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从林徽因的客厅移驾到陆小曼的客厅(1 / 1)

《我们太太的客厅》除了影射林徽因没有太多的女性朋友,以及损了一通那位身为画家的袁小姐,还有另外两个女性角色值得一提。往深里琢磨,冰心安排这两个女性配角,颇具象征意义:一个这样的女人,她只会有什么样的女性朋友?而且她还会有什么样的女性对手?

其中的一位是女主人的丫鬟**,英文名叫Daisy,是陪嫁过来的。

Daisy是我们太太赠嫁的丫鬟。我们的太太虽然很喜欢谈女权,痛骂人口的买卖,而对于“**”的赠嫁,并不曾表示拒绝。**是Daisy的原名,太太嫌它俗气,便改口叫Daisy,而Daisy自改了今名之后,也渐渐的会说几句英语,有新到北平的欧美艺术家,来拜访或用电话来约会我们的太太的时候,Daisy也会极其温恭的清脆的问:“Mrs. is in bed, can I take any message?”[12]

土名换洋名,带有一种绝佳的讽刺意味。就像作者写的那样,太太们虽然喜欢谈女权、痛骂人口买卖,但对于自己嫁过来时家里给配的带有一定人身依附关系的丫头,却不曾表示拒绝,就有点儿自扇耳光了。

民国初年,中国社会发生剧变,新思想与旧传统并存,比如民国禁止纳妾,但若在前清娶了二房,也不会非得遣送回家,而清朝遗留下来的类似带有人身依附的主仆关系,除了发生严重的刑事侵犯导致人权被践踏而必须解除关系外,正常的太太和仆人,还是允许存在的。

回到小说,除了丫鬟,还有一位女性角色很是夺目,这就是一位来自美国的女人露西。说起来,她也是太太的一位敌人。

(露西)一个美国的所谓艺术家,一个风流寡妇,前年和她丈夫来到中国,舍不得走,便自己耽搁下来了。去年冬天她丈夫在美国死了,她才回去,不想这么几天,她又回来了。我真怕她,麻雀似的,整天嘁嘁喳喳的说个不完!我常说,她丈夫是大糖商,想垄断一切的糖业,她呢,也到处想垄断一切的听众。

这算是太太对露西一个不好的评价。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件事,即她与我们的太太从交好到交恶的一件事:

前年露西到北平的第二天,文学教授便带她来拜访我们的太太,谈得很投机。事后我们的太太对人说露西聪明有礼;露西对人说一个外国人到北平,若不见见我们的太太,是个缺憾。于是在种种的集会之中,她们总是形影相随,过了有好几个月,以后却渐渐的冷淡了下去。有人说也许是因为有一次我们太太客厅中的人物,在某剧场公演《威尼斯商人》,我们的太太饰小姐,露西饰丫鬟。剧后我们的太太看到报上有人批评,说露西发音,表情,身段,无一不佳,在剧中简直是“喧婢夺主”。我们的太太当时并不曾表示什么,而在此后请客的知单上,便常常略去了露西的名字。

可以看出,露西之所以最后被“我们的太太”排挤出圈子,就跟袁小姐为什么能进入这个圈子的道理一样。异性尽可以有他的才华,他的学问,他的魅力,在这个客厅里,可以各自大力来展现。但同性之间一定不能盖过“我们太太”的光芒,其实这都是人之常情,同样很多男性也会嫉贤妒能露西因为才华太高,或者太美丽,让“我们太太”感受到一种威胁。但像袁小姐这种,虽然也在文艺圈滚打,但至少在才华、外貌这方面对“我们太太”的威胁相对要小得多,而且她在边上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尤能衬托出太太的美丽、魅力、才华。

所以,露西慢慢退出这个圈子,也是正常的,社交圈、客厅、沙龙,有时正如江湖一般,一山不容二虎,一旦出现这样的趋势,定会引来或明或暗的决斗,总要有一方离开,或者两败俱伤,让场子最后散掉,这都是所谓社交上的常态。

