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她是在大家的帮助下长大的(1 / 1)

记:从父母的角度来看,女儿也哉子为什么会成长为这样的人呢?

树木:我想也哉子的内心深处也有很多刻薄或者自私的东西,这些东西还来不及表现出来,她就这样长大了。她结婚很早,又要抚养孩子,所以没时间去说别人的坏话,也没时间多管闲事,我想一定是这样的。

记:是因为树木女士您的养育方式很好。

树木:对我来说,只是没有时间去玩花样而已。我自己有一套理论:如果说女性身上有什么不好的特质,只要让自己忙起来,就能避免展露那些让人不喜欢的特质。拿我自己来说,我很庆幸我在育儿的那段时间里没工夫流露出那些女性特质里不好的部分。

记:对。但男人也是一样,俗话说:小人闲居为不善。

树木:是的,一般都会表露出来,尤其是无所事事的人。我当时太忙了,说到如何养育女儿,只是让她好好吃饭而已。我不记得曾给她买过什么东西,现在我也不怎么给孙辈们买东西,每逢生日之类的日子,我也只是口头上说说“生日快乐”。

记:所以也没有让她奢侈享受过?

树木:是的。有时候我不是会带着女儿去工作嘛,服装师就会说:“你女儿穿得可真奇怪。”我当时是刻意让她穿得奇怪的。T恤之类的衣服,因为都是成人尺寸,所以给她穿的时候要缩小领口,抬高肩线。即便那样,衣服仍然很长,需要自己把下摆绑起来。

记:啊,真有创意。

树木:我从来没有给她买过儿童尺寸的T恤,都是用大家手头的东西来凑合着穿的。怎么才能让衣服适合自己呢?不是去买合身的衣服,而是用现有的东西在自己身上搭配。

记:所以您是在锻炼她的品位。

树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锻炼,但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吃饭也是,当时我们吃的是糙米,现在已经不吃了。女儿上小学的时候,国际学校要求学生带午餐,她的同学说:“你的便当看起来很难吃。”女儿的便当里是茶色的糙米,撒上鲣鱼花、盖上海苔,然后洒点酱油,再有就是鲑鱼、鸡蛋卷和香肠,总是这些菜。她说:“同学说我带的是茶色便当[131]。”

记:小孩子还真是会毫不在乎地说出这种话。

树木:是的。不过的确是毫无色彩的午餐盒。当时很多父母都会努力做便当,还会把香肠切成时髦的章鱼形,我们家只是普通地切一下。女儿说:“因为我的饭盒不漂亮,所以大家都不看了。”

记:母亲一个人带孩子很不容易,确实做不到那种程度吧。

树木:是的。不过我觉得我不是一个人带孩子。当时我住在西麻布,在一楼开了一间经纪公司,我的住所在楼上。也哉子放学很早,然后她就一直待在经纪公司,让工作人员看她写作业,帮她做这做那的。所以我完全没有自己一个人抚养她的感觉,她是在大家的帮助下长大的。

记:你作为妈妈也没有表现出“辛苦”的一面,这样真好。

树木:是啊。女儿经常对我说:“妈妈,你从来没有发过牢骚。”

记:这样啊。

树木:是的。我从来不说:“真希望我能这么做。”“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而总是说:“不如下次我们就这样做吧。”

记:这真是最好的育儿方式。

树木:是吧,毕竟离我最近的女儿也这样说我。如果你认为事情的原因都在自己,就不会抱怨。

记:对,我很明白这一点。我也是从来不会去找别人商量什么。

树木:嗯,是这样的。所以,你也是不会发牢骚的人?

记:我不怎么发牢骚。

树木:虽然挺了不起的,但这也说明你不太关心自己。

记:哈哈,原来如此,的确是这么回事。

树木:对吧?

记:是的,的确是这样。

树木:你也不会有“我必须怎样怎样”这种想法,对吧?

