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到了这个年纪,感觉自己是在场外看着(1 / 1)

记:铃木清顺[139]导演的《流浪者之歌》[140](1980年)也很令人难忘。

树木:啊,说到清顺先生,他也经常以演员的身份出现在大家面前吧,那是因为我的缘故。

记:是吗?是出于什么样的契机?

树木:清顺先生在日活株式会社[141]工作,对吧?我在日活的摄影棚里拍电视电影的时候,看见清顺先生四处走动。我不知道他是有名的导演,就说:

“嘿,那个老头儿长得真帅。”

记:他的模样的确很有个性。

树木:然后,在场的小竹说:“我很丑吗?”所以应该是拍摄《MU一族》的时候。我对久世先生说:“有个长得很帅的人在日活摄影棚里走来走去,我问他叫什么,他说叫铃木清顺。能不能让他出演一下咱们的电影?”所以才请他出演了电影。

记:是嘛。《MU一族》的角色里有不少奇人异士呢。比如清顺先生的角色,看起来是个脏兮兮的老头,但实际上是个有钱人,对吧?

树木:没错。角色的名字听起来挺严肃的,叫濑川七之助还是几之助来着,他演得很轻松。从那以后,清顺先生就逐渐开始出现在电视屏幕上了。

记:嗯,的确如此。他还出演了大森一树[142]导演的电影《希波克拉底的弟子们》[143]。

树木:是我先开口的,我约了清顺先生一起去吃午饭。他说:“我知道我看起来很老,但我实际上没那么老。”当时的清顺先生好像还不到70岁吧。

记:不对不对,《MU一族》的时候他才50多岁。

树木:是的。他头发不多,从后面看都是白发,看起来像个老头儿,当时好像已经有阵子没拍电影了。

记:是的。当时日活的总经理对他说:“看不懂你拍的电影。”然后他就被雪藏了。

树木:所以正好是那个时期,我正拍着无聊的电视电影,看到这样一个人在四处走动。我在食堂里,见他正穿着木屐走路,还说了些失礼的话:“喂,那个人不是演员吧?”“嗯,不是,他是导演。”“哦,他是导演啊……”“咱们能不能借用一下他帅气的形象?”我就这样把他拉到了电视上。

记:哎呀,时机真是很重要。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树木:是的。那时久世先生曾说:“当演员没意思。只能照本宣科地演戏,没意思——”就是这个时期,我和久世先生一起拍摄了清顺先生出场的场景。从那以后我开始和清顺先生有了交流,他说:“我还以为当演员不会这么有意思呢!经常有演员说想当导演,简直不敢相信。”

记:从那以后,清顺先生作为导演也开始表现出色了,对吧?您也出演了《流浪者之歌》。

树木:对。他来邀请我们经纪公司的大楠道代[144]女士出演。大楠女士、藤田敏八[145]导演、大谷直子[146]和原田芳雄[147]主演。我扮演一个捕鳗鱼的阿姨,很恶心,特别恶心。我记得当时是在大井川拍摄。当我在木桥的这一边等着的时候,我说:“导演,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剧本。”他说:“哦,是吗,真的吗?”“我觉得很好。”“哦,是吗?”

剧本是田中阳造[148]写的。

记:他还曾经出演过《卡波涅痛哭》[149](1985年)和《手枪歌剧》[150](2001年)。

树木:是的,他在这些电影里露了脸。但是我对于身为导演的清顺先生几乎没有什么记忆,因为我当时不太懂所谓导演的才能,他只是以表演者的身份出现在我脑海里,我完全不知道清顺先生在当导演时所展现的才华。其实,直到《东京塔:老妈和我,有时还有老爸》之前,我完全不知道谁算是好导演,谁不是好导演。

记:最近您经常和是枝导演合作呢。

树木:嗯,直到现在也是。我跟是枝先生合作的次数很多,包括稍微出演的情形在内。他是一个非常温和的人,但我认为他也拥有想要窥视地狱的好奇心。我想他并没有尝过地狱的滋味,但他还是很好奇。他是个很有魅力的导演。当导演,最大资质就是不能脾气太大,脾气大的导演也许能有一部好作品,但我觉得这种人无法持续做出好作品。

记:原来如此。

树木:是的,因为要站在顶端。有些导演因为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地,无处可去、无处发泄,于是就欺负演员和工作人员。只要介意一次就会忍不住一直介意,好像那个人每做一件事,就自然而然地会将怒气转向他。我自己的性格就是这样,很容易生气,所以一看到生气的导演就会觉得:“啊——这人真是没救了。”如果想持续从事导演这个工作,就要稍微收敛一下自己的脾气。

记:黑泽明导演经常会发火,不是吗?

