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作品就是他自己思想的精华(1 / 1)

“复习是学习之母。”所有重要书籍,都必须一口气连续读上两遍才行。其中一个原因是在读第二遍时,我们能更好、更充分地理解书中内容之间的整体关联,而且只有理解了书的结尾才能清楚书的开头;另一个原因就是再次阅读时,我们的心境、情绪与第一次阅读时已经有所不同。这样,我们阅读后得到的印象也会不同。这种情形就像是在不同光线之下审视同一个物体。

一个人的作品就是他自己思想的精华。因此,即使一个人有着伟大的思想能力,但阅读他的作品会比与他交往得到更多的内容。从最重要的方面讲,阅读这些人的作品确实能取代甚或超越与这个人亲身交往。甚至一个写作才能平庸的人所写出的文字都会有一定意义上的启发,可以给人以消遣因此值得一读——原因就在于这些东西是他的思想的精华,是他学习、思考和研究过的东西;而与这个人的交往却并不一定能让人满意。因此,与某些人的交往不能让我们满足,但他们的作品却可以拿来一读。没有什么事比阅读那些古老的经典作品更能让我们神清气爽的了。即使随手拿来一部这样的经典作品,就算只读上半个小时,整个人立刻就会感觉耳目一新,浑身舒泰,精神也获得了净化和升华,就像是畅饮了山涧清泉一样。这到底是因为古老的语言和其完美特性,还是因为古典作家们著作里的那些伟大思想在历经数千年后依然保存完好,其力度也不曾减弱丝毫?或许两个原因都有吧。不过有一点是能够肯定的:如果人们放弃了使用那些古老语言——时下就存在着这种威胁——那些新的文字作品就将空前地被粗俗、肤浅和毫无价值的无聊文字所充斥。尤其是德语这一具有古老语言中很多优秀特质的语言,目前正遭到“当代今天”的卑劣文人有计划和变本加厉的破坏与摧残,所以,越发贫乏、扭曲的德语也就渐渐沦为可怜的方言和粗话。

我们可以把历史分为两种:政治历史和文学、艺术历史,前一种是意志的历史,后一种是智力的历史。因此,读政治的历史从头至尾让人忧虑不安,甚至是胆战心惊。整部政治的历史毫无例外地充斥着欺骗、恐惧、困苦和大规模的厮杀。而文学、艺术的历史读来却是让人开心愉快的,即使它记录的内容包含了人们曾经走过的弯路、犯过的错误。哲学史智力历史的主要分支:哲学史发出的鸣响甚至可以传到其他历史中去,而且,在其他的历史观点和看法中,它也从根本上起着主导作用。因此,正确理解的话,哲学也是一种特别强大的物质力量,虽然其作用的过程非常缓慢。

对于世界历史来说,半个世纪就是一段比较长的时期,因为它可以提供的素材源源不绝,事情的发生永不枯竭。不过,半个世纪并不能为文字写作的历史提供多少素材,对其来说,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因为鱼目混珠者的胡闹与这种历史毫不相干。因此,五十年以后,我们仍然止步不前。

为弄清楚这种情形,我们把人类知识的进步与一颗行星的轨迹进行对比,在每次取得明显进步以后,人类总是极易踏上弯路——这点我们可以用托勒密周转线加以说明。在走完每一圈托勒密周转线以后,人类又会再次回到这一周转线的原点。不过那些伟大的思想者却不会轻易地迈进这些周转线,即便他们确实曾经引领了人类沿着行星的轨道前进。由此可以说明为什么获得后世的名誉必须常常是以失去同时代人的支持为代价,反之也是这样。

与事物的这种发展过程相关的一个事实就是,大约每过三十年,我们就会看到科学、文学或艺术的时代精神宣告瓦解。换句话说,在此期间,各种谬误愈演愈烈,直到最后被自己的荒谬所摧毁,而与这些谬误相对立的相反的意见却同时声名鹊起。这样,情形就发生了变化,但接着出现的谬误却总是走向了与它之前的谬误完全相反的方向。这些事实刚好为文学史提供了实用的素材,用以表现事物发展过程中出现的周期性反复现象。但文学史却恰恰没有注意到这方面的素材。

与我曾描述过的人类进步轨迹相符合的是文字写作的历史:它的大部分内容无非是陈列和记录了很多早产、流产的文字怪胎。而那些屈指可数的自诞生以后渐渐成长起来的作品却根本不用在这一历史中寻找足迹,因为这些作品永远年轻地活在人间,我们不管身在哪里都能遇到这些经典作品。这些作品正是我在前面已经讨论了的、属于真正文字作品的唯一构成;而记载这些历史所包含的人物却并不多。我们是从有思想文化内涵的人的嘴里了解到这一历史的,而并不是从教科书的大纲和简编中得知的。

我希望有一天会有人写出一本文学的悲惨史——书中记录着每一个傲慢地炫耀本民族伟大作家和艺术家的国家,以及这些人物活着时,周围环境到底是怎样对待他们的。这样一部悲惨历史必定让人们关注到:所有真正优秀的作品不管在何时何地都要与总是占上风且荒唐、卑劣的东西进行永不停歇的激烈战斗;差不多每个真正的人类启蒙者以及在种种学问和艺术上的大师们都是殉道者;除了少数的例外,这些杰出人物都是在贫苦之中度过了自己的一生,他们不仅得不到人们的认可与同情,还没有自己的学生和弟子,而名誉和财富等却被这一学科中根本不配拥有这些东西的人所占有,情况就同以扫的遭遇(此典故见于《旧约全书》)一样:长子以扫为其父狩猎野兽,他的孪生弟弟雅各却在家里穿上以扫的衣服骗取了父亲的祝福。不过,即使这样,那些伟大人物对其事业的热爱支撑着他们,直到这些人类教育家的苦斗最终落幕——长生不朽的月桂花环此时向他们招手了,这样的时分也终于敲响了:

沉重的铠甲化为翅膀的羽毛,

短暂的是苦痛,恒久的是欢乐。

——席勒《奥尔良的年轻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