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对感觉的控制(4)(1 / 1)

“那么,你就可以理解我为什么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目标——无政府主义社会,自由社会;方式——在没有过渡阶段的情况下,从资产阶级社会转变到自由社会。通过密集、彻底和铺天盖地式的宣传,可能会实现这样的转变,以便可以让所有人作好心理准备,并削弱所有抵抗。很显然,我所谓的‘宣传’不止是说和写,而是一切:直接和间接的行动,只要能推动自由社会发展,削弱阻碍自由社会到来的抵制力量。因此,当社会革命爆发,就不需要跨越大多阻碍,因此会变得轻而易举,而且没必要建立革命独裁统治,没有人反对,也就不需要对其实施独裁统治。如果情况不是这样,就说明没有实现无政府主义;如果无政府主义没有实现,那么唯有资产阶级社会值得我们去捍卫,并且如我所示,它是公正的。”

“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成了无政府主义者,为什么我认为其他不那么富于勇气的社会信条是虚假且不自然的。现在我们继续说说我的故事。”

他划亮一根火柴,缓缓地点燃香烟。他盯着香烟看了一会儿,便继续说了起来:

“有人和我抱有类似的想法,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工人,但也有一些不是。我们所有人都很穷,而且我记得我们中没有一个人脑子笨。我们迫切希望指导我们自己,想要认识事物,与此同时,我们盼望宣传,传播我们的思想。我们希望为我们自己,为其他人,为全人类,创造一个新社会,摒弃所有偏见,这样就不会有人为的不平等,就不会有自卑、痛苦和苛责强加在人类身上,而这些都是自然界中所不曾拥有的。至于我自己,我所读到的内容让我相信这样的观点是正确的。那时候我只能看图书馆里的廉价书籍,但那里有很多书,我几乎把它们都看过来了。我去听了当时的讲座和宣传集会。每一本书,每一次演讲,都让我越发肯定我的观点,愈发确认我的观点正确无误。我的朋友,我在此再次向你重复一遍,我当时的想法和现在的一模一样,唯一的差别在于我当时只是想想,现在我不光想,还在做。”

“是的,当然,这非常好,你已经做了这么多。你应该成为这种无政府主义者,这是切实可行的,我现在很明白,你就是无政府主义者。你不需要再证明什么了。我很想知道,你怎么会当上银行家?你是怎么能一点矛盾没有就当上银行家的?我或多或少可以猜到……”

“不不,不要就任何事进行猜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猜测的基础就是刚才听我说的话,所以你认为我发现无政府主义行不通,因此,就像我告诉你的那样,只有资产阶级社会值得捍卫和公平,是不是?”

“是的,我的猜测差不多……”

“可从我们的谈话伊始我就在反复强调,我一直都是无政府主义者,过去是,现在也是,那么,你的猜测又谈何成立呢?如果我是因为你说的原因才做了银行家和商人,那我就不是无政府主义者,而是资产阶级。”

“是的,你说得对……可你说邪恶?好吧,继续给我讲讲吧……”

“我说过,我一直以来还算头脑清醒,而且是个行动派。那些都是天生的特质,它们可不是被塞进我的摇篮里的(假设我有摇篮的话)。我天生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那么好吧。作为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我发现我不能忍受自己做个消极的人,不可能只是去听讲座,和朋友们大谈特谈。这样绝对不行:我必须做点什么!为了社会习俗的受压迫者和被害者,必须着手工作,为之奋斗!我决定尽己所能,投身于这一事业。我开始思考,我要怎么做,才能对自由事业尽一份力。我开始制定我的行动计划。”

“无政府主义者想要什么?自由,他们自己的自由,其他人的自由,全人类的自由。无政府主义者希望摆脱社会观念的影响和压迫;想要从出生之时起就得到自由,在这个世界上得到公平的对待,成为应该成为的人;他们希望他们自己和其他人享受这样的自由。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有人个子高,有人个子矮;有人很强壮,其他人很虚弱;有人比较聪明,其他人则比较蠢笨。可撇开这点不谈,所有人都可能是平等了,只有社会观念会从中作梗,必须毁灭那些社会观念。”

“必须毁灭它们……可有件事没有逃过我:必须以自由的名义去毁灭它们,绝不能忘记去创建自由社会。因为人也可以为了创造自由或准备自由之来临,去毁灭现有社会观念,用同样邪恶的其他社会观念取而代之,因为它们都是谎言。这就是人们必须当心之处。不管暴力与否(在对抗社会不公的时候,一切都是正当的),都有必要确保行动计划既可以毁灭社会观念,同时还不会阻碍未来自由之创建,此外,在创造自由的过程中,如果可能,还应该不妨碍任何部分的自由。”

