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我的理论和我的生活方式之间没有分歧,这二者绝对一致。至于我的生活与那些拿着炸弹的工团主义者不一样,这是事实。可正是他们的生活与无政府主义者相去甚远,与他们的理想渐行渐远。而不是我。没错,我是个银行家,是个金融家,是个垄断家,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可在我身上,无政府主义的理论和实践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你拿我和那些拿着炸弹的愚蠢工团主义者相比较,就是为了表示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确实和他们不一样,可差别是这样的:他们(是的,是他们,不包括我)只是理论上的无政府主义者;我既是理论上,也是实际上的无政府主义者。他们是无政府主义者,是愚蠢的傻瓜;我则是一个聪明的无政府主义者。也就是说,老伙计,我才是真正的无政府主义者。他们,也就是拿炸弹的工团主义者(我以前也是那样,但我放弃了那种做法,因为我拥有真正的无政府主义),是一群无政府主义的渣滓,是伟大的自由主义学说下的娼妓。”
“就连魔鬼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这番话真是太惊人了!可你如何能让你的生活,我是说作为一个银行家和商人,你怎么能做到与无政府主义理论相一致?如果按照你所说的,你对无政府主义理论的理解和别人的没什么不同,那你要如何解释呢?你很成功,你是想告诉我,你是个更纯粹的无政府主义者,因此与他们不同,是这样吗?”
“没错!”
“我一个字都不理解。”
“可你真想了解吗?”
“我想知道一切。”
他将熄灭的香烟从嘴里拿出来,慢慢重新点燃,他看着火柴熄灭,才将它放在烟灰缸边缘。跟着,他低了一会儿头,又抬起,说:
“听着,我小时候家里很穷,我家属于城里的工人阶级。你可以想象得到,我没有沾到家里的一点光,不管是社会地位还是前途,都一样,只是就像别人告诉我的,我具有天生聪慧的头脑和或多或少还算坚强的意志。可那些都是天生的,而这无法改变我低等的出身。”
“我从前就是个劳工,我得工作赚钱,日子过得很苦。总之,我是个平头百姓,与他们没有差别。我倒是没到饿死的地步,却也差不多。不过算了,不说那个了,反正也改变不了以前发生的事,也改变不了我即将告诉你的事,若不是以往的生活,也成就不了今天的我。”
“简单地说,我以前是个工人。和所有其他工人一样,我之所以去工作,是因为我没有选择,而且我尽可能缩短工作时间。我这个人呐,还算聪明。只要有可能,我就阅读、讨论,因为我不是个愚蠢的人,所以在我心里,对于我的命运和导致我的现状的社会地位,我越来越不满。我刚才告诉过你实话,我的命运本来可以更糟,可在当时,在我看来,命运在创造我的时候把所有不公平都加诸在了我身上,社会习俗剥夺了我的权利。在我二十岁的时候,顶多二十一岁,我就是这样一个想法,就是在那时,我成了一个无政府主义者。”
他停顿片刻,又向我这边转了转身体,脑袋向前探,道:
“一直以来,我都有颗清醒的头脑。我感觉到了我的桀骜不驯。我想去理解我的反叛。我成为了一个认真尽责和深信不疑的无政府主义者,就和我现今一样认真尽责和深信不疑。”
“你现在所持的理论和你当初所持的一模一样?”
