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论创造卓越艺术的不可能性(2)(1 / 1)

我们像这样将个人的悲伤投射到整个宇宙中,这种做法是卑劣可耻的。认为宇宙就在我们内心之中,或是认为我们是宇宙的核心、缩影或象征,堪称可耻的利己主义。

让我很痛苦的这个现实兴许会妨碍一个真正优秀的造物主的存在,却不能证明造物主是不存在的,或是存在一个邪恶的造物主,甚至是存在一个不好不坏的造物主。只能证明这个世界上确实有恶,这根本算不上发现,而且没有人会否认这一点。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们重视我们的感情是因为它们属于我们,我们经常称之为内心虚荣的骄傲,就好像我们把各种各样的真理称之为我们的真理。

相比其他诗人,安特罗·德·肯塔尔更充分地表达了毁灭我们灵魂的冲突,因为他的感情和智慧处在同一水平。我所指的冲突,则是情感上对信仰的需要和智慧告诉我们信仰皆虚幻之间的矛盾。

我终于讲到了这些与生活智慧准则有关的简短格言。

将我全部文学作品的手稿付之一炬,我并不后悔。唯有这个,是我所能遗赠给这个世界的。

不管这个世界的谜题有何神秘,它要么是非常复杂,要么就是极其简单,不过这种简单是人类所理解不了的简单。我对绝大多数哲学理论的抗议在于,它们过分简单化了,而证明就是这些理论总是在尝试解释,而解释就是简化。

然而,充满幻想的索姆·杰恩斯提出的邪恶理论至少并不荒诞,或许可以将之解读成这样一个概念:一个全能优秀的神创造出了恶,因为他要创造一切。索姆·杰恩斯的假设至少具有明确的类比优点,虽然也不乏不实际的色彩。我们干预不如我们的人的生活,有时候是为了善,有时候是为了恶;有时候我们坏心干好事,还有时候我们好心干坏事,有可能我们的生活同样要受到比我们优秀之人的干预,这些人之于我们,就好像我们之于田野里的牛群和天空里的飞鸟。

有一次我曾想到——这个启示更多地是来自无聊时的思考,而不是真正的信仰——生命是所有存在的自然规律,那么死亡必定一向都是外界干预的结果,这意味着每一次死亡都是激烈的。有些死亡明显就很激烈,我们自己就造成了很多这样的死亡;而其他那些所谓的自然死亡可能同样激烈,却是由那些我们感觉不到的存在引起的。就好像国家,不管多么衰退,只能通过外界的入侵和暴力而走向终结,那么人类生命的终结可能也是如此。在我具有逻辑的幻想中,我突然想到,自杀可能源于外界的强迫,没有哪个生命会自发地终结自身,可关于自杀,死亡的工具正是自杀者本身。很久以前,我刚大学毕业,如果不是这毫无价值的思考使我免于自杀,我可能都把它忘了。痛苦将我的生活彻底破坏了,可我隐隐觉得我的理论是正确的(这个理论和其他理论一样,都有可能是正确的),而且我不愿意(如果这也是正确的话)卑躬屈膝,当别人的工具,这两点使我到现在(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才走这一步。

我一直不能相信,我或者其他人能提出有效的办法,治疗人类疾病,更甭提将之治愈了。可我也不能对此忽略不见。最轻微的人类痛苦,甚至是稍稍想到那些痛苦,总是会让我不安,痛苦难当,无法专注自身。我相信所有对灵魂的治疗都是无用功,这样的确信自然将我提升到冷漠的巅峰,在这巅峰之下,同样的确信所组成的云层可以遮住尘世上所有的混乱。可思想虽然强大,却对镇压情感无能为力。我们无法选择不去感觉,就像我们不能选择不去走路一样。于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而自从我有记忆以来,我就带着崇高的情感,去感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痛苦、不公和不幸,这就好像一个麻痹患者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淹死,而即便是再强壮的人也救不了。在我心里,其他人的痛苦不仅仅是简单的痛苦:看着别人痛苦也是一种痛苦,看到别人的痛苦无药可救我很痛苦,了解别人的痛苦无药可救我很痛苦,因此,我甚至都没有在我那毫无用处的高尚思想中,盼望想要做些事情去治疗别人的痛苦。我是一个缺乏积极性的人,这是我所有麻烦的根源,因此,在我想要一个东西之前,必须好好思考一番,必须思考之后才会采取行动,不能用别人作决定的唯一办法去作决定:别人决定了就是决定了,而我必须进行一番思考。我就和布里丹的驴子一样,在情感的水源和行动的干草之间难以抉择,最终死在了中点之上;如果我不思考,我依旧会死,只不过不是饿死或渴死的而已。

