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她却卧着听海涛闲话(1 / 1)

第五节 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萧红

我上中学的时候,当时的流行作家大略分为两派,武侠是金庸、古龙,言情则有琼瑶、三毛与席慕蓉,而我因各种因缘读了不少民国作家的书,知道了胡适、徐志摩、戴望舒等人的名字,尤其让我感兴趣的是戴望舒翻译西班牙诗人洛尔迦的诗。他自己的诗,有一首《萧红墓畔口占》,很短的诗,只有四句: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当时我还不了解萧红,只是听过名字。看到我喜欢的诗人戴望舒写了这么一首深情的诗怀念她,自然对她产生兴趣,便找来《生死场》《呼兰河传》等作品阅读。

前些年有部关于萧红的传记电影,叫《黄金时代》,我的观感是小化了萧红。我的朋友张莉博士为此写过一篇很好的影评,她说:

看完一部传记电影,如果普通观众不了解传主身上的非凡特质,对传主的选择完全不能认同和理解,未必全是因为观众的欣赏能力有问题,也可能是因为电影的表现有问题。一部传记电影有义务在忠实史料的基础上呈现作家的一生,但也有责任使读者去进一步认识和理解这位作家对于文学及人类的贡献。对于后一要求,《黄金时代》显然力有不逮。

《黄金时代》完整还原了萧红作为普通人的一生的轨迹,却忽视了她在有生之年所进行的精神跋涉和她的文学成长轨迹;在对民国大时代的想象中,《黄金时代》还原了革命青年的热血和朝气,但却对抗战时期民国知识分子的自由选择没有充分认知。[44]

我觉得这样的评价非常客观而得体,这部电影过于看重小的地方,而忽视了大的地方。小的地方固然有趣味,萧红的日常生活固然更容易被一般的读者和观众所了解,但不能因此就忘了传主,忽略了她的伟大到底在什么地方。尤其是萧红的精神世界、文学追求与个性特质,如果不加以细心描述、深切理解,甚至对她作为普通人的人生抉择也解释不清,那就太草率了。譬如,鲁迅什么会对年轻的萧红、萧军那么器重?萧红、萧军有着那样的奇遇,爱恋那么深,为什么萧红又要执意离开萧军?两人彻底分手后不久,萧红为什么立即和端木蕻良结婚?如果萧红是那样一个古怪的人,怎么还有那么多朋友相信她、关心她、帮助她?如果说萧红的文学成就如前男友萧军所评价的那样,包括其他一些人也觉得她的小说一般,那为什么过世后她的作品却被那么多人念念不忘,到了今天还要大书特书?

萧红于1911年的端午节出生在黑龙江省呼兰县(现属哈尔滨市呼兰区),本名张秀环,后改名张廼莹,萧红是她的笔名。萧红的父亲毕业于黑龙江省立师范,后又奖励为师范科举人。这样的家庭出身虽不像陆小曼、冰心、林徽因那么显赫,但作为举人之家,也算当时中国的地方精英了。且她的父亲后来当了县教育局局长,抗战胜利后,又因参加土改,拥护共产党,被定为开明绅士。这足以证明萧红的家世绝非普通地主家庭能比。

萧红七岁时随祖父学《千家诗》,十岁在县里读初级小学,后又转到呼兰县第一女子高级小学,之后到哈尔滨上中学。起初,她父亲不同意,十六岁的萧红主动休学一年,威胁说如果不让去哈尔滨上学,就到县里的天主教堂当修女。第二年,父亲扛不住了,允许她到哈尔滨东省特别区区立第一女子中学读书。中学毕业后,萧红又提出去北京继续读书。提议的背景是,十九岁的萧红与汪恩甲有婚约,她听说未婚夫十分庸俗,又抽鸦片,便有了退婚的念头。同时,萧红对表哥陆哲舜萌生了爱意,想追随表哥去北京。

父亲当然不同意。萧红便假装同意与汪恩甲结婚,从家里骗了一笔钱后偷偷跑到北平,在北平大学女子师范学院附属女子中学读高一。同时,跟陆表哥在二龙炕西巷一间小院分屋而居。两边的家庭得知真相后大为震怒,断绝了两人的经济来源。陆表哥退缩了,大冬天向家庭妥协,与萧红分开。萧红在北平待不下去,只好回到呼兰县,被软禁在家中,精神极度痛苦。

1931年二月下旬,刚过完春节的萧红又去了一趟北平,不久被汪恩甲在北平找到,将她带回呼兰县,之后又是近半年的软禁。同年十月,萧红偷偷跑到哈尔滨,流浪街头,困苦不堪。走投无路之际,萧红求助汪恩甲,二人“复合”,没多久她就怀孕了。经过几番折腾,汪恩甲反倒帮萧红脱离了家庭苦海,他们也从立有婚约的两个鸳鸯变成了亡命出奔的一对情人。

汪恩甲的大哥汪大成看不下去,出面为弟弟解除了婚姻,可谓代弟休妻。萧红很不乐意,将汪家告到了法院,说汪大成代弟休婚不合法,唯一的证人汪恩甲却在法庭上维护哥哥,萧红最终败诉,法院裁定他们之前的婚约作废。汪恩甲之后也被家人扣留,无法再照顾萧红。萧红独自在哈尔滨的道外东兴顺旅馆住了很长时间,欠下旅费餐费400多大洋,最后被扣为人质。据萧红自己事后回忆,当时她面临着被卖到低等妓院的绝境。

1932年7月9日,萧红向当地报纸《国际协报》副刊写了一封求助信,提了两个要求:一是请主编给她寄几本文艺书籍,因为待在旅馆很无聊,作为一个文艺青年,她要了解最新的文坛动向;二是希望报社能解救她。当天,副刊的主编裴馨园带人去旅馆看望萧红,但没有给予实质帮助。三天后,报社记者萧军受主编委托,再来探望萧红。这是萧红、萧军第一次见面。

这次见面的情形,目前只能从萧军回忆录去了解。他说那天主编让他带几本书给旅馆的萧红。萧军回忆中写道:

一个女人似的轮廓出现在我的眼前,半长的头发散散地披挂在肩头前后,一张近于圆形的苍白的脸幅嵌在头发的中间,有一双特大的闪亮眼睛直直地盯视着我……使我惊讶的是,她的散发中间已经有了明显的白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再就是她那怀有身孕的体形,看来不久就可能到临产期了……[45]

萧军将几本书和一些报纸给了萧红,然后准备离开,而孤独又恐惧的萧红希望他能留下来聊聊天。萧军坐下来,听她的故事。萧红坦率告诉他自己的经历与目前的处境。谈毕,萧军在房间看了萧红的临帖、画作和一些诗稿,其中有一首他记下来了,今收录于《萧红全集》,诗题《偶然想起》,也是一首短诗:

去年的五月,

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时节,

今年的五月,

我生活的痛苦,

真是有如青杏般的滋味。

跟萧军聊了几句后,萧红说:“当我读着您的文章时,我想这位作者绝不会和我的命运相像,一定是西装革履地快乐生活在什么地方,想不到您竟也这般落魄。”萧军听了深有感触,临走时看到萧红只能用高粱米饭充饥,就把身上仅有的五角钱交通费留在了桌上。萧红的困境是无解的,因为萧家与汪家都对她彻底放弃不管了。但天无绝人之路。当年八月,松花江因暴雨决堤,哈尔滨市区街面一片汪洋,萧军请朋友舒群帮忙,划着小船来到旅馆,让萧红从楼上攀缘而下,将她接走。欠账终于不用还了。

这就是萧军与萧红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