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既然提到了您的家人,我能问几个关于您丈夫内田裕也的问题吗?
树木:可以,可以,你说。
记:您和内田先生结婚之前,曾经和岸田森[122]先生结过婚吧?他很早就过世了。
树木:是的。其实对于这件事,我没什么好隐瞒的。可是内田却非常生气,他说:“没必要把这些事告诉别人吧,太不尊重我了。”
记:啊,他这样说了吗?
树木:没什么好隐瞒的嘛……可就算我说:“很多人都知道,这没什么吧。”他也不同意,还说:“没人知道!只要你不说这是你第二次结婚,就没人知道!”我想:“不会吧。”可是内田坚持这样说。
记:原来如此。可是内田先生自己却有很多……(笑)
树木:是啊,他自己跟很多女人传过绯闻。尽管如此,他还是个相当善妒的人。所以啊,我和内田,不知道谁会先离开人世。如果是他先走,那我就可以毫不在乎地说出所有了,但他不会轻易死掉吧,这么一来,我可能就一直不能聊这些事。
记:哎呀,真是意外。
树木: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但总会因为这个生气。他自己做过的事却放到一边假装看不见。
记:唔,就是这么回事,特别是男人,这样的人很多。
树木:是吗?
记:是的(笑)。
树木:但也有很多宽宏大量的男人吧?
记:嗯,当然。
树木:不知道那种宽宏大量的人会是什么性格?
记:唔,我也不太清楚,但表现得宽宏大量,也可能是因为对另一个人没有足够的爱。
树木:嗯。这个问题真难啊。
记:所以,最好别问太多关于岸田先生的事……
树木:“是哪个家伙?这个是谁写的!”内田会说着这些话,来找你,杀了你。
记:真的啊?那我不问了。(笑)
树木:不过,如果你去看一些老电影或电视剧,你会觉得岸田是一个很有气质的好演员,是吧?
记:是的。我小时候看过一部叫《怪奇大作战》的特摄电视剧,很喜欢岸田先生。
树木:还有《奥特曼》。
记:啊,是的。圆谷制作所[123]拍的嘛。《归来的奥特曼》也让我印象深刻。
树木:那是更晚的作品了,他年轻时的作品也很好。
记:是的。他经常出现在冈本喜八[124]导演的作品里吧?我记得《伤痕累累的天使》。
树木:现在正在重播。那是在《奥特曼》之后了。
记:的确是在之后。关于岸田先生的话题就到此为止吧。您和内田裕也先生是怎么相遇的?
树木:我们的相遇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在工作的地方。当时在拍摄《到时间了》,他和釜萢弘[125]先生一起来到片场。
记:釜萢先生吗?他演的是当铺老板的角色吧?
树木:那是很后面了。最初没有他的戏,是老虎乐队的成员堺正章出演之后,他来看堺正章拍戏。内田也一起来了。我不是很了解这个人,但我觉得他是个看起来很认真的人。
记:认真吗!
树木:是的。很有意思吧?另外,内田这个人并不在乎女人是不是漂亮,所以他交往过的女人当中有很多奇怪的人,其中有很多人都让人不禁想问:
“什么?你跟这个人也交往过?”
记:咦,是吗?
树木:他说:“所有人都会离开我。”总之就是不知不觉中,大家都会从他的身边消失。最后,我是唯一一个没有离开的人。所以,能和他结婚的人也只有我。毕竟内田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原来的户籍在哪里。
记:什么?内田先生本人也不知道吗?
树木:是的。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户籍放在哪里,因为他没有经历过那种与社会有联系的生活。所以,就算他想和一般的女性登记入籍,也会觉得很麻烦吧,可能在找户籍资料的时候就会分手了。只有像我这样的怪人,到了要入籍的时候就回去找资料,好好地办完入籍手续。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直到今天还没有分手。
记:原来如此。你们结婚是在1973年吧,一起住了多长时间呢?
树木:满打满算,不到3个月吧。
记:还不到3个月?
树木:是的,全部加在一起。不过这已经足够了,我想他也是这么想的。
记:哎哟。
树木:啊,你想喝点什么吗?我有这个。
记:哎呀,不好意思。
树木:这是“特茶[126]”。
记:啊,谢谢。这是不是本木先生演了广告的那个?(笑)
树木:对,我这里还有很多。
记:那我就不客气了。
树木:请吧。
记:话说回来,您和内田先生是一对比我想象中更有趣的夫妇。
树木:是啊。我们分居45年了,同居3个月,然后在45年里各自生活。在我看来,是他让我背上了一个沉重的负担,但这沉重的负担给我的人生带来了很大的帮助。对他来说,因为我有房子,所以帮了他很多。无论内田要和谁在一起,我都没有怨言。像我这样的女人,因为从来不会抱怨,所以他也很轻松吧。
记:哈哈哈哈。越来越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可是您为什么不抱怨呢?