“的确。无政府主义理论,也就是那个真正的理论,就是一件事。自从成为无政府主义者之后,这个理论就没变过。你很快就可以见识到……我告诉过你,作为一个天生头脑清醒的人,我成了一个认真尽责的无政府主义者。嗯,什么是无政府主义者?反抗生来受到的社会不公,从根本上来说,这就是无政府主义者。正如你会看到的,其次是反抗造成这种不公的社会习俗。打个譬喻说,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将人们转化成为无政府主义的心理动力,稍后再说这个话题的理论方面。目前,你肯定能理解,在我所处的那种情况下,一个聪明人的反抗是什么样子。那么,这个世界在他眼中是什么样子?有个人生而为百万富翁的儿子,从一开始就得到保护,不必受苦,没什么是财富解决不了的,起码金钱能化解一些问题;还有个人生长在悲惨的环境下,家里分食现有食物的嘴已经太多了,多生一个孩子,不过是多一张需要喂饱的嘴而已。生来就是伯爵或侯爵的人因此受到所有人的尊敬,做与其身份对应的事;像我这样的其他人则要步步惊心,以求得能让别人像待人一样待我。有些人生来就有钱去上学、旅行、获得经验,会比那些天生具有智慧的人变得更‘明智’。这一点放之四海皆准……”
“自然界里的不公正太多了,我们根本无法摆脱。可对于社会不公和社会习俗,为什么我们不应该将其革除?我承认——除了承认我没有别的选择——有人应该天生就比我优秀:比如智慧、力量和精力。可我不承认,有人能在后天积累的品质方面比我优秀,而这些事是他在离开母亲子宫之后所无法控制的,可他一降临人世,他可能就要处理这些事:财富、社会地位,舒适的生活,等等。所以我的无政府主义诞生于我对你说的反叛性,正如我告诉过你的,至今我仍然赞成这种无政府主义,没有丝毫改变。”
他又停顿了片刻,仿佛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说。他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吸一口烟,跟着缓缓吁出。他转过头,正准备接着说。可我打断了他。
“我太好奇了,所以想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会特别选择无政府主义?你完全可以选社会主义或其他不那么清冷的极端主义事业。这些都可以承载你的反叛……根据你所说的,我觉得你的意思是,通过无政府主义(我发现这是个非常好的定义),反对传统和社会规则,得到激励与能力去废除这一切……”
“说得不错。”
“为什么你会选择极端,而不是温和的行动……”
“我会告诉你的。我考虑过这一切。我读过的小册子里有各种理论,我都理解了。我之所以选择无政府主义信条——就像你说的——原因只有一个。”
他出神片刻。跟着,他转头看着我。
“真正的邪恶,唯一的邪恶,是叠加在自然现实之上的习俗和社会观念——从家庭到钱,从宗教到国家,莫不如是。人有男有女,我是说,人生下来会长大,分为男女。按照真正的自然正义原则,人们不是生来就会成为丈夫、富人或穷人,就好像他们不是生来要成为天主教徒、新教徒、葡萄牙人或英国人。人们所获得的这些身份都是社会观念的缘故。那么,为什么要说这些社会观念都是邪恶的?因为它们是观念,并非天然而成。金钱和国家一样邪恶,家庭这种机制和宗教一样邪恶。如果不是这些观念,而是换作其他观念,也会同样糟糕,因为它们同样是观念,因为它们也是叠加在自然现实之上,并且会干扰自然现实。除了寻求废除所有这些观念的纯粹无政府主义,任何机制也都是观念。用我们所有的欲望、努力、智慧去建立一个社会习俗替代另一个社会习俗,或是为此而努力,即便算不上犯罪,也是荒唐事一件,因为这么做会引起社会动乱,却什么都改变不了。如果我们发现,社会观念因欺压或压迫人类的自然本性而不公正,如果我们可以利用我们的精力将观念全部毁灭,那为什么还要付出精力用其它观念去替代现有的呢?”
“这在我看来确实是毋庸置疑的。可假设不是这样。我们假设有人反对这一点,确实可能有这样的事,认为无政府主义机制根本行不通。那么,我们就来看看这个问题的这一面。”
“为什么无政府主义机制应该行不通?作为先锋派,我们是以这样一个原则为始:不仅当前的机制不公平,而且,因为有公正的存在,所以用一个较为公正的机制替代现有机制是有好处的。如果我们不这么认为,那么我们的思想就算不上前卫,我们就是因循守旧的人。那么,正义的标准要如何界定?要根据一个事实:正义必须是自然和真实的,与社会观念和传统编造的谎言正好相反。那么,所谓自然,就是不折不扣的自然,不是一半,不是四分之一,更不是八分之一。很好。现在来说说自然之物要么在社会层面上行得通,要么行不通。换句话说,要么社会可以合乎自然,要么从根本上来说,社会是观念性的,从任何方面来讲都不可能合乎自然。如果社会可以合乎自然,那么无政府主义或是无社会都应该是可能的,而且应该可能实现,因为这是一个完全自然的社会。如果社会不能合乎自然,如果(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要紧)社会必须是观念性的,我们应该选择邪恶程度较低的:让我们实现一个最自然的社会,以便使其成为最公正的社会。最自然的观念是什么?从本质上来说,没什么是自然的,因为一切都是观念性:在我们的环境中,最自然的就是那些看起来最自然的,感觉上最自然的。那么,看起来最自然或感觉上最自然的,是什么呢?就是我们最习惯的。(你能理解的:自然之物就是直觉性的;而且,不是出于本能的事物却看起来是出于本能的,唯有习惯一个。)吸烟是不自然的,不是本能需要,可如果我们习惯抽烟,对我们来说,抽烟就变得很自然,感觉上就会变成一种本能需要。那么,构成我们之习惯的社会观念是什么?就是现在的体制,即资产阶级体制。所以,我们必须——这很合乎逻辑——要么相信自然的社会可能存在,并且成为无政府主义的捍卫者,要么我们必须相信自然社会根本不可能存在,成为资产阶级政权的卫斗士,没有中间假设。你觉得呢?”
