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文学和艺术家(3)(1 / 1)

因此,莎士比亚的自负让位给骄傲,或者说,最初,他具有强烈的自负和一般的骄傲,这二者的混合物让位给了少量的虚荣和一般的骄傲这二者的混合物,这个时候,他自然而然变得行动迟缓,而且他性格中的神经虚弱元素就像血液一样,缓缓地在他的歇斯底里症表面扩散。

自负向外扩展的理性标志在于嘲弄和贬低别人。他只会嘲笑,并且乐于看到别人迷惑不解,从本能上感觉他们不应该服从类似的嘲弄和贬损。莎士比亚的早期作品充满了“傻瓜”,尽是对一些人物的嘲笑。他站在一些他创造出来的角色一边,去奚落另一些他创造的人物……

在他创作生涯的末期,这种趋势减弱了。幽默排挤掉了智慧。所谓幽默,就是意识到我们自己也很可笑。幽默产生于自负和骄傲的对立面,也就是说,幽默与谦卑是对立的,与理性或本能的感觉是对立的,实际上,我们和其他人没有区别。如果幽默具有哲学的话,也是基于决定论。他的骄傲致使他抑制他的自负,由于没有意识和缺乏更高的成就,他进一步抑制自己的自负,如此一来,就越来越多地释放了莎士比亚的幽默。

他的骄傲不可能增加,因为没有意识让骄傲变得迟钝了,前提则在于骄傲不是过于妄自尊大且变幻无常,正如弥尔顿那样,尽管他不是十分自负,但他的自负比他愿意意识到的要多。(让我们去欣赏,但绝不要崇拜。如果我们必须崇拜,就让我们只以真理为崇拜对象,因为真理是唯一不会腐坏的崇拜偶像,因为崇拜偶像会腐坏,这是真理,因此,真理才是唯一不会腐败的崇拜对象。)

唯有过于妄自尊大且变幻无常的骄傲能抵制持续不断的无人欣赏,关于对其自身价值的感觉是否确实正当,心里必须存有怀疑。善于内省的心经常发现朱诺其实是无法甩脱的迷雾,会使人对一件事产生错误的想法,正如会误导一个人对他自己的欣赏。

无人欣赏。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有一些东西,是一个伊丽莎白女王一世时代的蹩脚文人在高兴时能写出来,这些当然会得到欣赏。可这些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只占很少的一部分,如果是他而不是那些人写出了那些作品,他就是一个才子,一个绝世才子,而不是一个天才,而从根本上来说,他就是一个天才。他不是伊丽莎白女王一世时代的诗人,而是莎士比亚,也就是说,他一直是我们现在所欣赏的那个样子,所以肯定得不到欣赏。那些直觉表达的闪现在凝聚了数千个春日香气的文字里,那些突然而现的描述词闪现在理解的深渊里,这些内容日日都会让我们感觉惊奇,阅读无法覆盖它们的新颖性,亦无法破坏它们的新鲜感,可这些内容在当时的人心里必定平凡无奇,因为正是在这些内容里,莎士比亚如同天才一样,“超越了时代”。一个时代如何能理解或是欣赏在定义上超越这个时代的东西呢?很多他的佳作都被认为是狂言、废话或是疯言疯语。我们或许能确信,如果我们可以将琼森从坟墓中召唤出来,请他举例说一说莎士比亚的艺术缺点,我们肯定会惊讶地听到他引用一些激昂的言辞,而这些在我们看来都是莎士比亚较为出色诗篇中的瑰宝。

没错,确实存在智的直觉和一个概念,这个概念和其他的一样稀少、闪闪发光,有那么一两次,那个时代水平比较高的人肯定突然注意到了他的超凡不俗。对于给予作者的欣赏而言,这种情况会更糟。就其他人来判断,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比别人强,就没什么比这更能伤害他了。这个人平时感觉自己并不比别人优秀,而他偶尔怀疑自己(虽然不欣赏)注意到了嫉妒的色彩,而嫉妒本身并没有色彩,因为通过假设而嫉妒的人只会在肯定的情况下才会钦佩。别人是否比我们优秀,为了这个问题犹豫,会让人紧张不安,就好像犹豫着是否会有不愉快的事的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并不希望如此,可我们的希望是不确定的。因此,因为我们越是担心让我们有些担心的事,我们就越是不喜欢那些让我们有些欣赏的人。在这两种情况下,我们对确定之可能性的担心,超过了对确定本身的担心(“我们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必须欣赏”)。

是否只是无人欣赏这一感觉如同黑暗一般,笼罩了莎士比亚在成熟阶段所创作的阴郁悲剧,根本无从确定这一点,可对于在《哈姆雷特》中直接展现的忧郁,在《奥赛罗》和《李尔王》中逐步展现的悲哀,在大师之作《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的措辞中随处出现的令人痛苦的愁思,仿佛是在观察一个人痛苦扭曲的心灵,这样的无人欣赏不可能是唯一原因。无人欣赏本身呈现出集中抑郁的元素。首先,我们不欣赏;其次,我们欣赏微不足道的人;再次,感觉其他人付出的努力——一个人的学习,另一个人的联系,第三个人的机会,不管是什么机会——或许可以征服困难。可造成最初无人欣赏的特质,使得莎士比亚的心灵注意不到可以抵消无人欣赏的行动。贫穷又骄傲的人知道,如果他能卑躬屈膝,就能摆脱贫穷,但贫穷带给他们的痛苦不会减少一分一毫,不仅因为不那么骄傲或更有钱的人具有比较优越的地位,还因为他们不可能卑躬屈膝……不可能屈服于能将他们从类似的贫穷中解救出来的事物。接下来,人会违背他自己的性情,怀疑开始在他心里滋生,因为骄傲且贫穷之人或许会问自己,是否在实践事物的过程中,他们并不是非常笨拙,而是太骄傲了,所以做不到那些事,抑或是否他的骄傲并不能掩饰他在行动方面的无能,无人欣赏的天才或许会怀疑,是否他在实践感方面的自卑情绪并非自卑感本身,而且不止是优势的负面,还是一个缺点,或者说,是没有那个缺点便不能存在的优点。

