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伊尔·霍多尔科夫斯基曾是俄罗斯七大寡头之一,从他的发迹到崛起,再到沦为阶下囚,整个过程其实是对那一时期的俄罗斯以及其石油政治的最好诠释。
依靠政治资源发迹
霍多尔科夫斯基生于1963年,出生在莫斯科的一个工程师家庭。霍多尔科夫斯基从其父那里继承了一半的犹太血统,由于这个缘故[39],他大学毕业后的梦想是去军工单位工作,对其他相关部门并不感兴趣。当时,由于苏联的经济结构已经严重畸形,在官僚政治的影响下,军工复合体成了整个苏联权重最大的经济部门,对普通人而言,军工企业职位的“含金量”也是最高的,因此多数毕业生都对军工行业的工作趋之若鹜。而出于保密考虑,苏联军工单位往往很少录用犹太人。
虽然未能如愿,但霍多尔科夫斯基就业的单位也不算太差,他成了当时莫斯科门捷列夫化工学院的团委副书记,而正是这个位置,为他今后的发展打开了第一扇门。
霍多尔科夫斯基担任大学团委副书记的时候正好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由于油价大跌导致外汇收入减少,使得苏联政府的财政状况急剧恶化。当时的苏共中央总书记戈尔巴乔夫采取的应对措施就是放权:给各个基层组织更大的自主权,让他们自己去解决经费问题。在当时,这一措施被称为“经费自筹计划”,在这一政策背景之下,像共青团这样的组织也获得了支配自己收益的权利。
“经费自筹计划”使得苏联大学中的共青团变成了事实上的商业实体。霍多尔科夫斯基借助共青团的资源,开办了一家青年咖啡馆。按照霍多尔科夫斯基本人的回忆,这一次的经营并不算成功。不过,这至少让他明白了资本和权力结合后所带来的收益。此后不久,霍德尔科夫斯基真正的机会来了。
苏联的经济由于油价的影响即将跌到谷底,苏联政府为此不得不开始在货币政策上实行“双轨制”政策——当时官方事实上在同时发行两种货币,一种是我们所熟知的卢布,主要是用于给企事业单位支付工资,这种货币可以在市场上自由流通;另外一种是非现金的信用汇票,俄语叫“贝兹纳里钦耶”,这只是一个虚拟的记账单位,是以政府补贴的形式发给企业,可以用于特定场合的支付。
理论上说,这种信用汇票和卢布是不能混同使用的,也不能互相兑换。说白了,所谓的“贝兹纳里钦耶”和中国过去的票证有几分类似,都是政府在维持财政支出和避免通胀之间所采取的折中措施:政府财政紧张,但又不敢随便乱印卢布——那样会导致经济通胀,于是就有了这种流通受限的信用票据。随着财政愈发紧张,“贝兹纳里钦耶”越印越多,可卢布供应却非常紧张,虽说从官方的概念来讲两种货币是等值的,但在黑市上卢布的价格通常是“贝兹纳里钦耶”的10倍。
到1987年,戈尔巴乔夫将经济领域的国家管制全面放开,于是出现了大量的私有化公司。这些公司的主要业务是和国外进行贸易,对外贸易使得他们手里握有数量可观的外汇,但比较麻烦的是,他们手里缺乏能在苏联国内流通的货币——卢布原本就供应紧张,“贝兹纳里钦耶”在当时的经济体制之下,私营公司也很难拿到。因此,这些私营企业急需有效的融资机制。
与此同时,为了在年轻官僚中获得更多的支持,戈尔巴乔夫默许共青团涉足商业活动,各级共青团组织经常以“科学活动”的名义举行选美比赛,搞流行音乐会。而除此以外,他们的“科学活动”还包括了卢布与信用货币之间的相互倒卖——事实上苏联的私有化首先是从货币私有化开始的。
在这样的背景下,霍多尔科夫斯基拉着一批年轻同事,组建了“青年科学技术创造力中心”。在申报项目的时候,他们填写的业务是“帮助科学研究机构确定项目合同”。
