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论创造卓越艺术的不可能性(1)(1 / 1)

我们都被历史上最严重、最致命的枯竭毁灭了——即我们深刻意识到所有的努力都属徒劳,所有的计划都是无用功。

我早已抵达空虚的高度,丰富的虚无。是什么冲动让一个人早早上床睡觉,就是什么引导我走向自杀。我受够了蓄意的死亡。

此时此刻,没什么能改变我的生活。

如果……如果……

是的,可如果是永远都不能实现的事,如果永远都不会发生,那为什么还要想象发生以后的情形呢?

我感觉我生活的尽头就在不远处,因为我希望它在不远处。在过去的两天里(之所以用了两天,是因为有时我还会重读一遍),我一份一份地,烧掉了所有的手稿、对逐渐减少的思想所做的笔记、随笔、甚至是那些我永远也完成不了的作品中已经完成的篇章。我烧起来是毫不犹豫的,心中却弥漫则一种挥之不去的忧伤,我作出这个牺牲,是为了离开我即将放弃的这一生的岸边,就像一个人烧毁了一座桥,我自由了。我早已准备好了,我要杀死我自己。可我至少希望就我的一生留下一部用文字记载的回忆录,一幅写出来的图画,力求尽可能准确地描述出我在这一世的经历。我不可能留下一连串美丽的谎言,所以我只愿说一点点真话:虚假的一切使我们以为我们具有一双慧眼。

这将成为我唯一的一部手稿。我留下它,并不是因为我和培根一样,为子孙万代着想,而是(没有比较地)考虑到那些即将成为我的同行的人。

对于我与生活,我打破了我们之间所有的纽带,只剩下一个,因此,我的灵魂得到了感情的澄明,我的智慧得到了思想的启迪,这让我拥有了文字的力量,这并不是说要完成我无法完成的文学作品,而是对于我为什么完不成这个问题,给出了一个简明的答案。

这些篇章称不上我的忏悔,它们只是我下的定义。在我开始创作它们的时候,我感觉到,我可以带着貌似的真理写出这些篇章。

自杀者的判断下得过于草率了。事实上,报纸报道给予了他所有的敬意。比如说,当地《每日新闻报》的记者这样报道他的死讯:

“第二十世特伊夫男爵阿尔瓦罗·科埃尔霍·德·阿斯雅伊德先生,于昨日在他位于马西埃拉的庄园中自杀身亡。他的家族是该地区最显赫的家族之一。特伊夫男爵品格高尚,为世人所敬仰,所以听闻他的悲剧结局,许多人都哀伤不已。”

马西埃拉庄园

1920年7月12日

对于同一个灵魂或同一个人,若智慧情绪和道德情操处于同一水平,则可谓最大的悲剧。如果一个人是道德完人,就肯定与傻瓜无异。如果一个人智慧无比,在道德方面必定有所欠缺。为什么一个人不能同时兼具这二者,这是造物主的诡计,还是讽刺,我不得而知。然而,我很不幸,因为这种双重性就发生在我身上。虽然与生俱来这两种优点,我却始终不曾有所成就。我不适合活着,并不是因为这两种品质中其中一个过多,而是因为二者皆有些过度。

不论何时,不论何地,只要有了真正或潜在的敌手,我片刻犹豫都不会有,立即就会放弃。在生活之中,这是为数不多我不会为之犹豫的事之一。一想到我可能与别人竞争,我心里就不会有丝毫骄傲,特别是我有可能大败而归。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也拒绝参加任何竞技博弈。假使我输了,我会一直心怀愤恨。这是因为我自视高人一等?不,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在国际象棋和惠斯特桥牌方面技高一等。而是因为纯粹的骄傲,那是一种无情狂暴的自尊,尽管我在心里迫切努力,却依然无法将其加以抑制。我一向远离生活,远离这个世界,与它们中的任何元素相遇,总会让我觉得受到了冒犯,好比不如我的人侮辱了我,好比一个万人唾弃的马屁精突然蔑视我。

每当我的内心充满痛苦的怀疑,我都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错了,而我对自己生气,是因为社会因素对我的决定有着不成比例的作用。我一直未能跨越遗传和我受过的教养所产生的影响力。我可以蔑视贵族和社会等级这些僵化的概念,可我一直没能忘记它们。这就好像我天性懦弱,虽然我讨厌它们,努力克服,可它们却通过不可思议的纽带,紧紧束缚了我的心和我的意志。曾经我有机会娶一个简单的女孩子,和她在一起,我应该会很快乐,可在我和她之间,在我那优柔寡断的灵魂之中,横亘着十四代男爵,而且,我在心里想象着整个镇子的人面带假笑参加我的婚礼,和我并不亲近的朋友对此大加嘲讽,因为低劣气量小的想法,我感觉非常不安——我那些气量小的想法太多了,它们沉沉地压在我身上,像是要去犯罪带来的负担。所以,作为一个理性和冷漠的人,为了身边那些遭我蔑视的人,我就这么失去了我自己的幸福。