不管我有何想法,有何感觉,都不可避免地转化成为一种惯性。对别人来说,思想宛如指南针,可以指引他们的行动,可对我来说,它就像显微镜,使我看到整个宇宙的跨度不过是一步的距离,仿佛齐诺对不可能跨越一个既定空间(既定空间可以分割,因此是无限的)的争论就是一种奇怪的药,让我的心理自我中毒了。至于感觉,对其他人来说,感觉进入他们心中,就好像一只戴了手套的手,或是拿着宝剑的拳头,可对我来说,感觉会变成另一种形式的思想——而这根本毫无意义,恰如怒火让我们浑身颤抖,移动不得,又好像在恐慌(从我来说,恐慌就是感觉变得非常强烈)之下,让吓坏了的那个人呆立原地,而惊吓原本应该让他逃跑才对。

我这一生都是在进行一场在地图上打输的战斗。懦弱的人不敢上战场,而或许到了战场中,懦弱就会消失,它纠缠着参谋长,让他待在办公室里,确定他会战败。他都不敢实施他的作战计划,因为这份计划肯定是不完美的,他甚至都不敢去完善作战计划(尽管不可能真正做到完美),因为他相信这个计划不可能完美,所以这抹杀了力求完美的愿望。他甚至从没想到过,即便他的计划不完美,却可能比敌人的计划更接近完美。事实上,我真正的敌人就是完美这个概念,继上帝之后,它也战胜了我,它处在这个世界上所有军队的前列,是世界上全副武装之人的悲剧先锋,向我进军。

一直以来,相比具体,抽象带给我的印象更深。我还记得,我小时候不怕任何人,甚至连动物都不怕,却被黑暗的房间吓得要命……我还记得那貌似的怪异如何瓦解了我那种简单的心理状态。

与正常情况相反,我对死亡的恐惧更甚于我对临终这个过程的害怕。不管过去,还是现在,我都蔑视痛苦。我一向看重自己对我身体上所有令人愉快的感觉有所知觉。在我唯一一次接受手术的时候(就是最近的事儿,我的左腿截肢了),我拒绝被麻醉并昏睡过去,我只同意接受局部麻醉。

如果今天我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条路,是因为我再也无法容忍我这个已被定罪之人的[…][10]我会自杀,并非因为道德上的痛苦,而是因为导致那种痛苦的道德真空。

我现在的精神状态引起了神秘主义和我对抽象的放弃,然而,这一点是建立在信仰之上,而我没有信仰。我没有信仰,可能是因为我没有这个能力,也可能是因为我不知道如何拥有信仰,事实上,正是因为我缺乏信仰,我才会进入这种真空状态,而这就是我对这个世界的知觉。

……当我在巴黎与普隆比埃的马奎斯决斗。

我自然觉得决斗是一件很荒谬的事。可和别人一样,我总是或主动或被动地接受社会习俗,享受它们的优点(首先就是我的爵位带来的社会威望),所以我觉得不适宜仅仅因为危险,就逃避这样一个习俗。

一想到我更可能受伤,而不是送命,我就立刻不对这件事大加批评了。我从来不惧怕痛苦,我不仅鄙视痛苦,我还蔑视那些满脑子只想着痛苦的人。正是这样的态度抑制了我的雄心,所以我才没有抽象地加以批评。

说来也怪,在决斗之中,我有一个最大的担心,而且对此的担心超越了其他任何担心:我会被我的对手超越,别人会认为我在战场上不如他。我的性格可悲,但我不服输,我一直都知道我无法忍受失败,所以我担心无法隐藏愤恨,因此,我总是羞于参加任何游戏和比赛,但凡会使我与别人竞争的事,我都不会干。我承认,就为了这个原因,如果我能维持体面,我真的会退出决斗。

玛利亚·阿德莱德的**

他们(浪**子)发现了人类情感未经探索的一面;他们让被黑暗笼罩的敏感之物变得更为清楚,虽然要发生肉体的接触。

为什么男爵没有**更多女孩?