而事实上,这家中心主要的“科学活动”则是:霍多尔科夫斯基利用他在共青团和苏共人脉,以极低的代价大量套取各个单位的“贝兹纳里钦耶”,当这些汇票积累到一定数量,他们又去找那些私营的外贸公司,以高价兑换他们手中的外汇,最后利用手里拿到的硬通货从海外购买电脑、伏特加等紧俏商品在国内出售,以此换回更多的“贝兹纳里钦耶”,然后投入到下一轮的套现。这样一个循环下来,霍多尔科夫斯基能够赚取六倍的利润。
值得多说一句的是,霍多尔科夫斯基的发迹史在国内的一些文章中常常被简化:霍多尔科夫斯基是由于自己的犹太血统,在大学毕业之后被军工企业拒绝录用,接着通过在国内出售电脑,攫取了自己的第一桶金——整个就是一“中关村”草根成为大富豪的励志故事。简化版的故事中,每一个元素都是真实的,但它却没有告诉我们,其实权力和人脉才是霍多尔科夫斯基起家的关键——霍多尔科夫斯基有句名言,“成功不是靠钱,是靠你有没有后台。那时,你必须得到政治保护。”
在发迹过程中,霍多尔科夫斯基仰仗最多的恰恰就是行政资源。在接受英国记者采访的时候,霍多尔科夫斯基自己也承认:“我们没有遭遇任何来自国家机关方面的阻碍。”在当时的苏联,如果没有政治领域的特别庇护,想要在这个灰色领域游走自如是难以想象的。靠着共青团里的人脉,霍多尔科夫斯基可以同时启动上百个这样的交易——在最好的时候,霍多尔科夫斯基可以同时签署500个这种“科学研究合同”,为他工作的人数在那时达到了5000人。
而霍多尔科夫斯基的厉害之处则在于,在利益分配上他比其他人都要“慷慨”:他的同事、为他提供庇护的领导干部、与他签署“科学研究合同”的企业和研究所的官员……利益链条的所有人都会按照固定的比例按时得到自己的那份钱。这又为霍多尔科夫斯基换来了更为广阔的人脉,当时不止一个官员拍着霍多尔科夫斯基肩膀说:“你将是我们实验性的资本家,孩子。”[40]——他的庇护者甚至包括克格勃官员。
就这样,在两年时间之内霍多尔科夫斯基共积累了100万美元的财富——在后来的私有化浪潮中,拥有5万职工的车里雅宾客拖拉机厂才卖了220万美元。
依靠混乱崛起
在完成了原始积累后,1989年霍多尔科夫斯基迎来了登上第二级台阶的机会。那一年在戈尔巴乔夫的“改革”政策下,苏联政府在短时间内彻底放开了金融管制。几乎在同一时间,霍多尔科夫斯基利用在高层积累的关系网,成立了苏联第一家私人银行“梅纳特帕”银行。自成立之后,梅纳特帕银行就一直同政府保持着非常紧密的关系。1990年霍多尔科夫斯基除了是私人银行的老板之外,同时还兼任俄联邦总理的经济顾问——一个利益相关者同时还可以影响相关政策的制定,这意味着什么不难想象。
1991年,俄罗斯副总理盖达尔开始推行所谓的“五百天跑步进入资本主义”的改革计划,霍多尔科夫斯基和他的梅纳特帕银行此时已经占据了整个餐桌上最好的位置。
1991年“8·19事件”时,霍多尔科夫斯基非常坚定地站在了叶利钦一边,这一次“押对宝”使他赢得了更多的政治筹码。“8·19”事件结束后,当时参与政变的两位高官尼古尼古拉·克鲁齐纳和格奥吉尔·巴浦洛夫相继跳楼自杀。他们的自杀使上亿美元资金的流向成为谜团。当时俄罗斯国内很多人怀疑霍氏的梅纳特帕银行保管着这笔资金,并将它转移到国外或是吞没。然而由于霍多尔科夫斯基之前在政治上选对了支持对象,这件事后来没有人去认真调查过。
由盖达尔推行的“休克疗法”,是把霍多尔科夫斯基推向顶峰的最后一级“助推器”。苏联解体后,副总理盖达尔和叶利钦的高级顾问丘拜斯继续推进俄罗斯的私有化进程:他们对所有的国有企业进行估值,然后以此为依据大量发行私有化凭证——资产券,并将这些“资产券”发给民众——理论上说这等于是全民平分了苏联的国有资产,可事实上却远不是这么回事。由于那个时候国家已经进入混乱状态,人们连日常的温饱都无法保障,所有的人在得到这些资产券后,除了尽快把它们出手换几镑面包外,再无别的用处。