记:不会,不会。

树木:虽然不抱怨这件事听起来真的很好。

记:是的。

树木:可是扪心自问,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不关心自己,是对自己马马虎虎。事情都有表里两面,不能只是一味赞美。

记:哈哈哈哈,您说得对。但我认为,抱怨或者为“应该怎样”而追悔莫及,这样的事情还是没有更好。

树木: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

记:所以其实您女儿还是在一个很好的环境中接受了教养。

树木:嗯。还有一点,因为我没时间去管我女儿,我的生活本身也很简单。现在我看我的孙子们,他们有太多衣服、太多鞋子,根本收拾不好,我也没有办法。我女儿小时候的衣服和鞋子都只有一点点,我很容易就把它们收拾得整整齐齐。

记:不让孩子过分奢侈,这是您的教育方针吗?

树木:我既不想奢侈,也没有打算节俭。我们也会去高级餐厅吃饭,只是我觉得对于女儿来说没有必要奢侈。

记:是因为您自己的童年时代也很俭朴吗?

树木:跟这些没有关系。在我的童年时代,已经什么都能买到了。我自己也有一阵子经常买东西,但到了自己抚养孩子的时候,我对物质已经没有那么执着了。有个女演员看到我的衣柜说:“就这些?”我说:“对,就这些。”她笑了,因为衣服实在太少了。

记:可是您很时髦。

树木:没有。前几天我的护照要过期了,我去更新护照。拍了照片,跟十年前护照上的照片相比,我的脸老了、头发也白了,样子变化很大,可是穿的衣服还是同一件。

记:哈哈哈哈。

树木:我对窗口的女士说:“你看,我穿的衣服是同一件。”对方也大笑。

记:说回养育孩子的话题,也哉子在高中时去了瑞士留学。有一张你们一家三口在她毕业典礼上拍的合照。

树木:高中毕业典礼的时候,我想应该也跟内田打个招呼。我们几乎一年也见不到几次面,把孩子养到那么大,这期间也发生了不少事情,于是我和内田一起去参加了女儿的毕业典礼。但去的时候我们是分别坐不同航班,在那边会合。回来的路上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了威尼斯,住在那个曾经是电影舞台的酒店里。

记:《魂断威尼斯》的怡东酒店(Hotel Excelsior Venice),对吧?

树木:嗯。我们还说道:“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就要在这里举办了。”这种时候我们相处得很愉快,还会互相帮对方提行李,没有变成两个老人互相照顾。我也想给女儿留下照片,作为父亲曾经好好存在过的证据,我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去的,但是我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还是合不来。

记:您在抚养也哉子的时候,有没有谈到娱乐圈的问题?有没有问过她会不会进入娱乐圈?

树木:不,我们从来没有谈过。她高中想留学,就去了国外,从父母身边离开得有些早。所以我们从来没有谈过将来想怎样之类的话题,之后,她19岁就结婚了。

记:您凭借在《东京塔:老妈和我,有时还有老爸》中的表演赢得了2007年日本电影学院奖的最佳女主角奖。从电视剧转到电影的这些年,您已经获得了很多奖项。

树木希林出席在瑞士留学的女儿也哉子(中)的毕业典礼,左边是丈夫内田裕也。两个人分别乘坐不同的航班前往。(图片出处 希林馆)

树木:在那之前我只靠《烈驹》得过“艺术选奖”之类的奖项,年轻的时候没怎么得过奖。当我看到那些得奖的演员,我也只会觉得“哦,得奖了,不错”,仅此而已。

记:别人颁给你,你就接受。

树木:是的。所谓的奖项,是我接受别人对我的看法,但我的心并不会为奖项所左右。现在无论收到什么奖,我都会说“好嘞,非常感谢”。我不说“好的”,而说“好嘞”。

记:“好嘞”这句话听起来真不错。可是很多演员都想得奖吧?

