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想永远保留这种危险的感觉(1 / 1)

记:近年来,您已经成为电影界不可或缺的存在。2018年,有三部您担任重要角色的电影要上映,其中《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讲述了画家熊谷守一的故事。

树木:扮演熊谷守一的山崎努是我在文学座剧团的前辈,但这是我们第一次合作。1961年我加入文学座剧团的时候,山崎先生正光芒四射,我甚至都不能靠近他,更别说跟他交谈了。所以,当我收到扮演守一妻子的邀请时,我马上就答应了:“好!我要演。”但同时我在想:“这个角色,我能行吗?”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够和那样熠熠生辉的人面对面地说台词。

记:实际演过对手戏之后,您对山崎先生的印象如何?

树木:我以为他会要求很多,或者很容易生气,但是他什么也不说,总是听从年轻的冲田修一[134]导演的话,回答“是的”“哦,是这样”。于是我想:“啊,一个好演员就应该这样。”

像杉村春子这种文学座剧团里辈分很高的前辈,我也从没见她和导演或舞台指导起过冲突。她从来不用“我要”这样的语气来提出主张和意见,只说“好的”“好的”。我这辈子都没能学到啊。导演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要怀疑,我的疑虑太多了。

记:哈哈哈哈,真有意思。但是能和山崎先生扮演夫妇真是太好了。

树木:我这个人,过去也好,今后也好,都不会有“我想和这个演员合作”或者“我想出演这个导演的电影”这种愿望。毕竟我自己从来都没有“我想扮演这样的角色”这类想法。很偶然地,在晚年,当我垂垂老矣,能够和憧憬的山崎先生正面交锋,得到一个让我觉得“啊,就是这个”的角色,对我来说是非常幸福的时刻。

记:我很喜欢电影中的一个场面,你们两个人一边看年轻的摄影师拍摄的熊谷夫妇的照片,一边说话。

树木:啊,那场戏。在那场戏里,守一看着我的表情说:“真是个鬼老太婆。”他这句话是即兴台词,我有点生气,嘿嘿。我想在那个场面里演出那个有点生气的部分,我明明和其他男人结婚了,但又抛弃了对方,和守一在一起,却被守一说成“鬼老太婆”,我当然会恼火。

记:您当时脸上的表情很让人难忘。

树木:是吧?感觉心冷了。哈哈哈,心冷了,所以露出生气的表情。女人通常是会因为这种事情开心或冷淡的,但是我自己完全不会。

记:在那个冷冷的表情之后,您慢慢地、慢慢地把手肘移到了跟照片相同的位置,对吧?

树木:对对。那是导演的指示。

记:啊,是吗?

树木:我脸上“唰”一下冷了。导演说:“然后,你把胳膊像照片里那样抬起来。”我说:“好的。”

按照他的吩咐做了。

记:冲田导演真厉害啊。

树木:是啊。不过我想说,当我看到整部电影的时候,我真的非常喜欢,但我同时也觉得它没有任何的漏洞,或者说没有破绽。里面的演员都表现得非常好,他们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从不做多余的事,这让我多少感到有些无聊。

记:在您说这话之前,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树木:电影里出场的每个人都很有品位。电影这东西,必须要有点破绽。

记:原来如此。

树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必须要加入各种各样能超过守一的角色才行,山崎先生绝不会为此感到生气。然而每个人都把握了自己的分寸,把自己收得小小的。我不知道这对于一部电影来说是不是好事。

记:这是选角的问题吗?

树木:所有演员都是按照导演喜欢的类型来选的,明明他们本人也许正过着破绽百出的生活,对吧?可是演员们都心领神会地安居在角色里。他们认真读剧本,决定自己的位置,选定自己手里颜料的色彩,一切都整整齐齐。可惜的是,我觉得他们没能把主角山崎先生给凸显出来。

记:感觉很难啊。

树木:不难,不难,其实不难。

记:这样啊。那么您迄今为止出演的电影中,哪些电影有比较多能演出破绽的演员,哪些电影就能成为名作,是吗?

树木:有时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可能让人觉得“这人有点讨厌”,电影会因为这个人而变得更有意思。当质感不同的人混在一起,就会发生些什么。所以,还是得由制作人和导演来判断。

记:啊,原来如此。那么在您演过的电影当中有没有这样的作品呢,能举个例子吗?

树木:不,我不记得了,每次都是不一样的。

记:这说法真有意思。

树木:这是我的想法。但也很难有演员能够厚着脸皮大胆地完成这种超越,这样的演员很难找。

记:这么说,吉村界人[135]怎么样,那个扮演来拍守一的摄影师的年轻演员。

树木:是啊。在我看来,他还是收着演的,本来应该更……

记:应该走得更远一些吗?

树木:本来应该更有撕裂感的。

记:您曾经说吉村长得像年轻时的泽田研二。

树木:没错。我说:“你长得像刚出道时的Julie。”结果他说:“Julie是谁?”我问他:“咦?你不知道泽田研二吗?”他回答:“不知道。”他只有24岁,在演艺圈工作,却不知道这个人。

记:当然也不知道《寺内贯太郎一家》。

树木:那是自然的。扮演另一个摄影师的加濑亮也很克制,他骨子里对表演是很贪婪的,在现场非常懂得察言观色。我希望将来他能遇到一个导演,能够充分发挥出他的魅力,虽然要碰到一个这样的导演很难,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拍完一部作品时我总是会想很多。

记:啊,我在您的作品里能体会到,您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

树木:是吗?