因此,这些发放给民众的“资产券”很快就被私人低价收购。不少文献里认为这是如今俄罗斯寡头产生的源头,而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寡头是靠收购资产券起家的。这是为什么呢?你用低价把资产券收购回来后,理论上讲你确实控制了企业,可那个时候俄罗斯上下一片混乱,大量的苏联国企根本没有资金来维持运转,而持有资产券的这些人同样没有能力注入资金,如果想获利,唯一的途径就是把“资产券”转手倒卖出去,这就成了一种“击鼓传花”式的游戏。在这个过程中,企业反复易主,却始终看不到资金注入,时间一长必然会宣告倒闭;而那些炒作“资产券”的人也没有太好的下场,因为这击鼓传花的游戏,“鼓”总有停下来的一刻,那些有资金却没有足够政治资源的人自然也就成了牺牲品。
而此时恰恰是霍多尔科夫斯基千载难逢的机会。在经过几轮折腾后,卢布已经大幅贬值,不光在国外,在国内也已失去了信用。这时谁掌握了足够的美元,谁就将是整个俄罗斯经济的主宰,而梅纳特帕银行手中恰恰掌握着大量的外汇。
苏联时期留存下来的国有银行由于卢布贬值和挤兑,事实上信用已经破产了。这个时候政府需要钱,国企也需要钱,霍多尔科夫斯基于是就变成了政府和企业的最大债主——只有通过梅纳特帕银行才能获得贷款,国企才能生存下来,政府才能正常运作。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霍多尔科夫斯基的金融业务就不仅仅经营贷款层面的业务了,还开始向联邦政府提供财务管理,从政府各部门的巨额账户,到为联邦政府各内部机构之间的资金转移提供渠道,全部是霍多尔科夫斯基名下这家银行的业务。除此之外,那些前苏联的高官在苏联解体过程中都获得了大量财富,而这些非法所得的洗钱活动,也同样是在梅纳特帕银行进行的。
这就构成了一种**裸的官商勾结关系:霍多尔科夫斯基借助政界的关系网获得了更大的利润,这些利润又让他有足够的资源来不断拓展人脉。这种游戏玩到最疯狂的时候是在1993年,那时俄罗斯每个月的通货膨胀都在两位数,银行交易中心只要把政府部门转出转入的资金截留几天,拿出去炒卖外汇,就可以发一笔横财,因为进账太快,数目太大,以至于公司内部都难以统计获利数额。
在这种疯狂的游戏当中,俄罗斯多数人又得到什么呢?1993年,俄罗斯的通货膨胀率达到了840%,到1994年通胀率有所下降,但依然高达224%。由于财政紧缩再加上资本外流,每年从国内流出的资本达200~250亿美元。后来有人做过统计,在这几年中俄罗斯遭受的财富损失相当于苏联卫国战争的2.5倍。
紧接着,叶利钦发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政府已经无力偿还包括霍多尔科夫斯基在内的这些寡头提供给政府和国企的贷款。而叶利钦还没有能力赖账,因为他的上位完全是基于寡头们的支持。霍多尔科夫斯基与另一个银行业的寡头波塔宁,向政府提出这样一个建议:用国企的股份来抵偿贷款——后来这被称为“贷换股”计划。这一计划被提出后,得到了副总理索斯科维奇和丘拜斯的大力支持。虽然这个计划在俄国家杜马遭到了激烈反对,但俄罗斯政府最终还是强行通过了“贷换股”计划。
