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有太湖,成年后我生活的地方有西湖,上岛后,我每天看海。傍晚经过五祖碑亭,朝身后望去,就能感受到“晚霞舒锦绣”的壮丽。
经过了在普陀山大半年的生活,我清楚地知道什么时候该去哪里看什么,比如六月去百子堂或梅福庵看绣球花,初秋在千步沙旁看木芙蓉,十月在法雨寺侧门看曼珠沙华,哪里有最肥的猫,哪里有有趣的人,哪个师父那里有上好的茶……时刻有期待遇见的情景,便是我此刻乐意待在这里的原因。既是旅人,却又对周围无比熟悉,是长期生活在此的安定感。
因为四面环海,普陀山便没有冬天的概念。普陀山的“入冬”只是一个时间上的概念。虽然海印池里的荷花早已是残荷,但蜡梅似乎可以唱主角,双泉禅院的红枫也正艳,它们是初冬的热闹,改变了固有印象中冬日的萧瑟。
时序入冬,山坡干燥,不再因为夏日的潮湿而担心有蛇出没。“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这是韩愈的观点,从简单中确定每个季节的诗意。而普陀山的冬,就是从风开始的。
光是看温度,浙江其他地方的温度数值变为个位数甚至负数时,普陀山依然是两位数。但在岛上的人普遍觉得冷,甚至比在陆地上冷。当风拂面,嘴角觉得生冷并伴着疼痛时,其实就是冬天到来的标志,冬天的海风一点都不温柔。
早有预警,2020年的冬天是严冬。寒潮来了两波,没怎么经受过严寒考验的南方人包住了水管,旋松了水龙头,依然扛不住水管崩裂。岛上也好不了多少,海面虽然没有结冰,但摆在露天的烟缸已经冻住了。回到宿舍,水压不够,又是一个没有热水的晚上。
“来舍”的芳芳写字暖屋,在寺院黄烫金纸上泼墨挥毫,一个个“福”字腾空而出。芳芳和老潘很考究,写完后再一并拿到普济寺去盖章,才算是一份完整的新春贺礼。
何金舟会时不时写几句诗,发来问我的意见和建议。云、雾、海、山、清风、古刹……组合出了一个老普陀山人眼里的普陀山,似乎从不因为熟悉而淡漠。
梅岑山清虚散人则在等雪,和大多数南方人一样。普陀山很少下雪,很多当地人只在画册和伴山庵的五观堂里看到过雪,不过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等一场雪,长过等一个人”在这里倒是用得上。
几天后,普陀山竟然真的下雪了,尽管这点雪丝很快就散了,但还是在备战海塘一带留下了往年见不到的“奇景”—海面结冰,有人形容这个景象是“雪顶咖啡”。
海印池的荷花早已枯萎,只剩下根部留在水中的淤泥里,保存着微弱的生命力。可是无论积雪和雨水如何覆盖,它们都会在来年的夏天,开出繁盛的花朵。
冬日的午睡比不上夏日酣畅,脱掉袍子钻进被窝显得步骤复杂,反倒消除了睡意,索性缩在暖风机前读书了。何大草的《春山》很应景:
“辋川谷中正飘着今年好大一场春雪。王维头一回这么清晰地听到雪花的声音,宛如万千的春蚕在啃桑叶。”
“月光越过雪地,进了窗,泉水一样落在裴迪石刻般的脸上,蓝幽幽的。”
夏天的孕妇有种真实感,冬天的孕妇只能是个臃肿的胖子。三九严寒的时候,我也成了一个胖子,体重和老陈一样。
在体重管理这件事上,很遗憾我没能做到最好。
我在怀孕前体重不到一百斤,因此,没人会提到“关注体重”这件事,反倒是拿“再瘦下去以后孩子营养不良会很难带”来吓唬我。因此,前半年,我几乎每天都在逼自己进食,一切为了孩子。
等到发觉胎儿比标准略大,而我本人没了锁骨、甘油三酯和胆固醇高、增重将近25斤的时候,已是孕晚期,就算不吃,体重也不可遏制地猛涨。
所以,就算懂得减肥的原理,也知道食物的热量、糖分,最终还是没能控制好自己的体重,大概是一件伤心又无奈的事。
前几天和母亲通电话,她无不遗憾地说最后悔的是没教我做饭,她意识到做饭其实是比写作、赚钱更重要的本领。其实我在青少年时代也是兴起过几次念头的,最后终究对“吃”这件事提不起兴趣,无奈作罢。
然而在普陀山的这些日子,我几乎每天都会煮粥,虽说不能保证每天都是齐整的八宝粥,但也总会在购置好的众多杂粮里进行排列组合,好几天都可以不重样。每天晚上睡觉前,站在电饭煲前,掰着指头,计算预约的时间。其实,每天入睡和起床都是差不多时候,但渐渐养成了“掰指头”这个习惯。老陈也是,我们总是互相嘲笑“怎么连个时间都记不住”。
说来也奇怪,来普陀山是因为生活、工作、身体陷入了低谷,来躲避,来修复,但隐居久了,又怕被遗忘和淘汰。甚至也有无聊的时候,吃完早餐又躺回去,日复一日。而在生活暂时沉落的时候,人的感官被打开了,看遍海的各种脾气,听遍所有的风停留在树叶上的声音,便能感受到大自然的浩瀚无垠。
然而,总有一天我还是要回去的。
王维几次隐居又几次出世,看似折腾,实则把不痛快活出了诗意,让那些自以为痛快的人自愧不如。
每个人都感叹生活的不易,有的人选择归隐再也不出来,然而大部分人是不会这样做的。牢骚发完,生活还是要继续。何况这个世界也并非一无是处,每个人也都还有现世的理想要去追求。山居普陀,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