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秩序比爱情更重要(1 / 1)

《秘魔崖月夜》记录了胡适对曹诚英的迷恋,但就像不少浪漫的爱情一样,这段故事始终逃不脱让人叹息的结局。

1931年1月,胡适乘火车从天津去上海,与同行的女作家陈衡哲(笔名莎菲)聊天,记录了当时的谈话:“在火车上和莎菲谈,她说爱是人生唯一的事,我说爱只是人生的一件事。只是人生许多活动之一而已。她说,这是因为你是男子,其实近日许多少年青人,都误在轻信爱是人生唯一的事。”

这段话当然不是针对曹诚英的,但足以证明胡适对待感情的态度。

只是身为女人的曹诚英,显然没有胡适那样拿得起放得下,这段感情,简直占据了她全部的生命。自曹诚英到美国留学,然后再回来,这段时间胡适在美国担任南京国民政府的外交工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曹诚英屡次写信给胡适,都没有收到回信,这让她非常焦虑,在1937年9月的一封信里,她终于爆发了:“你怎么也不来个字?你在哪儿我也不知道,你好吗?你在美国做些什么事呢?自然我知道你是忙,而且国事如此,哪有心肠写不关重要的私信。但我却不能和你一样的大公无私。我可要说,穈哥走了半年多了,一个字也没有给我……”

这封信胡适自然也是没有回她,不过曹诚英收到之前她在中央大学的一个学妹、如今前往美国密歇根大学留学的吴素萱的来信,因为吴素萱见到了胡适,还说和胡适通了电话,她刚一说话,胡适就听出了她的声音,问:“你是素萱吗?”这话让吴素萱很兴奋。不过两人见面后,没待多久,胡适就走了。

长时间没有收到情人的来信,但闺蜜跟胡适通电话,对方还能记住她的声音,这让曹诚英情何以堪?因此,她就又写了一封信:

……素萱说“可惜你就走了”,我倒很高兴,因为你若不走,我倒不放心了,我已告诉过你,从前她觉得我们的相爱很不以为然,对你的观感坏极了。但自从那次你病在协和医院,我和她去看你,她便一反从前的观念,对你不知多好,总是夸奖你。这次在外国,你叫她“素萱”,你对她诚恳,你再不走,她恨不得把你爱得吞下去。穈哥你要答应我,以后不再和吴素萱、吴健雄(近代著名核物理学家、被誉为“东方居里夫人”)接近,除了不得已的表面敷衍,否则我是不肯饶你的。穈哥一定要答应我,给我一封信,快点回答我一个“不”字,别人爱你我管不着,然而若是我的朋友她们爱你,我真会把她们杀了。[21]

醋坛子一打翻,什么都顾不得了,尽管要“杀了她们”只是一种夸张的说法。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虽然胡适没有回信,但有一个比曹诚英年轻十岁的曾姓男子追求过她,曹诚英一度动了心,但最终还是拒绝了,而且专门把这件事写信告诉了胡适:

穈哥你知道我是个什么人,你知道我是个重灵魂而厌恶肉欲的人,而且是个理智最强的人。这世界上除了穈哥和曾君,再没有人可以叫我去做他的妻子。我看不起妻子,我不屑做妻子。穈哥,不必说我们是没有结婚的希望;曾君,如我们结婚,他只有痛苦,我何忍爱一个人去害他;我自己婚后的痛苦也如哥哥说的,我已痛苦够了。我真受得了将来见自己爱的丈夫,去找别的女人?[22]

然而不管是她倾诉自己的思念,还是述说自己有可能的感情生活,胡适都没有回她的信。长达两年的时间,一个字都没有。

到了1939年农历七夕,曹诚英写了一首词给胡适:

孤啼孤啼,倩君西去,为我殷勤传意。道她末路病呻吟,没半点生存活计。

忘名忘利,弃家弃职,来到峨眉佛地。慈悲菩萨有心留,却又被恩情牵系。[23]