由此,霍多尔科夫斯基拿到了他一生中最大的一笔财富:1995年12月8日,对尤科斯石油公司进行拍卖(尤科斯公司控制着苏联远东地区主要的几块大油田,它的产油量几乎占到俄罗斯的三分之一),在拍卖中,尤科斯45%的股权就是以贷换股的形式拍卖给了霍多尔科夫斯基,剩下33%的股权以拍卖的形式被霍多尔科夫斯基购得。最终,霍多尔科夫斯基一共花了3.5亿美元,就获得了尤科斯公司78%的股权,成了绝对的控股方,而那个时候尤科斯的估值是7亿美元——事实上霍多尔科夫斯基赚到的远不止两倍这么多。
到了霍多尔科夫斯基名下两年后,尤科斯公司在莫斯科证交所上市。此时尤科斯公司的市值达到了70亿美元——无论如何经营有方,一家石油公司的价值也不可能在两年内暴涨10倍,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当初7亿美元的估值完全是被低估了。正是这次性价比高得匪夷所思的拍卖,彻底奠立了霍多尔科夫斯基在俄罗斯的寡头地位。
而霍多尔科夫斯基在1995年拍卖中所支付的3.5亿美元的来源同样非常可疑:当时和霍多尔科夫斯基竞争的有三家银行,它们联合组成了一个新的金融体和梅纳特帕银行进行竞争,其中一家银行的首席执行官对《华盛顿邮报》的记者霍夫曼抱怨说:“霍多尔科夫斯基其实是在用尤科斯公司的钱来购买尤科斯……他们偷走了这家公司”;当时负责贷换股计划监督工作的青年改革派经济学家阿尔弗雷德·科赫也曾经暗示过,霍多尔科夫斯基是利用他和尤科斯公司上层的关系,从公司内部划走了这笔钱,然后用这笔钱进行了竞拍。
之后,霍多尔科夫斯基在2003年和2004年,两次被美国的《福布斯》杂志列为俄罗斯的首富。富可敌国加上帅气的形象,使他成了俄罗斯白领阶层的偶像,在媒体的刻意塑造下,他成为了一个完美励志故事的主角,众多年轻人成了他的“粉丝”——那段时期,俄罗斯的是非观已经彻底混乱了,财富成了评价一个人的唯一标准,人们普遍忽视了财富背后的东西。
是危机?还是机遇?
成为寡头之后,霍多尔科夫斯基与其他6个金融寡头成了俄罗斯最有权力的七大寡头。当时的俄罗斯前总理盖达尔曾说过这么一番话:“在高峰时,7至10个寡头才是真正的政府,他们可以随意撤换总理,推行有利于他们的经济政策。”这并非虚言,1996年叶利钦能够在种种社会问题未能解决的情况下得以连任总统,就是七大寡头支持的结果;即便是普京的上任,最初同样也是得到寡头们的支持。在当时,无论你是谁,只要得罪了他们,你在这个国家都将寸步难行。
七大寡头中最高调的是别列佐夫斯基,英国的记者曾称这个人为“教父”,即便是在叶利钦面前,他同样是一副趾高气扬、高高在上的样子。除了他之外,掌握着传媒业的古辛斯基同样非常高调。霍多尔科夫斯基虽然同样位列七大寡头,但行事却少了几分飞扬跋扈,这种“低调”的性格让他在公众中保持了一个良好的形象——人们把苏联解体后靠重重黑色、灰色交易发家的寡头称为“土匪资本家”,而霍多尔科夫斯基“文质彬彬”的形象,加上媒体的美化宣传,让很多俄罗斯人对他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
而真实情况则是,霍多尔科夫斯基对俄罗斯国力的侵蚀,可能比其他六大寡头更加可怕:1998年起,俄罗斯遭遇了严重的金融危机,当时,量子、老虎等海外对冲基金开始在俄国布局准备做空卢布。这期间发生了一个非常诡异的现象,霍多尔科夫斯基名下的梅纳特帕银行在金融危机爆发之前,大部分资产就已经转移到了其他的金融机构。
金融危机爆发后,梅纳特帕银行随即就面临倒闭,但这个时候它不过是一个空壳子。在进行最后资产清算的时候,法院甚至没法得知梅纳特帕完整的财务状况,因为装有所有财务文件的那辆卡车在到法院之前莫名其妙地翻到了伏尔加河里,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翻车?这个恐怕只有天知道。
