,人民生活越好,而我们只要调查一下就可以发现,在“武德—开元”的一百多年来,武则天执政时期的粮价是最高的,所以强行论证武则天一朝民生兴旺发达,这有点掩耳盗铃了吧?

现在很多人拿《唐会要》的记载,说武则天时代人口增长了,从永徽三年的三百八十万户增长到神龙元年的六百一十五万户,净增长二百三十五万户,以此来证明武则天统治下的老百姓生活还不错。

可这是因为武则天在长安三年发动过“括户”,找回一批“隐匿人口”,并非武则天治国有方“养”出的人丁,而是本来就存在,只不过让国家机器普查出来了而已。

另外,武则天时期的人口统计,有“虚挂”问题,意思就是人死掉三十多年,在官府档案里还没销户除籍,给这户口数字掺了不少水分,冻国栋在《关于唐代前期的丁口虚挂——以敦煌吐鲁番文书为中心》中,发现有“虚挂”问题的出土文书,全是武则天时代的。

还有浮逃户的问题,账面上虽写的是六百一十五万户,可不少都是“查无此人”,人早跑路了,逃亡的还不在少数,以至于韦嗣立连“今天下户口,亡逃过半”这种骇人听闻的话都说出来了。

所以,武周到底有多少户口?不知道,反正绝对没六百一十五万户。

对外方面,更是一塌糊涂,用岑仲勉先生的话讲,就是“突厥横行于北地,吐蕃跳梁于西陲,对外族侵凌,全乏对策”。

东突厥汗国本来被唐太宗灭亡以后,各个部落的人丁就被收容在了内地,称之为“降户”。在唐高宗时期,一些突厥贵族多次纠集部落,反出李唐,图谋复国,可在李治的镇压下,都没能得逞。

到了武则天执政时期,有一个叫阿史那骨笃禄的突厥人,召集了十七个人逃亡草原,潜心发展了一年,才发展到了七百人,这个与唐高宗时一次叛乱就动不动十来万人的规模来说,根本不值一提,按理来说可以轻松镇压。可武则天居然没能将这点人掐死在摇篮里,而是忙着权斗,还诛杀了程务挺等防御突厥的猛将,遂致骨笃禄坐大,新兴的突厥日盛一日,到骨笃禄的弟弟默啜时,武则天为了借突厥的骑兵平定契丹叛乱,居然把“降户”都还给了默啜,结果导致突厥发展成“东西万余里,控弦四十万”的庞然大物。

现在有人说武周一朝不和亲,让一些人感慨万千,觉得还是女人当皇帝好,知道体谅女子的苦楚。可实际上武则天不是不嫁公主,而是她的公主本来就只有俩,安定思公主早夭,太平公主已为人妇,她就算愿意和亲,还没有这个资源呢。

但没关系,武姓皇族没女儿,可有侄子,侄子去娶人家的女儿也算和亲,不亏。她让侄子武延秀迎娶默啜可汗的女儿,可谁知默啜一见,怎么是武家人?立刻悔婚,还把武则天羞辱了一把:“我欲以女嫁李氏,安用武氏儿邪,此岂天子之子乎?”尴尬的从来不是和亲,而是你想要和亲,人家还看不上。

还有被李治灭掉的西突厥汗国,其余下部落投降唐朝,到了武则天时期,受封阿史那元庆来代掌西突厥各部。可在长寿元年,武则天的酷吏来俊臣构陷阿史那元庆,导致其被腰斩,元庆的长子俀子为了给父亲报仇亡命西域,在吐蕃的帮助下,于长寿二年纠集西突厥各部发动叛乱,伙同吐蕃入侵武周边境,这场战事持久一年,这其间默啜入寇凉州,东北室韦的牧民也抢了一把边境。

就这么个事,给营销号剪裁史料,杜撰成了一起“以一敌四”,“对战四国二百万联军”的世界大战。其实起因不过是武则天冤杀蕃臣,这才牵扯出来了这一系列的破事,结果营销号掐头去尾地一编,居然还真有一帮人敢信,还把这事和“天枢”联系起来,说是武则天打完世界大战以后,波斯酋长与两百多国家自掏腰包,给武周建造的最大记功柱。

然而,不管是“两唐书”还是《资治通鉴》,都表明“天枢”不过是武则天的侄子武三思为了争宠,搞的一出作秀而已。

还有那个波斯酋长阿罗憾,不过是波斯帝国被阿拉伯帝国所灭以后,流亡到中国,在武周寄人篱下的没落王族而已。他要是不跟着武三思屁股后面吆喝一把,万一武周不给他提供政治庇护,那岂不是糟糕了?况且史书原文也根本没有明确表示建造天枢是他们自掏腰包,倒是记载了他们为了收集铁料,把民间的农器给熔了。这说难听点,哪怕是隋炀帝修的大运河呢,好歹还有个通航之用,可天枢根本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面子工程,真不明白有什么好显摆的?