最终我的确**了几个,在我自己眼里,我看起来很荒唐,而且没有任何理由[……]。

我可以轻易**为我服务的女仆。可有几个是我无法驾驭的,或者说,看来如此,因为她们太过活泼,有她们在,我会不由自主地感觉害羞,没有勇气,我甚至连在梦中**她们都不敢。其他人又不够资格,或者说太柔弱了,我很同情她们。剩下的就没有吸引力了。就这样,我躲开了爱情这一具体现象,就好像我或多或少躲开了生活的普通现象。

我害怕伤害其他人。因身体接触而导致的肉欲,感知到其他人的真正存在,这些事情是我生活的枷锁,现在我问我自己,对我,对其他人,她们有什么好。我没有**的女孩子被别人**了,因为有人**她们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我对别人不会考虑第二次的事有所顾虑,看到别人做了我没做的事,我很想知道:如果思考只会令我痛苦,我为什么还要想这么多?

顾虑意味着行动的终结。不管是谁,如果要照顾别人的感受,就自然不会采取行动。不管行动有多小(行动的规模越大,这一切就越真实),只要不行动,就不会让别人的灵魂受伤,不会伤害别人,就不会有我们不禁会遗憾的事情,当然,前提是我们有心。我经常觉得,隐士的真正哲学并非建立在隐居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拒绝生活中简单的事实所导致的敌对行为上。

我看到其他人做了我因为觉得乏味而没去做的事儿,当我看到他们做了哪些事,我意识到,这些事都是世界上最普通的事。

普通人的潜意识秘密:积极地经历事情浪漫的一面,浪漫地经历生活中较为粗鄙的一面。

不要教别人什么,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要学的。

当一个梦过于栩栩如生或熟悉,就会变成一个全新的现实,同样残酷,就再也不是安全港了。梦中的军队最终会败退,就好像那些在这个世界的战斗和碰撞中失败的军队一样。

我一向认为梦和白日梦都是邪恶和令人厌恶的倾向,是那些对着时装图样、王子和公主、被爱的人和名人大惊小怪的人才有的专利。

我拒绝做梦,觉得这是疯子或女学生的恶习。可我也拒绝现实,或者说,现实拒绝我,而我无法肯定这是因为我没有能力,悲观丧气,还是因为我没能理解现实。我不可能有任何一种享受,现实的亲吻,想象的安抚,对我来说都是不可能的。

对现在在我身边的人,过去在我身边的人,我从来没有怨言。没人有对我不好。每个人都有待我很友善,同时也很冷漠。我很快就意识到,这种冷漠存在于我的心里,来自于我。所以,我才能说,我永远都是受人尊敬的,而这并不是我的幻想。没有人爱我。今天我意识到,不可能有人爱我。我有令人钦佩的品质和强大的情感[……],但我没有爱。

……和我在精神上属于同一种的人包括卢梭、夏多布里昂、瑟南古和阿米耶尔。可卢梭唤起了整个世界。夏多布里昂[……],阿米耶尔至少留下了一本日记。我们这些人都有同一种病,而我则是一个较为极端的病例,因为我什么都没留下。

我从来不怀旧,因为没有可以让我怀旧的对象,而且我的头脑永远都控制着我的感觉。我从来不做与我的生活有关的事情,没有什么事可以让我依依不舍,记在心田。我曾经也怀揣希望,因为不存在的事可以是任何事,可我现在不再希望,因为我不觉得未来应该和现在不同。有些人想念过去,因为过去是过去,即便是不好的往事在他们眼里也会变成好的,只因为那些事一去不复返了,那些事发生之时的他们也不在了。时间的纯粹抽象对我来说,再也不意味着为了往事已经成风,或我以前比现在年轻,我就要去怀念。更何况,每个人都可以为了这些原因而怀念过去,而我拒绝随大流。

我从来不会怀旧。在我的印象中,我的生活时时刻刻充满懊恼。在我生活的不同阶段,我都是一样的:输掉了比赛,没资格赢得他赢得的那些微不足道的胜利。

不错,曾经的我拥有希望,因为没有希望就离死不远了。

挣扎变得越困难,我的希望就越呆滞。在那些徒劳的残酷夜晚,现实中的我和我以为我可以成为的人之间的差距就变得更明显了。

一天,我回家时听到街坊传来火警声,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对我自己,对我曾经奉若珍宝的东西,其实毫无兴趣。我突然想到,我的房子可能着火(不过并没有),我曾经特别恐惧我那些手稿会被付之一炬,可让我惊讶的是,我注意到,现在我对我家可能着火这事儿完全冷漠,一想到没有了那些手稿,我的生活会简单很多,我几乎是有些高兴的。我的手稿是我生活的片段,是我精心制作的全部作品。在过去,如果失去了我的手稿,我一定会疯掉,可现在我将这种可能视为我命运中的偶然事件,并非那种致命一击,可以通过击溃我个性的表现形式来毁掉我的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