“一定要当心,不能破坏这样的自由,显而易见,这样的自由只会出现在未来,在当下,则是受压迫的人们反对社会观念的自由。很显然,我们不应该介意干扰三种人的自由:有权有势的人,处境好的人,那些代表着社会观念并从中渔利的人。那并不是自由,只不过是欺压的自由,而这与自由刚好相悖。正好相反,这正是我们思考要去冲破和对抗的自由。这一点似乎应该很明白……”

“非常非常清楚。继续……”

“无政府主义者要为了谁争取自由?为了全人类。无政府主义者要通过什么方式,为全人类争取自由?就是要彻底摧毁所有社会观念。他们要如何彻底摧毁所有社会观念?刚才我在回答你的问题之际,讨论了其他先锋体系,说了我为什么会成为无政府主义者,当时我就向你解释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你还记得我的结论吗?”

“记得。”

“社会革命突然爆发,势压一切,即刻终结资产阶级社会政权,创立自由社会。经过激烈而不断的直接、间接行动,这种社会革命得以开展,易于为自由社会的到来团结士气,还可以镇压住所有资产阶级抵制力量。请原谅,我不会重复从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角度,不可避免得出这个结论的原因;因为我已经说过了,而你也明白了。”

“是的。”

“这样的革命最好是波及到全世界,在世界各地同时发生,或至少是在重要的地方爆发。或者说,即便不是这样,也要快速从一个地方蔓延到另一个地方,但在所有革命活动中,在每一个地方,也就是每一个国家,都必须是完整而具毁灭性的。”

“很好。为了这样一个目标,我能作哪些贡献?仅凭我一个人,我为世界革命做不了任何事,即便是为局部的世界革命,就算是在我生活的这个国家,我也无能为力。我拼尽全力所能做的不过是为这样一场革命奠定基础。我告诉过你我会采用的办法:通过战斗,通过一切可能的手段,反对社会观念;一边要为自由而战,一边绝对不要阻碍为自由社会、未来自由或当前工人之自由所作的宣传,如果可能,还要创造未来的自由。”

他吁出一口烟,停顿了片刻,接着说了起来:

“我的朋友,我就是这样将我的清醒头脑投入到行动中去的。在我看来,为了未来而努力,为了其他人的自由而努力,这些也很好。可我呢?我是个无名小卒吗?如果我是个基督徒,那么我会很乐意为了其他人的未来而奋斗,因为我会在天堂得到回报。可如果我是个基督徒,我就不会成为无政府主义者,因为这样的不公在我们短暂的一生中根本无足轻重:不过是必须经历的苦难而已,并且我们会为了受到的苦,得到永生的报偿。可我以前不是基督徒,现在更不是,我便扪心自问,我牺牲一切,到底是为了谁?此外,我为什么要牺牲我自己?”

“我经历过怀疑的时刻,你知道的,我这样是有道理的……我想我是个唯物主义者。我没有来世,只有今生。我为什么必须去担心社会宣传和不公,担心其他荒诞的故事,而如果我不为那些事操心,我会快乐很多。不管是谁,如果他只有今生,不相信永生,除了自然,不承认任何法则,因国家非自然之物而反对,因婚姻、金钱等所有社会观念非自然之物而反对,那么,这些人为什么还要自己给自己增加负担,捍卫利他主义,为了其他人或全人类而牺牲,如果就连这利他主义和牺牲也非自然之物的话?没错,按照我向我自己证明的逻辑,人生来不是要当丈夫或葡萄牙人,也不是生来就要受穷或有钱,我还向我自己证明,人生来不是必须和别人分享,人生来就是自己,然而,利他主义者和分享者都与此相反,与排他的自我本位思想相反。”

“我和自己辩论这个问题。我告诉自己,我们生来就属于人类,并且有义务与全人类分享。可义务这个概念是自然的吗?义务这个概念从何而来?如果义务这个概念使我必须牺牲我的幸福、舒适、自保本能和其它自然本能,那么践行这个概念与践行其他在我们身上引起同样效果的社会观念有何不同?”