这封信相当于曹诚英的一个绝笔,意思是要忘掉名,忘掉利,抛弃身家,到峨眉山出家做尼姑。而且根据吴健雄写给胡适的信,曹诚英在这一年确实到了四川峨眉山,若不是被她哥哥曹诚克劝了回家,她是真有可能遁世的。这时候的曹诚英对胡适失望到了极点,同时也开始避世隐居,跟外界几乎不联络,很多老朋友都找不到她,再加上又患了比较严重的肺病,更是欲一隐了之。

后来,吴素萱回国之后,到西南联大任教,几经周折重新联系上了曹诚英,给胡适写信说:

她没有回复我在香港给她的信,是因为她又感到了人生的无谓而预备出家。本而因病不能成行。经了两位老友的苦劝,她已接受了她们的意见,暂住在友人家里养病。她晓得我带了你的信来以后,才快活地忘却一切烦恼,而不再作出家之想了,可见你魔力之大,可以立刻转变她的人生观。我们这些作女朋友的实在不够资格安慰她[24]。

这时候胡适又给曹诚英转去了200美金。1943年,曹诚英写了三首词,从词里面看,她对这一段感情已经非常绝望了,这时候距离在杭州烟霞洞的神仙岁月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第一首是《虞美人》:

鱼沉雁断经时久,未悉平安否?

万千心事寄无门,此去若能相遇说他听。

朱颜青鬓都消改,惟剩痴情在。

廿年孤苦月华知,一似栖霞楼外数星时。

两人从相爱到现在,已经20年。胡适曾说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就是六月十五的月夜,所以20年的孤单和凄苦只有月光才能知道。看来,有情人的内心都是相通的。

第二首是《女冠子》:

三天两夜,梦里曾经相见。

似当年,风趣毫无损心情亦旧然。

不知离别久,甘苦不相连。

犹向天边月,唤娟娟。

自己做梦梦到胡适,他的风趣幽默依然没有改变。两人的心情也差不多。可是看到他在梦里出现,就像是面对天边的明月,在遥远的地方呼唤自己。

第三首,《临江仙》:

阔别重洋天样远,音书断绝三年。

梦魂无赖苦缠绵。芳踪何处是?羞探问人前。

身体近来康健否?起居谁解相怜?归期何事久迟延。

也知人已老,无复昔娟娟。

这一首的意境比较凄凉,自从上次距离胡适托吴素萱来问候给她带来200美元后,又是三年多没有任何消息,不知道胡适在哪儿,在做什么,身体如何,现在跟谁在一起,但曹诚英仍然坚贞地、痴情地爱着胡适。

这三首词读来,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觉得心疼吧。

六年之后,这对昔日的恋人终于见了面,不过已是此生的最后一面。根据胡适的日记,他们是在1949年2月25日下午相见的。当时曹诚英在上海复旦大学教书。见面时两个人说了什么,胡适没有记录,而且很快他就去了美国,而后辗转台湾。从此之后,两人天各一方,至死难见。

曹诚英逝世于1973年,临终前她把一生重要的文件日记和书信交给汪静之保管,嘱咐汪在她死后销毁这些东西。不过这些日记书信的下落,至今却有三种说法:一是“文革”期间被红卫兵抄走了;二是汪静之自己说遵从了曹诚英的遗嘱,已经付之一炬;还有一种说法,这些东西尚在人间,只是收藏者不愿拿出来给人看。

不管这些东西存在与否,曹诚英一生对胡适的爱情,恰恰就是实践了胡适在1931年说的那段话:“就像一个误以为爱情是一生中最重要东西的年轻人。”而胡适自己,“爱情之于他,只是人生中的一件事,而不是唯一的一件事”。以至江勇振先生改写了匈牙利诗人裴多菲那首著名的诗,用来描述胡适的爱情观:“爱情诚可贵,家庭价更高。若为事业故,两者皆可抛。”

也许在胡适的生命中,像这样爱着他的女性并不只有曹诚英,但曹诚英算得上是一个很重要的人。胡适一生没有跟江冬秀离婚,比较好地隐藏了自己的婚外恋。相对于他在近代学术与教育方面的地位,“爱情”两个字好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