冰心的小说与钱锺书的《猫》还有一点不一样。《猫》的主角之一李太太的先生,在文中也出场了很多次,而且最终也搞了婚外恋,包养了一个女学生,但在《我们太太的客厅》里,就没有出现这一档子事,“我们太太”始终是主角,“我们先生”始终不见人影。不过,冰心还是通过一个细节交代了一下“我们先生”:

墙上疏疏落落的挂着几个镜框子,大多数的倒都是我们太太自己的画像和照片……书架旁边还有我们的太太同她小女儿的一张画像,四只大小的玉臂互相抱着颈项,一样的笑靥,一样的眼神,也会使人想起一幅欧洲名画。此外还有戏装的、新娘装的种种照片,都是太太一个人的——我们的太太是很少同先生一块儿照相,至少是我们没有看见。我们的先生自然不能同太太摆在一起,他在客人的眼中,至少是猥琐,是市俗。谁能看见我们的太太不叹一口惊慕的气,谁又能看见我们的先生,不抽一口厌烦的气?

古人讲金屋藏娇,但对做惯了“社交女主人”角色的人来说,也喜欢搞一个黑屋子,把老公藏在里面,才比较好。但冰心在晚年提到小说里的这一段时,表示关于镜框的描写,不是写的林徽因,而是陆小曼家的布置,那么也就暗示,她这小说写的不是林徽因,而是陆小曼。或是老人健忘,这部小说不仅镜框,其他细节都可指证写的“太太”就是林徽因,譬如小说里说太太的小女儿叫冰冰,林徽因的女儿就叫“梁再冰”,而陆小曼则没有女儿。

《我们太太的客厅》分析完了,有趣的是,从林徽因身上又引出了陆小曼,这又是一个可以展开的话题。

2000年左右,有一本叫《万象》的杂志非常火,其实它早在1949年前就已在上海存在,从那时起,杂志里会经常刊登一些很有看点的文章,到2000年的时候,它就连载过一部笔记——《安持人物琐忆》,作者是陈巨来。

陈巨来年纪跟林徽因、陆小曼、徐志摩等人差不多,尤其与陆小曼关系最好,虽然在“文革”时互相揭发翻了脸,但到晚年也恢复了。在这部日记里,专门有一个章节叫《陆小曼》,笔记出来后,非常轰动,很多人都追着看。

有人说,最不可信的文字,一是宣传标语,二就是回忆录,原因在于既然是记忆上的事,就难免失真;再者,写回忆录的人,主观上总有一种想去掩饰的想法,只愿意留下那些想留下的东西,所以对回忆录,我们既要保持兴趣,也要保持警惕。

陈巨来在《安持人物琐忆》里写的陆小曼,里面就真真假假掺在一起,既引人入胜,有时又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其中讲到,陆小曼嫁给徐志摩之后,很快就得了一种病,总是犯晕,于是家里就请了一位推拿名医,叫翁瑞午,来治疗。只要发病,翁瑞午做一个按摩,陆小曼就能苏醒过来,所以徐陆夫妇非常感激翁瑞午,跟他也成了好朋友,经常聚会玩耍。有一次他们(包括陈巨来)自娱自乐扮相演戏,演的是京剧《玉堂春》中的一出《会审》,翁瑞午出演王景隆,陆小曼演苏三。根据剧情,把判了死刑的苏三带上来后,王景隆一见到老情人就要犯头晕病,不能审理案件,这时候就会让一个哑巴医生上来,为她治病,按理哑巴是不能开口说台词的。但当时演哑巴医生的人叫张光宇,这人是个画家,新中国成立以后还是动画片《大闹天宫》的美术设计,当时供职在英美烟草公司广告部,他见自己演哑巴,有些不甘心,就问陈巨来这个角色有没有办法出个彩,言下之意就是要抢戏。陈巨来使了个坏:“有!我教你一句,你只要给王景隆看完病之后,就对另外两个配角说,‘您这个病我看不来,要请推拿医生来看。’要知道配角之一就是徐志摩演的,是一个协同王景隆审案的官员。

结果张光宇果真这样说了,那些熟悉徐家事情的观众,当场就哄堂大笑,包括陆小曼、徐志摩、翁瑞午本人,在台上也忍俊不禁。当然,关于陆小曼的事后文还会提到,在这里主要是借这段说明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的日记内容的确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