七大寡头的政治格局由于这场危机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在经济危机的冲击下,寡头们的经济基础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当然,霍多尔科夫斯基除外。
这时候叶利钦也意识到了这个国家从1991年所开始的运行模式,此时已经难以继续维持下去——俄罗斯和中国最不一样的地方在于,这个民族的行事风格往往是大开大合、大起大落,没有任何“中庸”可言。十月革命,沙皇一家以及大批旧贵族、资本家都遭到了“肉体消灭”,这件事不过就是70多年前的事情,1991年以来种种失败的“改革”已经夺走了公众基本的生活保障和尊重,如果最终局势变得难以收拾,这一次底层积累的怒火未必会比1917年十月革命爆发的前夕小到哪里去,届时会发生什么,恐怕谁也说不好。1998年的“8·17”卢布危机导致俄政府之前所做的所有抑制通胀的努力化为泡影,随着经济形势的急剧恶化,俄罗斯国内的政治形势也开始变得躁动起来,对叶利钦来说,危机已经不仅仅是停留在理论上。
俄罗斯的政治方向随着一场金融危机开始慢慢调整了——政府开始要和寡头们拉开距离。而霍多尔科夫斯基在这个时候也在做他的布局,其余六大寡头对他而言,既是同盟军也是制衡者,在平衡被打破之后,霍多尔科夫斯基面临的情况也变得微妙起来。
假如把其他六大寡头看作霍多尔科夫斯基的同盟者,此时整个寡头联盟被削弱了。在1999年的最后一天,叶利钦突然宣布辞职,在第二次车臣战争中积累了极高威望的总理普京接任了总统,此后不久,普京便签署法令:永不追究叶利钦及其周围亲属此前行为的法律责任。这除了是对叶利钦辞职的回报之外,也意味着俄罗斯的大方向即将发生转变——否则没有必要做出这种承诺。
可如果把六大寡头当成是霍多尔科夫斯基的制衡者的话,此时的情况对他而言则非常有力——原本七大寡头支撑起来的“寡头共和”体制开始难以为继。在未来,霍多尔科夫斯基将有可能成为寡头唯一的利益代言人,这意味着霍氏将迎来他权力的巅峰——“危机”和“机遇”往往都是并存的,无论是对霍多尔科夫斯基还是对俄罗斯而言,都是如此。
为了将“危机”彻底转化为“机遇”,霍多尔科夫斯基开始在国外为自己寻找同盟者。直白点说,这一次他将把之前拓展人脉的游戏玩到极致,通过利益让渡,换得西方国家政府和资本集团对自己的支持。
已经属于霍多尔科夫斯基的尤科斯公司从2000年6月开始,按照美国通用会计标准公布财政报表,并且聘请了麦肯锡公司作为顾问。所有这些改革措施都旨在最大限度“维护海外投资者的利益”[41]。到了2003年的时候,尤科斯高管中的外籍人员超过了50人,包括从美国Pennz Energy石油公司挖过来的CFO布鲁斯·米萨摩。这样一来尤科斯公司的控制权,很大一部分就被霍多尔科夫斯基作为投名状送到了海外资本手中;为了进一步显示自己的“诚意”,霍多尔科夫斯基成了俄罗斯第一个公布个人股份和合伙人股份的寡头。
每年他都会按照年报如期为华尔街的股东定期分红,当初在梅纳特帕银行破产当中受到损失的储户他也给予了补偿,在当时“强盗资本主义”[42]盛行的情况下,这种行事风格是不多见的。这种内外有别的态度意味着,此时霍多尔科夫斯基已经成为了西方资本的代理人。
石油保卫战
如果回顾一下历史我们会发现,其实俄罗斯的转变在普京出场之前,就已经开始了。1998年经济危机期间,时年68岁曾任俄外交部长的普里马科夫就任俄罗斯总理。比较有意思的是,普里马科夫与之后接任总理的斯捷帕申、普京都是出身于安全机构,由此也不难推测,普京上台并非是一个偶然。