树木:是吗?不过他能拍出那么出色的电影,大家或许觉得“这点小事无所谓了”。

记:是枝先生有没有生过气?

树木:没有,我从没见过他生气。有时他的目光会在一瞬间失神,但他会渐渐冷静下来,不会生气。

记:您还出演过《小偷家族》。

树木:那部戏可真是不容易,我们是在隆冬时节拍摄夏天的场景。是枝这个人啊,毕竟是在廉租屋[151]长大的,既不怕热又不怕冷。和这种身体结实的导演一起工作,演员也会很辛苦。我是很容易就会在口头上抱怨的人,所以能发泄出来。可是小演员们呢,被冻得不行了还要淋雨,还要穿着夏天的衣服跑来跑去。是枝导演在导演当中有着爱惜小演员的名声,不过真是这样吗(笑)?

记:和是枝先生一样,河濑直美导演也是戛纳国际电影节的常客,您也与她合作了《朱花之月》(2011年)、《澄沙之味》(2015年)、《光》[152](2017年)这三部作品。

树木:河濑导演,虽然在语言表达等方面没有那么强烈,但是当她遇到不喜欢的事情时,处理的方式就会有点刻薄(笑)。她满意的时候,会非常直接地说:“好,可以了!”不太满意的时候则会说:“嗯,这个嘛……”身为导演,如果能明确地下达指示,演员会更容易演出来。从这一点上来看,她是属于“懂她的人就能明白,不习惯的人大概会遇到麻烦”的类型。

记:她和树木女士您好像很合得来啊。

树木:不,我也不知道(笑)。把这些因素考虑到一起,我认为“她已经尽力了”。到了我这个年纪,不会再正儿八经地去正面思考“导演和我”之间的关系了,感觉自己是在场外看着。所以当河濑导演稍微说一句“嗯,这个嘛……”我就会说:“好的,那我就不这样演了。”我不会去争取任何东西,对任何导演都不会。

记:您一直都是这样吗?

树木:不,这是在我生病以后。我已经没有体力了,没有精力再去争取。

记:《恶人》[153](2010年)里树木女士您的表演也很精彩。您扮演的角色是妻夫木聪的奶奶,在电影中遭到了诈骗。大家都知道李相日[154]先生是个很执着的导演,但实际上呢?

树木:是的。他执着到最后,把我的戏份都剪掉了(笑)。里面有一幕是我去松尾铃木[155]的办公室,问他能不能把钱还给我。曾经把我当作“奶奶”,对我十分亲切的松尾先生现出了真面目,对紧紧抓住他办公桌的我说:“滚回去吧,老太婆——”

记:这是在长崎市拍摄的外景吧?我去过作为取景地的办公大楼。

树木:李导演很执着,一直说:“我想再拍一次。”我却说:“对不起。我要去赶飞机,不得不走了,再见。”说完我就走了。

记:哎呀。不过,那一幕真是非常好。无论是态度大变的松尾先生,还是被他踢倒在地的您,演技都非常逼真。

树木:是啊。但是那天我真的必须要走了,航班虽然有延误,我却勉强才赶上,赶在舱门关闭前跳上飞机。松尾先生也很可怜,因为我说“我要回去了”,所以他也不得不迁就我。我对李导演说:“拍过的这些镜头已经很好了,剩下的就是好好剪辑。我要回去了。”

记:李导演应该也大吃一惊吧。我还想问问您关于《记我的母亲》[156](2012年)中您的表演。

树木:请说。

记:您扮演的是小说家役所广司[157]的母亲。角色的原型是原作者井上靖[158]的妈妈。随着电影的发展,我感觉这个角色也显得越来越老,身体也越来越小。

树木:是的,我有这样表现。

记: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树木:就像梅丽尔·斯特里普拍《铁娘子》的时候,每一个场景,每一个镜头,都会做普通化妆和特殊化妆,让她看起来和撒切尔一样。在我们这部戏里呢,上午拍年轻时的场次,下午拍年老时的场次,每天都这么拍,我可真是个好使唤的女演员。