我穿什么衣服,做什么事,在我家里如何招待客人(或许我不必在家里招待任何人),所有这些粗鄙的表达和幼稚的态度是她的感情所不能掩盖的,是她的奉献所不能让我忘记的,所有这一切都好像幽灵般若隐若现,仿佛这是一场争论,在无眠的夜里,我尝试捍卫我的一个期望:有一张由不可能组成的无尽大网一直纠缠着我,而我又希望把她拉进来。

那天下午的情形我还记得,甚至还能闻到那时温柔的春日芬芳:我思考了方方面面,于是决定,把爱情当作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放弃不管。当时是五月,已有初夏的感觉,我的庄园里鲜花盛放,它们的色彩随着太阳缓慢的西沉而逐渐退去。被后悔和自责纠缠着,我在为数不多的几棵树中间散步。我之前吃了饭,后来一直在闲逛,走在毫无用处的阴影下,树叶发出轻轻的沙沙声,而我孤独得犹如一个符号。突然之间,我产生了一个无可抑制的渴望,我很想彻底放弃,很想一劳永逸地退出,我感觉很恶心,我竟然有这么多欲望,这么多希望,有这么多外部条件去实现这些渴望,而在我内心中,又觉得我不可能真的想要实现它们。自那个轻柔悲伤的时刻开始,我起了自杀的念头。

……对于那些意志薄弱且不自觉去禁欲的人来说,智慧就好像血液循环,是生活的必要条件,是生活的不可分割基础之一。

在那个秋日的夜晚,微风轻轻吹拂,在天空的映衬下,远处的群山带着冰冷的澄澈,巍峨耸立,可我的心思不在这些之上。我只是专注于我的思考,在我看来,我生活中的一切似乎都比以往更悲伤了。

我的童年

……事实上,我所有的心血**和欲望所带来的满足加起来,只比我对孤独的渴望多一点点。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像个小孩子一样充满愤恨,我失去了因为过分敏感而产生的狭隘。(我觉得我的抽象思维能力的发展就与此有关。)可我用另一种形式保存了我的本质。如果我忘记了一个想法,忘记了一个我想要写下来的短语,或是不记得一个特别的观点,我依然会很恼火。我意识到,我经常无法让这些轮廓拥有具体的形质。可我嫉妒我的自我,我渴望抽象,而且我注意到,或许就是因为贪婪和恨意是狭隘的两种形式,所以它们都是相同的血肉。

一定程度上用正确的语言表现出独具匠心的想法,它们甚至可以上升到不朽的高度,但突然之间,在需要表达的时候,它们却变得不连贯了……如果我的意志必须和美学搭档,那它一定不会合作,而且不可能把想法留在一个没有成形的故事的孤立篇章里,它们只是一些听来很惊人的句子,但若要它们真正惊人,我所写的故事必须具有拥有表现力的时刻,精练的观察,紧密相连的措辞……有些想法是妙语连珠,有独创性,但若是没有那些永远都没有写出来的前后文,它们就会变得难以理解。

我想要结束一种我觉得可能包含各种荣耀的生活,可其实,在这生活中,我只是不愿得到荣耀。不管什么时候,如果我有所肯定,我就会记得,那些拥有最明确肯定的人都是疯子。

注意细节和一个完美主义者的本能远远不足以刺激一个人采取行动,但这样的性格品质却会导致人放弃。去梦想,但不要采取实际行动。在梦中实现我们想要的,是那么容易!

一千个想法混杂在一起,每一个都是一首诗,没有韵律或道理,就能蓬勃发展。这些想法太多了,当它们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甚至都对不上号,更甭提我想不起它们的时候了。

剩下的只是细微的感情。寂静乡村的一缕微风都可以让我的灵魂激**。远处,村子里的乐队在演奏音乐,这在我心中留下的一连串声响要比管弦乐队留下的复杂得多。门阶上的一个老妇让我的心融化。一个与我同路的脏孩子照亮了我。落在电线上的一只麻雀让我产生了我无法解释的快乐,它如同一个与真理密不可分的景色。

我所属于的这一代人(假设这代人包括除我以外的所有其他人),不仅不再笃信旧有宗教的神明,也不相信现代的非宗教神明。我不承认耶和华,恰如我不承认人类。对我来说,基督和进步都是来自同一个世界的神话。我不相信圣母玛利亚,也不相信电。

