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6点，快走到古佛洞的时候，老林电话来了，问到了没。山里人对时间有着精准的要求。上次老夏也是，说7点钟开始炒茶，6点58分的电话，准是他。

古佛洞是到了，那要怎么走到海边呀？

老林等不到我们了，说因为涨潮，他得先往海的更深处走，叫我们跟上。

这哪里是说跟就跟啊，礁石、堤坝，稍不留神就要滑倒，好不容易找到平坦的路还得面临一小柱瀑布。我这种对海域不太熟悉的人，难以凭颜色形状选择下一步可以踏脚的支撑点。何况，穿的还是一般的球鞋，毫无抓地性。连爬带翻，没过多久，就被原本一直在后面的另一位渔夫超越，他在礁石上如履平地。

脚边不时出现螺、蟹、贝，没心情去拍，心里只想着赶紧和老林碰头，不然他又要换地方。

之前听人说，海钓要靠力气，我还不信，心想，不就是手臂酸一点吗？现在懂了，人找鱼，就要随时根据天气潮水的变化，更换行程。

看到老林是在半小时后，他和那位超越我们的渔夫并排站着，一手握着鱼竿，一手抽着香烟，姿态逍遥。而我也是第一次站在了古佛洞对面，以这样的角度遥望每天经过的海岸线。

尽管会面，我依然走不到老林身边，我面前横亘着一块黑漆漆的礁石平地，极滑，而四周没有可以借力的东西，感觉重心稍一向前就会扑进海里。我说先休息下，吃点儿东西。

老林，就是酒店旁边老林超市里的那个老林，人们喜欢去他店里买烟，买饮料，因为不杀价。店里基本都由老婆照管，老林大多数时间骑着自行车，摸螺钓鱼，到了晚上，在超市一角支个桌子，战利品水里一汆，配上自己做的养生酒，可以吃很久。

老林和老婆2000年从老家沈家门来普陀山，先开饭店，关了后开了老林超市，二十多年吃住生活都在中山街道，法雨路上的老地方。而老林很年轻的时候是船老大，熟悉海水的脾气，很快就开始了普陀山的海钓生涯。他说，很少会在前一晚看月亮什么的，普陀山的潮汐地图都在他脑子里。而且也没法预估，因为海最敏感，陆上无风时，海边可能正刮着大风呢。

哇哦！同伴的一声赞，老林甩上来一条细长的海鳗。他把海鳗从钩子上轻轻取下来，装进专门的储存柜。我也起身，打算试试看，不知道礁石被太阳照了那么久会不会没那么湿滑。

我面朝礁石，想反着下落，终究还是怕，让人抱了下来。老林从准备好的饲料篮里取出一小勺，往海里丢了一块。旁边有些小虾，是鱼饵，穿在鱼钩上，轻挥鱼竿。只不过，他们钓鱼的状态并非书上描写的需要屏气凝神怕打扰到鱼类，毕竟，这里海浪涛声都要比说话的声音更大。

“我们要快点，潮上来，这里就会被淹没的。”老林话音刚落，一阵浪卷上来，无处可躲，裤脚鞋子全湿。求生欲是强烈的，往回爬的时候，一跳就上去了。

“现在几点？8点？”老林问。

一看，7点52。

老林准备辗转另一片海域。

“不过今天有点差劲，一般两小时里我都能钓上不少鱼。”老林觉得有点儿遗憾，尽管也不是完全空手而归。

“那你觉得今天失误的原因是什么？”我问他。

“一是海水混浊，二是没料到海面上有小船，他们撒了渔网，鱼儿自然去那边了。”老林说，“现在是禁渔期，在海面上开小船是不允许的。”

我们往回走，因为已经涨潮，来路被海水淹没，需要翻后山。

从来没有人能完完全全了解海吧？我在澳洲生活过，周末或者没课的时候，去得最多的就是各种海湾，主要是城市没什么可玩；而在环游整个澳大利亚时，也与海为伴。但我对海洋依然陌生。

想起在斐济和一个渔民聊天，他告诉我，虽然天天在海边，不到10岁就到海里谋生，但他还是不了解海，每次下网前都没有一个人能估算最后的收获，甚至过了很多年，还不能知道居住的海边有多少种鱼，常常有一些鱼捞起来，却没见过。

可是，大多时候，海对我们来说，本就不是被用来了解的，《老人与海》里，老人战胜了大鱼，现实生活里，海还是深不可测难以对抗的。我们看海，多的是启示和感动，海洋是用来指导现实生活的。

海鳗鱼中午蒸着吃了，晚上去老林家蹭饭。四点多到老林超市，老林不在，老林老婆一如既往安静地坐在掌柜的位置上。

我一直觉得，和我母亲差不多年纪的她是个好福气的人，上午一大早，洒一盆水在店门口，算是开工营业；有空的时候扫落叶，皮肤白得不像海边人，待人总是微笑。有一次，老林钓到一条十多斤的大鱼，我正好去买东西，随口问了句“怎么做”，她摇摇头，“这些我都不会。”

不会做饭的人能活下来，多半是被人呵护着。

但我这次才知道，一切都是苦尽甘来。

千禧年初，普陀山远没有开化，老林老婆回忆，法雨路旁现在的湿地公园那时还是稻田，路上只有拖拉机，去码头拉货走的是古道。可以雇人，2块钱一担，但他们想想，自己才赚那么点钱，舍不得给，全部挑在肩上自己来。因为那时还做批发，走到店里后再坐拖拉机出去一家家送货。后来条件好了些，雇一个小工，一个月给他400块钱，每周二进货、发货，自己就省力些。再到现在，物流发达了，岛上专属的绿色捷运物流车直接送货到家门口。

老林家似乎见证了普陀山近20年的物流史，与此同时，他们也眼看着普陀山烧香只有前寺旺盛，到现在后寺也因为各大酒店的入驻变得热闹起来。2019年后，老林超市暂停批发生意，两人决定守着这家小店，安安稳稳过以后的日子。

将近5点，老林骑着自行车回来了，他把一大袋战利品打开，又让老婆拿来几个盆子，把佛手、胭脂……分开。这是过去一个小时里，老林去海边挖来的，具体在哪里他不说，大概是不想被多人知道他的秘密基地。而这些战利品的名称，我问了很久，他们也想了很久，毕竟要从土话转换成普通话。

岛上有自己的语言体系，你即便有很高的文化修养也未必能正确掌握。很小的小朋友就能辨认常见的鱼贝和虾蟹，他们还知道几月份的时候可以出海捕鱼，出海的时候可以捕到什么，捕不同的鱼类分别要用什么工具……海洋的学问很大，比陆地要复杂得多，而生活在这里的人，一出生就掌握了。

海鲜其实是很好打理的东西，洗干净，水里一汆就行，考究点的加生姜盐调味，不管怎么折腾，都用不着像红烧肉那样需要浓油赤酱，也不像蒸鱼烤肉，还要考验火候。而海边的人，对海鲜有着天然的骄傲，他们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尤其要自己剥，尽管费了时间和心思，也只能得到一小丝塞牙缝的肉，但他们觉得鲜美无比。

老林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二十年前，他在千步沙看到一艘小船亮着SOS信号，他下海救起了4名客人，自己也命悬一线。其中有一个小伙子要给老林钱表示感谢，老林收了150块，因为在施救的时候，他弄坏了别人的船桨。小伙子的妈妈便去对面法雨寺烧了一炷香。在那以后，老林突然就红了，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中山街道有一家老林超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