“义务和人类团结这两个概念如果包含一些自我中心的奖赏,或许就可以被当作是合乎自然的,因为尽管其违反自然的自我中心概念,但如果能为自我提供一些奖励,那么从长远看来,就不会有任何违反之处。为了牺牲而牺牲快乐是非自然的;为其他人之故而牺牲快乐则仍属于自然的范畴之中:如果两件自然之物不能同时兼得,选择其一也无可厚非。我为创建自由社会和人类未来福祉而献身,我能得到哪些自我方面或自然方面的奖赏?唯一的奖励便是我知道我尽了应尽的义务,知道我是为了一个良好的结局而奋斗。这些事本身并不是快乐,快乐来源于观念,比如因为非常有钱而得到的快乐,或是生来就有优越的社会地位而得到的快乐。”

“我必须承认,亲爱的朋友,我有时候确实会怀疑。我感觉自己并不忠于我的原则,并且背叛了它们……可我很快就克服了这些时刻。我觉得公正这个概念就在那里,就在我心里。我自然而然地就能感受到它。我感觉,通过这样的全神贯注,我自己的命运就包含了更高的义务。我毅然决然地前进。”

“在我看来,这样一个决定似乎并没有表示出你的思路很清晰……你并没有解决所有的困难……你只是出于情感冲动在行动!”

“毋庸置疑。可我给你讲的就是我如何成为了无政府主义者,如何一直坚持做个无政府主义者。我想要向你坦白我所有的犹豫和困难,以及我是如何克服的。我承认,在那个时候,我从情感上克服了一个逻辑困难,而不是从理性上克服的。可稍后你就能了解到,这个从逻辑上难以回答的问题会有一个完全和绝对的答案,届时我就能彻底了解无政府主义信条。”

“很有意思……”

“是……现在我继续说我的故事。我遇到了这个困难,并且正如我告诉你的那样,不论好坏,我将之解决了。接下来,基于同样的逻辑,另一个困难出现了,给我造成了很大困扰。”

“我牺牲自己不求个人回报,也就是没有真正的自然性回报,这没问题。可假设未来社会一点也不在乎我的希望,假设根本就不存在自由社会,那我为了那项事业牺牲我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一个信念而牺牲我自己,不求任何个人回报,为了这一信念付出努力什么都得不到,这没问题。可在牺牲我自己的同时,却一点也不肯定我所努力的目标有朝一日会不会实现,不肯定尽管我付出了所有努力,那个信念能不能获胜——这有些太过分了……我对你说过,我在解决其他困难的情感层面上解决了这个难题,可我也提醒过你,一旦我充分理解我的无政府主义是什么,这个难题就和其他难题一样,从逻辑上迎刃而解……你会明白的……在我给你解释这一点的时候,我避重就轻,对我的困境一语带过:‘我为未来尽义务,让未来为我尽义务……’反正大意如此……”

“我向我的同志解释过这个结论,或者说解释过这些结论,他们同意我的观点,他们都认为必须奋勇向前,为自由社会而努力。确实有一些比较明智的人对我的观点感到惊讶,这并非是因为他们持不同意见,而是因为他们从未如此透彻地看待事物,或是从未见过有人持有如此犀利的观点……可到最后,他们都认同我。我们共同为伟大社会革命、自由社会而奋斗,不管未来能否证明其恰当!我们一些人组成了一个组织,开始进行重大的宣传活动,当然了,这个重大是介于我们所能完成的范围内。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苦难、困惑和烦恼不断,我们依然始终为了无政府主义理想而奋斗。”

说到这儿,这位银行家停顿了良久。他的烟又灭了,可他没有点燃。突然间,他露出一抹微笑,带着一个人讲到他自己故事的关键阶段时所该有的情绪,他更加专注地看着我,清清喉咙,以示强调。

“从那一刻开始,”他道,“一些新情况出现了。‘从那一刻开始’是一种说话方式。我的意思是,在进行了几个月的宣传之后,我开始注意到,在我心里出现了一个新问题,而且是最严重的一个,我是说,这个问题至为关键。”

“你还记得吧,我是如何通过严格的思路,来定义无政府主义运动的过程?在这个或这些过程中,人可以为毁灭社会观念作贡献,同时还不会阻碍创造未来的自由,更进一步说,不会妨碍现今受压迫之人从社会观念中享受到的微末自由——如果可能,这个过程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创造了未来的自由……”

“那么,一旦树立了这样的标准,我就一直将它记在心里。然而,从开始着手进行宣传开始,我就有了一个发现。我们的宣传组织人不多,大约有四十个——新情况出现了:暴虐出现了。”

“暴虐出现了?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