我的思考向来极其细微。对于我的作品的语言,以及组织我想要表达的思想,我向来一丝不苟。

我母亲死了,让我感觉自己属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外在联系也断了。一开始,我感觉不知所措,不是那种身体眩晕的感觉,而是大脑处在一种死亡般的空虚之中,而这就是空虚感的本能意识。直到那时,我一直把体会到的沉闷当焦虑,在那之后,它却枯萎成了纯粹的无聊。

在她活着的时候,我并没有特别感觉到她的爱,可当我失去了她,她的爱就变得那么明显。

我发现,在没有了她的爱(我们就是这样发现事物的真正价值的)之后,我是那么需要感情,感情就好像空气,供我们呼吸,我们却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我拥有实现幸福和拯救幸福的所有条件。这些条件之间没有任何联系。

我是少年夏多布里昂·雷内的成熟版。外在形式不同,但我们的实质是一样的,同样的心里自我专注,同样的不满足。

在所有的焦虑之下,青少年依然具有去爱的盲目意志。卢梭[……][9]可他控制着欧洲。夏多布里昂发牢骚,做白日梦,可他是个国务大臣。维尼看到了他的戏剧被搬上了舞台。安特罗·德·肯塔尔宣扬社会主义。莱奥帕尔迪是一位语言学家。

我放下我的钢笔,却没有将它真正放弃,透过面对漆黑乡间的窗户,我看到,高挂天空的一轮圆月撒下月光,赋予了空气全新的意味,仿佛连空气也变得有形了。这样的景致经常伴随着我进行无尽的沉思、无用的梦境、以及我无法工作和写作的无眠之夜。

我的心感觉就像一个无机的负载。

在漆黑寂静的静止黎明中,他们的轮廓那么明显,仿佛真理确实存在。

根本不可能维持理智的生活。智慧提供不了指导规则。对我来说,这个认识揭露了掩藏在人类坠落这个神话中的东西。当一个人用真实的眼睛看到闪电,受到震撼,那么,震撼我的灵魂视觉的,则是导致亚当吃下智慧树果实的**所具有的可怕和真正的含义。

在智慧存在的地方,生活则无法持续。

我彻底放弃了对形而上学的思索,放弃了从道德上厌恶对未知的系统化尝试,和大多数怀揣同样态度的人一样,我的放弃并非来源于不会思索。我会进行漫长而刻苦的思考,对此我很清楚。

一开始,我详细阐述了一种心理认知论。为了帮助我了解系统,我创造了一个方法,来分析创造系统的人。我并不是说我发现哲学无外就是性格的表现。我估摸其他人应该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可为了给我自己指引方向,我发现,性格即哲学。

从字面或哲学角度来说,我一直都觉得自我关注缺乏礼貌。写作的人忘记了他们是在以写作形式去说话,许多人所写的都是他们永远都不敢说的内容。有些人用一页又一页的篇幅解释和分析他们的自我,然而他们(或是他们中的很多人)永远都不敢对即便是特别善于接受的读者讲述他们性格,以免读者厌烦。

我注意到,悲观情绪时常都是在性方面遭到拒绝而导致的结局。显然莱奥帕尔迪和安特罗·德·肯塔尔就是这样。我只能把一个建筑在个人性问题上的系统视作恶劣粗糙、无可救药的东西。所有粗鲁的人都需要性主题。事实上,这就是区别他们的标志。他们只会说黄段子,要是不提到性,他们就没有妙语连珠。他们觉得所有夫妇都是为了性才会结合在一起。

宇宙和某人的性问题有什么关系呢?

我意识到,在这部手稿里,我违背了我以前设置的原则。可这些文字是我的遗言,而在遗言之中,立遗嘱者一定会谈到他自己。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这些文字就是来自一个将死之人。

我们的问题并非我们都是利己主义者。我们的利己是静态的,而不是动态的。我们重视我们所想的,而不是我们所做的。我们忘记了我们以前所做过的事,我们以前是什么人,有什么想法。生活的第一功能就是行动,事物的第一特性就是运动。

看重我们所想的,是因为是我们自己在想,我们将我们的自我不仅视作万物之尺(引用希腊哲学家的话),还要当作万物的规范或标准,我们在内心之中即便没有解读宇宙,也是在批评宇宙,而我们根本不了解宇宙,也就无从去批评。然后,我们中最反复无常、内心最脆弱的人就会把那种批评提升到一种解读,而这种解读是叠加的,就像幻觉,需要归纳而不是推断。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幻觉,而这个幻觉是建立在某些若隐若现的事物上。

现代人如果不快乐,就是个悲观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