树木:我觉得不抱怨才好呢。到了这个年纪,我们即使住在一起也只是老人之间相互照顾而已。这种事我做不到,我忙着照顾自己已经够了,对吧?要是内田说“喂,我的拐杖!”“喂!我的轮椅”,我也只能说:“请您自己动手。”我自己也在前段时间成了“后期高龄者[127]”呢。
记:两位都是后期高龄者了。
树木:所以,我希望内田能活过80岁,但他是一个自己无法做复健的人,很不擅长依照别人的指示举手抬脚,怎么也无法进步。我如果再进去掺和,恐怕自己也会倒下。
记:老人之间不得不相互照顾,现在成了社会问题。
树木:自己和对方都已经皱巴巴的了。就算皱巴巴的,如果分开生活,也会互相挂念,会问问对方:“你还好吗?身体还好吧?”,还能互相体谅。这样一想,我觉得无论我和什么样的男人在一起,都撑不了太长时间。
记:即使对方不是内田先生?
树木:嗯。无论对方是多么稳重的人,或者是在社会上受人尊敬的人,无论是哪种人,我都做不到。
记:原来如此(笑)。就算分开住,你们也会不时见个面吗?
树木:是的。比如有些户籍文件需要盖章,还有很多不得不做的事。毕竟我们还有社会关系上的联系,所以会不时见面。我们见面的时候都攒了很多话要和对方说。所以,见面就是两个人各自说个不停。
记:啊,是吗?
树木:内田会说:“等一下,让我多说几句。”我也会说:“我现在不说,待会儿就忘了。”他又说:“哦,真有意思。那么我呢……”等回过神来,发现两人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很久。内田于是说:“喂,你看看周围,哪对夫妇都不说话,这世界上的夫妻彼此都不说话。”然后我说:“如果我们每天都在一起,也会无话可说。”
记:哈哈。这真是全新的夫妻形式啊。
树木:嗯。彼此关系好的时候是这样的。当谈话进展顺利的时候会很好,但是当时间慢慢过去,他就会说起以前说过的事,“当时是那样,这次又是这样”之类的,我就会回应:“这个已经听你说过了,已经听过100遍了。”他就会开始不耐烦,有点儿不开心。我们相互抬杠,最后总是以“今天就聊到这里吧”结束谈话。见面最多两个小时,也就是吃一顿饭的时间。
记:就算这样,你们也还是不分手。
树木:是的。我有时会想,我们已经分居这么长时间,已经可以不用再保留夫妇的形式了。别人也会这么说,我觉得其实无所谓,可对于女儿来说,和那位父亲每一两年能见一次面,还是可以给她某种确信,我仍然觉得这是件好事。
记:内田先生和您会合葬吗?
树木:告诉你,内田家的墓地可是我买的。
记:原来是这样。
树木:婆婆——也就是内田的母亲——也葬在那里。我做了这么多事,作为一个妻子,已经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对吧?
记:那么你们在天堂也要生活在一起。
树木:是啊。不过到那时我们已经是骨头了,不会说话,也不会生气了吧。
记:是啊(笑)。
树木:以前,我和内田都觉得对方会先走。可我觉得这次是我要先走了,我必须安排好各种事情。
记:您女儿也哉子和裕也先生曾经在富名哲也导演的电影《蓝风吹拂》(2018年)里共同出演过父女角色。我在柏林国际电影节上看过这部电影。
树木:那部啊,也哉子问:“这个角色非得是裕也不可吗?大家都小心翼翼,身体都不能随心所欲地做动作,很尴尬啊!”毕竟,她的母亲是我这样的人,父亲是另一个极端的人,作为孩子,要经常操心父母。
记:操心(笑)。
树木:而且是“经常”。
记:我见到也哉子的时候,她对我说:“母亲让您费心了。”(笑)不过,也哉子女士真是非常理智和正直。
树木:她成长为一个有着普通价值观的正常人,很不可思议吧?由利彻[128]先生以前经常和我一起出演久世先生的电视剧,他也对我说过:“你们家真奇怪,怎么会培养出也哉子那样的孩子?她真是个好孩子。”
记:是也哉子小时候吗?
树木:是的,是她还在上小学的时候。由利先生每到除夕,都会召集齐藤清作[129]等人聚到一起喝酒,吃跨年荞麦面[130],狂欢聚会。他会突然想起也哉子,然后就会给我打电话。
记:呵。
树木:他会说:“喂,是也哉子吗?我是由利啊。过新年了,你还好吗?”“喂,你好吗?”之类的。也哉子会回答:“我很好。”他会打来这种电话,还会问:“你想跟谁说话吗?”也哉子如果不说“没有”,而是说“嗯”,他就会说:“太古也在这里哦。换太古来说吧。”于是对面换成齐藤清作说,“我是太古”,可也哉子只会说“好的”或者“晚上好”。对方也只好重复说“我是太古”。
记:大家都很喜欢她。
树木:一到年底,由利就会想,也哉子是不是很寂寞,因为她的父亲不在身边,他就会打来电话。也哉子是那种让你想给她打电话的孩子。由利先生会摇着头说:“奇怪啊,她怎么会是你和裕也的孩子,真奇怪!”
记:是的,我非常明白他的感受。
树木:他一直说:“太奇怪了。”由利先生和很多女人交往过,像他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我想一定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