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有个闰四月,也就是说,5月23日,本应该是五月初一,但农历里又回到了四月。闰四月前一天,我和法雨寺的师父们外出放生。
前一天晚上,刚收到菩菩公园的《止幻小黄本》,最后一章说放生,在神州大地,秉持“天性好生,悯及于物”的朴素情怀,自远古就有放生传统。春秋《列子·说符》里就曾记载了古人放生飞禽的典故。
那天下雨。虽已入夏,仍有冷雨感,索性罩了一件雨衣。赶最早一班船,过两个海岸坡,在朱家尖海边某处停下。居士们已经准备好了要放生的海产,装了满满一轮船。
师父上船,摆好香火、铃铛,全船人除了我,开始念经。这是佛门放生仪轨,让动物皈依佛法僧三宝,不堕入三恶道,一心皈命阿弥陀佛。仪式结束后,船启动,行驶在大海上,居士和师父开始把红色塑料箱里的各种鱼类往海里扔。
放生显然已经成了一份产业,买鱼、开船,甚至有人帮你把塑料箱里的水倒掉,好让你只做一个把鱼扔出去的动作。大家各司其职,分工明确,流水线操作。听人讲,以前来这里,后面的农家都很友好,甚至会给大家水喝,这两年可好,进出还收起了过路费。
而你要问我师父这样出门算不算赚外快,我只能说,这算是寺院给到信众们的福利—信众们常年供奉,支持寺院,那么寺院也会定期给到他们一些帮助和福利。
生生死死,众生普度。
我们宿舍出门有两条路,向左走是普陀山沿海向阳的东线,朝右走是背阴的西线,一般就说成是后山。后山没什么景点,只有个白云洞,但因行人少又没有红绿灯,空车多往那边开。
有时去龙沙,我会走后山,大概一个小时就可以走到。路上有个易德园,就是祖福山庄,绿郡开发的墓地。有人开玩笑说,如果在普陀山有人问你祖福山庄怎么走,那要小心了,可能不是人。
后来我就很少往那边走,都说阴气重。直到那天和朋友想去拜访浣花谷,路上再次经过。
进去看看?
我们也算阳气旺的吧?
毕竟是安藤忠雄做的规划,就当是去逛公园?
给了自己一大堆心理建设,径直走了进去。
死亡教育是我们一直缺失的一课,没有宗教信仰,不知道人死后去哪里,围绕“再也见不到了”这个命题,剩下的只有恐惧。换言之,普陀山佛国居民却可以和墓地共存—宿舍后山下,面朝大海的地方就是一大片墓地。四月初我刚到普陀山定居,清明前后窗前人头攒动,就是去山后祭祖。
佛家弟子信奉六道轮回,人死后会转世投胎,魂魄经过六道轮回再次重生,所以,无须恐惧死亡。
再回到易德园。
我很早就听说过,这里还有安吉龙山源—属于绿郡的生命产业,掌门人是位女士,媒体前辈。我不认识,倒是常在一些共同朋友处听说事迹,比如在管陵园的时候半夜召人开会等,员工吓死,她却泰然自若。大概这就是职业性带来的无所畏惧,就像医生,在给你检查身体甚至有所触摸的时候,早就没有了性别之分,所以病人也无须害羞。
易德园尚在改造施工中,方案的确来自安藤忠雄,白砂石、石灯笼、“卍”字形池塘,若不说这是墓地,都会以为是一处饭后闲逛的园子。
墓地向海,根据地势和占地面积划分不同价位,也有不少人生前买好了寿域,所以在其中一块“墓碑”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虽为黑字,也吓了一跳。
洽谈处犹如售楼中心,听负责人说,但凡有人来看墓地,都会请芦干庵的算命大师出马,就是之前提到过的,有牌照的算命先生。
朋友要搭车,便等着客人完事儿后一起回。工作人员将一行人送到门口,再由司机接班,送往码头,一切井井有条,完美无瑕,像是冯小刚的一出电影。
其实,在普陀山,根本不应该害怕墓地,它随处都在,只是有些藏了起来,有些被迁走了,有些你不知道。
比如广佛线上的道光年间比丘合墓,已经和周边道路树木合为一体,要是不说,你知道这是一个墓?凑上前近看,还有石刻碑文。
还有圆通庵下面的修竹普同塔、普济寺住持福臻的墓、植物园里的嘉庆古墓……它们安安静静地存在,发现它们的人,也有考古般的乐趣。
人当然怕死,年纪越大越怕。就拿体检来说,年轻的时候,体检像春游,早上去医院溜达一趟,再吃一顿免费早餐,开心得不行;现在体检像考试,前几天就开始紧张,直到亲手拿到批改过的卷子。还没完,还要面对各种不正常指标、上上下下的箭头,拿着单子和医生过招,要么接受过度医疗的可能,要么放心和细菌共存。
葛大爷早就说了,在胎里,随时可能流产;当妈的一口烟就可能长成畸形;长慢了心脏缺损;长快了就6指;扛过十个月,一不留神让产钳把脑袋夹扁了。都躲过去了,小儿麻痹、百日咳、猩红热、大脑炎前面等着;哭起来呛奶,走起来摔跤,摸水水烫,碰火火燎;是个东西撞上就是半死,钙多了不长个儿,钙少了罗圈腿;混到能吃饭能出门,天上下雹子,地上跑汽车,大街小巷是个暗处就躲着坏人,赶谁都是个九死一生。
九死一生,活着不易。
可是,当我们在普陀山,看到樟树春天换叶的时候,又觉得,生死是另一回事。和常识里的秋天落叶不同,普陀山的樟树叶在春天四五月长新叶,老的树叶落到地上,那就是意味着死亡?我觉得不是,它只是用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着,被环卫工人扫掉,归拢在树堆里,过一段时间,又化为肥料,被树干吸收,长出新的叶子。
“生死”应该这样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