现在但凡以武则天为主角的相关书籍、影视剧,虽不胜枚举,可大都集中在个人奋斗和宫廷政治斗争,还有恩怨情仇上,很少涉及武则天作为一个政治家的政绩,无非就是因为武则天的那点政绩真的拿不出手,如果被人们看到了,真的很损害女皇的光辉形象。

归根结底,武则天就一中材之主,整人一流,整国家二流,整敌国不入流,短于治国而长于权术,一个性转版本的嘉靖帝。当然,在那个男权至上的社会,她一介女流登上皇位,势必会给她执政造成一些始料未及的阻碍,但这个并不能掩盖她内政外交双双拉胯的客观事实。

武则天自然也有一些功绩,比如改革科举,擢拔寒门,修建神都,设立安西、北庭都护府等,但这就和高考一样,你语数英三门主课都栽了,把文综理综考得再高,又有什么用?文治武功这样的大节既损,再言小节,又有何益?

综合以上,武则天的文韬武略,比起同为女政治家的吕雉、冯太后、萧绰等人都远远不及,唯一能让她扬眉吐气的,无非就是武则天称帝了,其他女主没称帝而已。

但是作为后人,我们看的不应该只是封建社会的政治地位,而是要以历史贡献来论成败。那么,武则天就是一个“过大于功”的政治家,绝不应该因其女性的身份,而对其过分贬低,抑或者刻意拔高。

武则天改国号为周的时候,一个很眼熟的问题横亘在了她的面前:立谁当自己的继承人?

中国自从吕雉起,临朝称制的女主不计其数,因为都是万人之上,所以称制和称帝在实际权力上并没有多大区别,甚至女子为皇帝,不但不会给自己带来实利,还会平白无故给自己拉上不少仇恨值。

这一点武则天心知肚明,可既然可以当个临朝称制的太后安稳享受皇帝的权力,武则天何必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称这个帝呢?

可以看出来,武则天要的不是皇帝的实权,而是她想青史留名,当一个古往今来唯一的开国女皇帝。

虽然武则天跟武氏兄弟关系不好,对武承嗣和武三思也谈不上多待见,但作为一个有如此志向的大女主,即使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又如何?武则天当时举行祭祀典礼,按照祖制,亚献这个位置该让皇太子李旦来做,可武则天却让武承嗣来做亚献,其心思不言而喻。

所以,从一开始,武则天是真的打算让武家侄子为皇嗣,不然如果让李家人上,她大周王朝必然一世而亡,那么自己辛辛苦苦改唐为周,夺位称帝,拉了这么多的仇恨值,岂不是全白干一场了?

可武则天有个致命死结:她的一切政治合法性,都来自于唐高宗李治。

像狄仁杰、娄师德这些贤臣,他们之所以选择在武周效力,不是因为他们不忠于李唐王朝,而是因为他们效力的是武则天本人。可如果武则天一死,他们这些李唐旧臣,真的还会像忠于武则天那样继续效忠武承嗣、武三思吗?武则天自己明白得很,她在,大家听她的,她不在,武家那帮人镇不住的,那就还是只能选李显了。

所以,在武周一朝的“李武之争”中,武则天希望武家人上来,可满朝大臣都希望保证在武则天过世后,最高权力能重新回归到李家人的手上。最终在狄仁杰的哭谏下,武则天万般无奈地把李显接了回来,立为皇嗣。

其实,武则天立储思想的转变,除了迫于狄仁杰等人的压力,还有一个直接原因就是“营州之乱”。

契丹在东北造反了,武则天要平乱,在选将的时候,她想让自己的武氏侄子们上,还以为是挑个软柿子让他们镀镀金。可谁知契丹人跟开了无双似的把武周军队一通血虐,打得周军节节败退,连武则天手下最得力的名将王孝杰都死于这场平乱之中。因为这场暴乱,导致粟末靺鞨坐大,独立成了渤海国,中国失去了东北这一大片的土地,以至于汉人再次收复这里,都已到了明朝的时候。

在平乱期间,武家人的表现令人不忍直视,武则天在民间招兵,根本没有人愿意报名,最终在狄仁杰等人的建议下,武则天让李显当名义上的元帅,结果老百姓纷纷踊跃入伍,北郊山头皆兵满,无容人处。

这件事让武则天意识到了,武家人才能平庸,根本不足以托付后事,而李家人不但在朝堂上众望所归,在百姓中也是人心所向,在这样的时局现实下,武则天只能传位给李显,根本没有其他的选择。

到了武则天晚年,二张作乱,张谏之等五位李唐旧臣发动“神龙政变”,逼武则天下台,李显二度为帝,李唐王朝的归来,便大势已定了。

退位后的武则天一直居住在洛阳的上阳宫,李显等人没有为难她,对她依旧毕恭毕敬。十一个月后,武则天驾崩,在临死前,李显想给她谥为“皇帝”,可被武则天拒绝了。因为皇帝会有自己的陵寝,武则天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暗湿的棺椁内,她要谥为“皇后”,这样就可以住进乾陵,和那个爱了她一辈子的丈夫永远也不再分开。

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威严空阔的上阳宫殿内,有一个白发老妪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以手支颌,木呆呆地看向前方,那双浑浊的眸子竟好似能透过无数年的时光。

她记得有个男人只在她的生命中存在过一小段的时光,可她用尽了余生,得到了整个天下,却还是不能将他遗忘。

现在她准备去找他了,以他妻子的身份,而不是皇帝,不过这并不重要,因为历史会记住,他叫李治,她叫武曌,他们曾经主宰过同一片天空,没有谁跟着谁,他们始终并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