记:哈哈哈。我不知道原来是用早上和中午的分别来让人显老啊。

树木:我们很随意的,日程也安排得很随便,就是这么拍的。

记:我看拍摄花絮里,您说到体形变小的过程“就像把骨头抽出来一样”。

树木:嗯,就是抽出来的感觉。

记: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树木:和《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里的秀子差不多。那种老太婆,现在大家都不太想演了,对吧?女演员穿上和服,大家都想漂漂亮亮的,没人想要那样“倏”地一下缩在一起。最近我的骨骼变得很纤弱,更容易缩起来了。在拍《记我的母亲》时,把骨头“抽出来”将身体变小是很痛苦的。

记:把骨头抽出来这个说法很有意思。您的遣词造句总是令人觉得意外。

树木:是这样吗?唔。

记:您的表达都是自己创造的,而且很容易懂。这就是为什么我会一直想问下去。

树木:随时欢迎(笑)。

记:不过,您真的能做到那一点啊,“倏”地把骨头缩小?

树木:能做到的。

记: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树木:如果你观察周围,就能看到弯着腰“啪嗒啪嗒”行走的老婆婆。年轻时挺直的背,年老时越来越驼,脸贴近胸部。于是我模仿着把腰部重心往下降,身体向两侧延展,让自己“变小”。当你像我这样看过各种各样的人之后,你就会想:“真想演一次这样的人。”

记:原来如此。

树木:但并不是说我想扮演这种角色,我不会说非哪个角色不可。

记:除了《记我的母亲》,您还出演过《投靠女与出走男》[159](2015年),您经常和原田真人导演合作。

树木:是的。我真的很喜欢原田导演。他在很低的预算限制下,总是能拍出看起来非常昂贵的画面,都是些非常有深度的画面,让人觉得这部电影的预算足以跟好莱坞电影相媲美。我非常喜欢他,但如果要贪心一点的话,我希望他能多拍出一些人性中的深度,这是我对他有些不满的地方。

记:您对自己喜欢的导演也很苛刻。

树木:还有一点,我觉得如果他能把这些部分毫不留情地描绘出来,再加上他的拍摄技术和品位,能拍出非常了不起的东西。他很有才华,但是在电影里加入了太多的东西,观众很难在情感上融入影片。

记:在电影里加入了太多东西,这从好的方面来说也说得通。

树木:是的。他剪辑得也很好,所以我有点不满。我希望原田导演能拍一些深挖人性的电影,不管我是否出演,因为他有这样的技术。我不是说要他去碰一碰人生的墙壁、受点流血的痛苦,但我希望他能明白这些,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记:《记我的母亲》就是对人的描写。

树木:那原本是井上靖先生的小说吧?小说,或者说是回忆录。故事里有个“仓库奶奶”,对吧?她是故事里最有个性的人。因为“仓库奶奶”已经去世了,所以戏份非常少,其余都是在照片里出现。起初我是要演“仓库奶奶”的,只有三四个场景。后来扮演主要角色的女演员没有接这部电影,于是他们就让我来演主角了。

记:什么?竟然是这样?

树木:我本来是“仓库奶奶”,转来演了这个角色。

记:是嘛,所以您才演了那个角色。虽然有点跑题了,但这部电影也得了很多奖。

树木:是的。

记:我曾看过《小偷家族》里房子的布景,非常古朴(笑)。不过,我当时想:“啊,我小时候也住过这种房子。”

树木:嗯,实际上不至于那么糟糕,但过去的老房子都是那样的。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没有那么丰富的物质,就像《小偷家族》里的房子一样,房子本来是很简洁利落的。后来有了电视,有了荧光灯,换句话说就是有了电器制品。本来凹间[160]里挂着卷轴,有水盆和插画,但这些都没有了,换成了电视机和电话机,从那以后美丽的日式房间就消失了。

记:您说得没错。

树木:美好的榻榻米文化正从日本消失。像我们家,在门口放了一台洗衣机。我父母很喜欢新事物,只要有新电器上市,他们马上就会买回家。当时是按日计酬的,所以负担得起。从那时起,日本的居所就变得越来越糟糕了。

记:真的很杂乱。

树木:电视机旁边摆着一个用来装信件的信插,看起来像是在纪念品商店买的,里面插着挠痒用的抓耙子,还摆着一些贝壳和木偶之类的小装饰品。这样的变化很残酷。

记:《小偷家族》非常完美地还原了这种残酷。

树木:的确有那样的房子,潦倒的人会聚集在那里。不过,想到今年(2018年)上映的三部电影,让人感慨很深。

记:三部完全不同类型的电影。

树木:是啊。能够出演不同类型的电影,我感到很幸福。是的,我现在已经75岁了,人们都会说“以后”,可对我来说,我真实地感到“我已经活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