“是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不能说得这么肯定,只是……还有另一个类似的异议需要除掉……人们可以认同无政府主义机制行得通,却会怀疑其不过是昙花一现——换句话说,人可以从资产阶级社会到自由社会,用不着经历中间阶段或过度政权。不管是谁提出了这样一个异议,都会觉得无政府主义社会很好,并且行得通,却会认为,在无政府主义社会和资产阶级社会之间,一定要有一个过渡。”
“很好,我们假设事实就是这样。那么,那个中间状态是什么样的?我的目标是一个自由社会或无政府主义社会,然而,那个过渡阶段只能是自由社会出现之前的预备阶段。”
“这样的准备要么是物质形态的,要么就仅是从心理上准备,也就是一系列物质或社会实现,允许人类适应自由社会,或只是进行宣传,逐渐增加影响力,开始从心理上让社会希望和接受这样的社会。”
“我们先说第一种情况,从实质上准备,让人类逐渐适应自由社会。这是不可能的,不只是不可能,应该是荒谬。根本不能从实质上去适应任何不存在的事物。我们没有人能在不知道二十三世纪的社会状况是什么样的情况下,就从实质上去适应;人类也不能从实质上适应,因为二十三世纪极其社会体制并不真正存在。因此,我们得出一个结论,在从资产阶级社会向自由社会转变的过程中,唯一可供适应、演变或过度的方面就在于心理,也就是从心理上逐渐适应自由社会这个概念……无论如何,关于实质性的适应,还有另一个假设……”
“这些该死的假设!”
“老朋友,头脑清晰的人有义务去仔细观察所有可能的异议,并进行驳斥,然后才可以肯定他自己的信条。此外,这一切可以解释你问我的问题……”
“那很好。”
“正如我说的,关于实质性的适应,在任何情况下,都有另一种假设存在,即革命性的独裁统治。”
“革命性的独裁统治是什么?”
“我给你解释过了,不可能在实质上适应并不真正存在的事物。可如果突然发生政变,社会革命拉开序幕,那么,并不会建成自由社会(因为人们尚未为此做好准备),而是那些想要建立自由社会的人实行独裁统治。可某种自由社会已经存在了,已经在实质上存在了,虽然只是处在萌芽阶段或初级阶段。因此,已经存在一些实质性的事物,社会或许会适应。如果白痴能辩论或思考的话,那么作为‘无产阶级独裁统治’的捍卫者,他们就会这样争辩。显然这样的争辩并不是他们发起的,发起人是我。我将之视为一个异议,而且我要向你说明,这个异议是错误的。”
“革命政权(在其存在的过程中,不论其提出什么样的目标,受到哪种思想的鼓舞)从实质上而言只是一件事,那就是革命政权。因为革命政权意味着武装独裁统治,或者更准确地说,意味着暴虐的军事独裁统治,因为一个军事国家是通过部分军事独裁统治才能强加在社会之上——那部分则是通过革命掌权的。接下来会怎么样呢?结果就是不管是什么适应了这样一个政权,实际上都是适应了暴虐的军事政权。引导革命者的信念,或是他们期盼的目标,都在社会现实中烟消云散了,整个社会完全充斥着战争引致的状况。那么,在革命独裁政权出现之后,会出现独裁式的好斗社会,也就是军事专制,这种情况会源源不绝地发生。绝不可能有其他形式,永远都会如此。我对历史不甚了解,可这一点我却知道得很清楚,而且我一直都很肯定这一点。古罗马政治风潮发生后出现了什么状况?古罗马帝国极其军事暴政建立起来。法国大革命之后呢?拿破仑建立了他的军事专政。你会看到俄国革命的结果:数十年自由社会的成就一朝葬送。况且,对于一个尽是文盲和神秘主义者的国家,你还能期盼什么呢?”
“不管怎么说,这都超出了我们的传统范围——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完全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