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从您第一次确诊乳腺癌到今天,已经过了十几年。听您聊完了这些,我觉得您的人生观也在改变。
树木:确实有改变。我曾经认为身体是自己的东西,这想法太荒谬了。我渐渐觉得,身体是借来的。我借用了父母给我的这个身体,然后,里面有“我”的存在——我也不太清楚这个“我”究竟是什么性格。
记:哈哈,的确。
树木:然而,对这个借来的东西,我从出生起就一直在占用,对吧?有时候我对待它有些过于马虎了,我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就算说着“对不起”,也已经太晚了。我已经75岁了,变成了后期高龄者。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从65岁开始我也领到了养老金。我想,我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记:那么,最近您对这些借来的东西不再马虎了?
树木:是啊。比如吃东西的时候我会思考很多。我所说的思考,不是说思考吃这个东西对身体好还是不好,而是无论吃什么我都会好好咀嚼,吃完以后用感谢的心情说“多谢款待”,表达谢意。
记:不能想“好难吃”之类的,是吗?
树木:有的饭菜确实是让我觉得“唔……”(笑)。但即便那种时候我也不会说“很难吃”,还是会好好咀嚼,带着感谢吃下去。我觉得这样它才会好好地进入你的身体。还有房子也是。
记:房子?
树木:是的。像是房子、土地这些,因为是自己买的,所以会认为是自己的东西,对吧?可这些都是从东京借的,从日本借的,向地球借的。仔细想想,归根结底是从地球借的。明白这一点后,我的那些“想要这个”“想要那个”的物欲忽然都消失了。在我生病之后,我知道死的时候这些东西都不能带走。当我理解了这一点,对物质的渴望一下子全没了。
“物欲几乎都消失了。时隔10年去更新护照,照片里的脸老了,身上的衣服却是同一件。”(图片出处 朝日新闻出版社)
记:希望我也能这样。
树木:回顾我的人生,我想,我已经活得足够久了。大家都在说,“人总有一死”。像我这样,和癌症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得了这么多种癌症,就会有一种“随时都会死去”的感觉,而不是“总有一天”。对此我想说:“谢谢你,借来的东西要还回去了。”
真的很轻松。
记:您的意思是已经做好准备了?
树木:不。的确,在别人看来,这可以说是“做好了准备”,但这不是什么大事。到现在为止,我都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活,我也会按照自己的方式迎接死亡。
记:“恰到好处”,对吧?
树木:嗯,我想是的。还有我的丈夫内田裕也,虽然经历了很多,但我也意识到,能跟那样的人相遇,不是什么巧合。有一次,当我被女性周刊的记者追问到火冒三丈的时候,内田说:“对方身为记者,也是个普通人啊。虽然背负着公司的重担,但毕竟是人,你好好跟人打交道不就行了吗?”
记:真令人意外。
树木:当时我反驳了他:“那种稿件,采访前他们就已经想好要怎么写了,我才不会去跟那种人打交道。”可是内田教我:“要好好表达你的意思,即使这样也无法传达给对方,那么再去考虑‘到此为止’。”
记:这么说来,内田先生在电影《不要滑稽杂志》[161](1986年)当中扮演了娱乐记者,他会好好对待那些记者吗?
树木:不,他会逃走(笑)。内田有他温柔的一面,所以他才要逃跑。虽然我们很少在一起,但我想我们是有缘的,所以我总是告诉内田:“你是个很有趣的人。”
记:采访差不多要结束了,我想请问您对当下电影的现状怎么看?
树木:有一些年轻的、有明确拍摄目的的导演出现,这非常好。我希望在未来有更多类型的导演,也有更多类型的演员。
记:在《小偷家族》中跟您合作的安藤樱[162],如今也成了很优秀的演员。
树木:她身上有很平凡的地方,也有一些出格的东西,平衡得非常有意思。作为一个人来说,她的个性也很好,不是什么让人讨厌的人,我想她今后会越来越有魅力。如果这样的演员能越来越多,我想我们可以拍出更多更伟大、更流行的电影吧。
记:看到安藤女士,我有点想到您年轻的时候。
树木:不不不,我完全不是那样的人。我的品质没有那么好。你这样说,我要为安藤小姐感到遗憾了。我的生活里充满负面的东西,看人的眼光也很偏颇。安藤樱的品质很好,她会好好观察人们的反应,看他们有没有不高兴。不仅如此,她还从父母那里继承到了一些东西,并不局限在她优秀的个人品质里,这非常好。我希望这样的人能越来越多。
记:您认为日本电影的未来是光明的吗?
树木:电影不就是思想吗?从技术上来说,我不认为日本电影已经完全达到了美国电影或者欧洲电影的水平;但我认为在思想上,日本人制作的电影是值得期待的。我认为日本是一个能够把东方思想和西方思想融合得非常好的国家。所以,我期待这个意义上能够诞生更多优秀的作品。
要做到这一点,我希望创作者们能更加成熟。不要看“谁拿了什么奖”这种表面上的输赢,而是要在日本电影里表现人的魅力。我非常期待未来,虽然那个时候我已经在坟墓里了。
记:希望您能继续为电影努力奋斗。非常感谢您接受这么长时间的采访。
树木:像这样一直跟你讲我的故事,我也发现了——每一次,当我和不同的人相遇时,我有时会被他们击垮,有时又因为他们得以提升,我在人生中不断地受到他们的影响。现在我可以自信地说,到今天为止,我的人生很精彩。
就到这里吧,我要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