记:您看到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整部作品。

树木:当然,那是必须要看的。《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里,池谷伸枝[136]扮演的保姆美惠看起来很活灵活现,对吧?

记:嗯,是的是的。

树木:是吧?我觉得我和她配合得不错。她演得很好,把角色演活了就会很高兴。所以从本质上来说,我不是那种自己想要走到台前,去开花结果的人。

记:这一点在《梦千代日记》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在您的协助下,吉永小百合扮演的梦千代十分有魅力。而主演吉永女士也向您做出了漂亮的回应,演员之间协作得非常好,我很希望两位能再次合作。

树木:是啊,我不太当主角。当然,如果能当的话我也会觉得很幸运;但与其自己当主角,我更想让其他的角色活起来,我在这些方面在意更多。

记:是的。您一直在演技中展示这样的一面。

树木:但我做得不够好。我有时候看演艺圈里的人,会想:“怎么回事?这个人好可惜。以前那么耀眼,最近却变成这样,这可怎么办?”我会思考:“如果我是经纪人的话,会怎么做?”

记:用职业棒球来打比方的话,就是野村克也[137]教练的“野村再生工厂”吧。

树木:哦,是吗?我曾经想过要开一个“回收工作室”:这个人现在被放到这个位置,假如放到那边,可能会更耀眼。就像负责选角的制片人一样,我真想试试这种让人再次“活”起来的工作。

记:刚才您说山崎努不会对导演说什么,您会对导演提很多意见吗?

树木:是的。过去我是想到什么当场就做,也不会去找导演商量。因为我内心深处很确定,所以当场就擅自做了。但是最近我认为这样对导演不太尊重,所以我会事先说:“我想这样演。”可这样一来就少了惊喜,思考后再行动,也就无法达到真正即兴演出的效果。我也会和演对手戏的人说:“我想这样演。”尽管这只是一种礼貌。

记:很难说哪种比较好。如果和您对戏的演员有了意外的举动的话,您会……

树木:嗯。我会想要给出反应。

记:在《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里,“孩子们很早就去世了”这段故事是您提议加进去的吧?

树木:我看了电影的宣传册,上面写着熊谷夫妇的孩子已经去世了,我觉得在电影里也加入孩子去世这个内容会比较好。尤其是当守一说:“我想活得更久,我喜欢活着。”于是我去问导演:“能不能稍微加几句?表达一下自己的孩子没能延续自己生命的那种令人无法接受的荒谬感。”他说:“啊,当然可以。”于是我说:“那就加几句吧。”

记:守一的那段台词非常打动人心。像这种提议多半会被接受吧?

树木:几乎没有被拒绝过。

记:当您扮演角色的时候,会想起自己周围的人吗?

树木:不然我也无法表演出日常生活嘛。我会想到,“啊,说起来我父亲也是这样,我母亲也是这样”。

记:对对。不好意思,话题忽然跳开了,是枝裕和导演的《步履不停》(2008年)里,YOU[138]女士扮演了您的女儿吧。

树木:嗯。

记:您在电影里对YOU说“把额头露出来”。我听到这句台词忽然想起来,我过去也曾被这样说过。本来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几十年来我第一次想起来:“啊,我妈妈也经常这么说。”

树木:那是我加进去的,剧本里没有。

记:啊,果然,我就在想是不是这样。

树木:当我看到YOU女士,她的头发总是蓬蓬的,我一直很在意她的头发,于是拜托是枝导演:“让我加一句吧,‘脸长得这么好看,把额头露出来吧’。”

记:哈哈哈,我就在想是不是这样,因为这句台词让人觉得非常朴实。

树木:不过,我也会有一些让其他人无法理解的举动。

记:是啊(笑)。您会做出超乎大家想象的举动。

树木:嗯,作为演员,我想永远保留一点危险的感觉。虽然我有时会做其他人意料之中的举动,但我也会让人大吃一惊。加濑先生曾经形容我:“您是个有趣的人,同时也是危险的人。”我很高兴地回应:“我还有这样的一面啊。”吉村说:“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您这样的人。”虽然他只有24岁,但我想:“哇,这不是很棒吗?真不错,真不错。我身上还保留着这种危险的感觉。”

记:是,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我也是这么想的。

树木:我如果是普通的上班族,真的会令人感到困扰,但因为是演员,所以正好。

记:如果是药剂师呢?

树木:如果是药剂师,现在肯定已经违规了。

记:违反了药事法。

树木:对对,肯定会因为违反药事法而被逮捕。比如嘴里说着“没事没事”,给人开出过期的药——我绝对会干出这种事。如果我是政治家,肯定会收受贿赂,或是导致一些资金去向不明。

记:您是个演员,这可太好了。

树木:真的。我很高兴我是个演员,对大家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