莎士比亚的情况明显更糟。他所屈从的艺术,与那些微不足道却站得比他高的人,与那些微不足道却和他站得一样高或仅比他低一点的人,所屈从的艺术是一样的。他和他们一样,都创作过粗劣的文学作品,却没有因为那些劣作而精疲力竭。他修改和整理过奇怪的戏剧,而且(不管他怎么认为这一点,他对此的指责都可能要比我们以为的少,因为他一来对此已经习惯,二来已经融入进了那种行为的环境),他肯定无法使自己适应那些条件,到达了疯狂的思考程度,因此,他公平对待他的伟大天赋,或采取正确行动,以实现他的思维的各种可能性。通过去做微不足道之人自然而然会做的事,他成为他自己,至少从表面上而言,成为了一个微不足道之人。他不仅没有通过屈从于日常单调乏味的工作而揭示他自己,他还给自己加上了更隐秘的伪装。

对于学习(公众认为琼森是个爱好学习之人),正如我们所见,他既没有欲望,也没有耐心;可能是他没时间;也可能是在他年少之时,他并未学习,在那种时候,是必须去学习,而不是要寻找机会去学习。自从有影响力的联系建立起来之后,缺乏性格的谦卑环境对他造成了阻碍。至于通过共同赞美这一社会手段,在对手之间挣扎求存,即便他曾经并不十分骄傲,此时也会非常骄傲,而且会越来越骄傲,因而反对这一尝试,并且在这种误用中积聚虚构的力量。

如果以获得金钱多少来衡量,他可能成功了,在物质上取得了很大进展。尽管这一点本身令人愉快——不论愉快之多少——却肯定会被当作写在他那无人欣赏之空白处的一个讽刺意见。作为诗人,没能获得应得的盛名,那么,即便作为书店老板成功了,也无法得到补偿。

莎士比亚是文学界最大的失败者,而且,如果假设他在很大程度上意识到了这一点,绝对算不上过分。以他的警惕而言,不可能忽略这一点。结合他的成功这个喜剧,他的不成功这个悲剧就更加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所有这一切都是他感觉到的各种类型的无人欣赏。可精神的压抑,意志的迟钝,决心的枯萎,这些都是无人欣赏之感所引起的,写作意志迟钝了,其他行动的意志肯定也随之迟钝。除了创作出哈姆雷特这个人物和写出更加悲惨的悲剧,精神的压抑必定还有其他发泄方式。决心的枯萎必定使得他的生活失去了色彩,也将他的诗歌和戏剧变得苍白无光。未加体验的快乐,得不到关注的行动,本已避免的任务通过它们的精神影响,肯定对精神压抑产生了反作用,而正是这精神压抑导致了这些情况,使得作为它们产生原因的精神不振越发严重。

我们或许可以恰当且自信地达到这种程度。还有什么与此无关的元素能消除这种压抑,我们现在无从确认——如果真有这种元素的话。什么样的倔强本性的外在活动可以影响那种受到压抑的心灵,调查清楚这一点根本毫无用处。然而,我们或许可以说:那些活动肯定存在。如果它们不存在,那么精神不振的表现就不是利用词语和心理内容来写悲剧,而是一无所有。压抑导致无所作为,然而,写作戏剧就是在作为。这种情况可能基于三个原因:(1)需要写戏剧——我们的意思是这是出于实际需要;(2)性格的复原能力并未受到系统地压抑,在压抑的间隙反抗压抑本身;(3)极端痛苦的压力——不是压抑,而是痛苦——如同一根鞭子抽到畏缩的悲伤之上,迫使其表现于外,如同迫使其进入一个躲藏处,迫使其接受客观,如同迫使其进入一个离开自我的出口,而正如歌德所说,“行动抚慰一切”。

全部三个因素的存在都可以预测。创作这些戏剧的需要展现在表达压抑之词汇的强烈和苦涩之中,这种词语不像《暴风雨》里的那样安静、稍显平和、冷漠,而是焦躁不安、忧郁,有一种迟钝的力量。当没有行动欲望的时候,没什么比必须行动更压抑的了。性格的复原能力,莎士比亚那歇斯底里的巨大好处,展现在他的天赋得到提升而非贬低之中。由于自然增长而起的那部分不需要也不能被否认。然而,对于过分好奇的表达,以及有时候会使戏剧直觉变得迟钝的过分聪慧,不能通过那样的办法进行解释,因为这些在天才的成长中算不上奇特之处,相比盛年,这些在其少年时期更为自然。它们很明显是智慧在尝试毁灭情感,掩盖压抑,用对思想的全神贯注来驱逐对悲痛的全神贯注。可显而易见的不幸(现在没人能说是什么或如何导致了这一点,以及其在人本身的作用下能达到什么程度)带来的冲击,在不断选择反常心理状态作为那些悲剧基础的时候,则非常明显。唯有富于戏剧性的心灵才会在外界邪恶的压力下畏缩,因此,从本能上将自身投射到那些人物身上,而那些人物必定会将作为其一部分的疯狂表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