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山蓝羽箭道馆馆主林斌称普陀山是一座“美丽神秘的小岛”,这几个字里没一个是生僻字,我却有一种“说到点上了”的感觉,尽管我们对普陀山的感受有着好几十年的断层。
“家是破旧的庵堂改建,附近就是山林,一山连绵一山,蔓延到远方”,他在空间里写,“离开西天门,再往上走5分钟左右,往右一拐,就是望海楼宾馆了。望海楼以前也是旧的庵堂,叫圆通庵……门楼里有宽廊,放着长椅,门楼面朝东南方向,远眺可以看到百步沙和紫竹林、南天门,门楼里风很大,爬到此的游客,都是大汗淋漓,只要在此一坐,马上两腋生风,如果再喝点热茶,即可步入逍遥之境。因为风大,看门的师父会提醒游客:此地不可久坐,容易伤风,请入内休息。看门的师父是个身着袈裟的老人,以前应该也是个僧人,被迫还俗有了妻小,以后自觉六根不净无颜回去。”
僧俗共存,是普陀山最特别又最和谐之处。
有一部分人,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迁出了普陀山,但他们记忆的一部分,留在了这里;也有一部分人,从老庵堂搬到了岛外的新房子,依然每天轮渡来回普陀山。
上午去宝莲庵找耀淞师父。位于梅岑路上的宝莲庵差不多算是普陀山最清静的庵堂之一了,一共三位师父,有时候常住只有2位。地理位置来说,宝莲庵不该冷清,但因前面堵了一座普济医院,人们习惯性地经过医院门口便不再进去。倒也好,庵堂又不是便利店,就该有庵堂的样子。
还有比这更清静的寺院庵堂吗?有,古佛洞。但它们又是不同的静。古佛洞面海,后面就是山,除此之外,和人群的联结就是海岸线上一座小小的公交站,是那种孤绝的冷清—说是曾有几位美院的学生借住寺院,没过一周就受不了了,晚上饿了连方便面都没地方买。宝莲庵则是闹中取静,推门走几步就是热闹的梅岑路,是餐馆一条街,不远处又是香火旺盛的普济寺,不怕孤独只怕人多。
耀淞师父羞涩一如往常,只给大家泡茶,给大家吃供过的素月饼。又招呼说要走的义工雪花阿姨:“别急着走,来喝会儿茶。”
雪花阿姨是土生土长的普陀山人,出生并在百子堂长大,老公则是天华禅院的,隔壁庵堂,如今两者已经合并称天华百子堂,这应该算是青梅竹马的就近爱情了吧。
雪花阿姨很能干,年轻的时候是普陀山市场局财务,梅岑路上的鑫运堡大酒店也是她的。庵堂腾退后,住到了隔一观音大桥的东港,但还是每天往来普陀山。问她最喜欢哪个年代的普陀山,她说,80年代。
人人怀念80年代,就像清虚散人写的“二十八寸邮车,我都感觉十分熟悉;熟悉的八九十年代,特别是夕阳西下时”。不是什么有名的诗,却将场景营造到了人心里去。
其实,“美好”不是什么特别难达到的境界,只要“安静”就好了,人声不那么鼎沸就是自然的美。
柳宗元在《永州八记》里提出,风景是“旷奥之理”:“旷如也,奥如也,如斯而已。”
有天下午,托师父带我去印光大师纪念堂,顺带进入内院,走访了和其并排的方丈院和内坛。没有佛事的午后,得见法雨寺一处无人之境,那是全山最迷人的地方了吧。
印光纪念堂、妙善大和尚纪念馆、佛教博物馆堪称普陀山三大迷,一般不对外开放。后来发现,印光纪念堂不对外开放是有道理的,毕竟和方丈院在一起,方丈的住处哪能随便供人参观。
光说“民国四大高僧”之一的印光,并非人人熟知,但一说起弘一法师大家就有数了,他正是在普陀山法雨寺拜印光大师为师的。
印光是公认的净土宗第十三代祖师。净土宗,简单说就是修行为去西方极乐世界。判断一个寺院所修宗派往往有两个标志,一是寺院名字,往往是××净/禅院;二是大殿供奉,净土宗供奉的一定是西方三圣。普陀山以禅宗为主,很多当家又是修天台宗的,专修净土宗的不多,印象里有西方净院、祥慧净院和香林净院。
印光纪念堂是一座二层楼木结构屋子,颤巍巍走上木楼梯,先是一间挂着印光手书的过堂。印光的字体很好认,圆融偏瘦少有钝角。往里走是真正的纪念堂,还原了印光当年的起居,疏朗简净,书架上增设了印光法师文钞,望出窗外便是法雨寺大雄宝殿琉璃顶,一门之隔便是熙攘人潮。
出纪念堂,中间是方丈院,旁边是内坛,出资举办水陆法会的人有缘踏上此地,而我们光是欣赏壁画就觉得无限遐想,有种贾宝玉来到太虚幻境的幻觉—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
再把整个后院从头到尾走了一遍,花木扶疏,墙体斑驳,爬山虎爬满了整个院墙,绿的是鲜活的植物,红的是时常开关的院门,黄的是静止千年的院墙,和白色的照壁、黑色的屋瓦片组成了宁静的午后。初秋的阳光还是很强烈,会把人晒黑的那种,但已经不焦灼了。
它的美,与生俱来,而不是我想象或创造的投射。
我后来在多次约稿要提供照片时,都给出了这一天的场景,看的人自然没法感同身受,就好比,有人看到“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诗句问王维:“分明是平常之景,你写来咋就有骇人心魄的意味呢?”王维心里说,我面对的岂是平常之景啊。
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无论如何,能够觉察到自己身处喜欢的物事之中,已经是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