树木:就我而言,我会批评自己的作品:“我得奖?不可能吧?”(笑)还会想:“这样就能拿奖,那和其他的作品比一比……算了,今年拿就拿吧。”所谓的奖项,只是热闹中的一个环节而已。因为这是娱乐圈嘛,做娱乐的人,特别是那些在台前的人,要和大家一起逗乐,和外面的人一起逗乐。从这一点来说,我觉得我走出去领奖也未尝不可。

记:哎呀,我很理解您的意思,我懂了。

树木:所以,我是个想法非常正常的人,不是吗?

记:是的。没错。我觉得所谓的奖项本身就是娱乐的一环,如果太执着于得奖,就会变成一种比较:为什么那家伙得了奖,而我没有?

树木:是的。奖项不是什么该拿来比较的东西。面对得奖这件事,只需要说“好嘞”,仅此而已。当你这样想,就不会被它左右了。我在小学6年级时参加水中竞走比赛,很轻易地得到了一等奖。于是我意识到,原来这样就能简单获得一等奖。也许是因为我从那时起就很清楚,重要的不是和别人比较,所以我总是很轻松。

记:如果大家都能达到这种境界就好了。

树木:只是奖杯这东西很麻烦。奖状还可以把它们叠起来或是卷起来收好,可是电影奖项会颁发奖杯,我总在为该怎么处理而烦恼。而且我因为癌症,随时可能离开,这些奖杯又重、又占地方,留给别人也很难处理。

记:您在想这些事啊!

树木:我一直都在想这些事。直到有一天,我在一个朋友家看到一个铜像,仔细看是个台灯。我灵光一闪:“啊,这个!就是这个!”只要把奖杯改造成台灯,在家也能用,用不上也可以送给别人,台灯这东西也不会给人添麻烦。于是我把很多奖杯都改造成了台灯,送出去许多。

记:台灯?

树木:是的。现在我家里还有三四个,其他的都送人了。可是最让我无能为力的就是日本电影学院奖的奖杯。

记:哈哈。

树木:把奖杯改造成台灯,一个要花3万日元。如果有3万日元,直接就可以买到一个不错的台灯了,对吧?所以我最近不做了。现在我都会问问一起参与作品的人:“你能把这个带回家吗?”大家会问:“可以吗?”我都会说:“这是我该问的,可以请你拿回家吗?”然后让对方拿走。虽然是别人的奖,但那是自己参与过的电影,所以对方会回应:“啊,真开心。”然后拿回家,我觉得这样是最好的。

记:原来如此。奖杯也会觉得,去拿到它会感到高兴的人那里才是最开心的(笑)。

树木:是的。毕竟得到奖杯的那个人会说:“太重了,不好意思。”然后把它送出去。

记:在海外的电影节上也会得到奖杯吧?

树木:没有那么多。不过多亏了这些奖,让我有机会出国。《澄沙之味》的时候,不记得是在哪儿了,我们得了一个亚洲的电影奖。那个奖杯不仅重,还很大,金光闪闪的。因为上面写着《澄沙之味》,所以当我们有机会去电影的拍摄地“全生园”的时候,我们说:“不好意思,请问能不能把这个奖杯放在食堂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对方问:“可以吗?”我们果断地把奖杯交了出去就回家了。后来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记:2014年您还获得了旭日章[132]。

树木:嗯,是的。

记:您本来想拒绝,是内田先生说:“收下吧。”

树木:对,他的说法很好笑:“不要说三道四,拿着吧。”我以为他平时只会说一句话,那就是:“摇滚!”结果他居然说:“不要说三道四。”我到底有多爱说三道四?感觉我好像会说:“谁给我颁奖?”“什么?文科省[133]?首相?现在的首相是谁?”之类的。

记:确实(笑)。他很清楚这一点啊。

树木:真的。他在电话里说:“你这家伙!”然后说:“不要说三道四的,拿着吧。”内田这个人,很懂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