1998年发生的“8·17”金融危机,使俄罗斯的社会经济发展的众多指标倒退了15~20年,给国家造成的损失总额达3000亿“危机前”的卢布。整个国家陷入政治、经济、社会的全面危机之中。
普里马科夫就任俄罗斯的新一届总理后,直截了当地指出:所有这一切都是“1992年以来俄罗斯经济发展方针造成的必然结果”,是“自由主义者”的经济方针将国家带进了死胡同,私有化过程“从总体上导致了社会、国家和群众被洗劫、生产混乱和下降”。
与普京类似,普里马科夫就任总理也可以看作是临危受命。上任后他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来安抚民众,求得政治稳定:加强国家对经济宏观调控的影响力,重点发展工、农业这样的实体经济,同时保护国内生产者的利益;向企业和地方政府施压,保证各类工资、退休金按时发放;然后以行政手段稳定金融和财政,使经济能够正常运行——这些手段其实就是在开丘拜斯和盖达尔的“倒车”。
由于这些果断的措施,俄罗斯的经济危机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缓解,到了1998年10月,在普里马科夫一系列大刀阔斧的举措之下经济环境总算开始稳定了下来;1999年第三季度对比1998年甚至还上涨了10.8%;由政府起草、国家通过的1999年预算全部完成,这是90年代以来的第一次;同时,俄罗斯在没有得到任何外援的情况下,还清偿了60亿美元的外债[43]。在就任总理期间,普里马科夫还一直呼吁政府应该“毫不妥协地同经济犯罪和腐败现象斗争”。
所有的这些成就也意味着,这名老克格勃官员已经得罪了所有的势力——寡头、叶利钦总统的亲信以及西方国家的政府和财团。在8个月之后,迫于各方压力,叶利钦不得不宣布将普里马科夫解职[44],但是他的各项改革举措为后来的普京新政夯实了基础。
普京上台后,俄罗斯政府针对索罗斯等海外对冲基金,宣布冻结外汇兑换业务,终止偿还到期国债。除此之外,俄罗斯甚至还祭出了“核大棒”——普京本人在很多场合都曾说过:俄罗斯使用核武器的条件并不是那么苛刻。言外之意就是,如果西方国家企图继续以金融这把“软刀子”切割俄罗斯,那么俄罗斯就可能使用武力这把“硬刀子”。这好比技术一般的人的电脑被黑客入侵了,如果你企图跟他斗法,那你必输无疑,但如果你拔掉电源插头,这一切就都无法进行下去。普京做的恰恰就是拔掉了“金融游戏”的“插头”,海外对冲基金因此遭到惨重的损失,其中老虎基金因此宣告破产。而美国政府在此之前,一直在支持对冲基金对俄罗斯的攻击,从美国的国家战略角度考虑,美国希望借助经济危机使俄罗斯陷入混乱,最终再次分裂并巴尔干化。因此,普京的这一举措同时也是对美国政府的一次反击。
加上之前的第二次车臣战争,美国人希望靠外部压力使俄罗斯巴尔干化的努力宣告破产。由此,美国开始更为热衷于支持俄罗斯国内的寡头,这样一来普京与俄罗斯寡头,或者说与霍多尔科夫斯基之间的战争就此开始了。
普京就任俄罗斯总统之后,很快就将矛头指向了寡头阶层。在2000年接受英国记者弗里兰采访的时候,普京就说:“那些有钱人不应当控制社会……寡头们不可以、也没有权力影响政府的决策。如果有人不喜欢这样,如果有人已经习惯了无政府主义,那我很抱歉,他们将必须遵守新的规则。”普京表示,“要把寡头作为一个阶层消灭掉”。
在这场针对寡头的“战争”中,强力机关成了普京最可靠的力量。从霍多尔科夫斯基的发家史我们不难看出,任何一个寡头都经不住查。很快大量的证据就被汇集上来,俄检察院首先对最高调的别列佐夫斯基和古辛斯基提起了指控,两人因此被迫流亡海外,他们控制的金融业和传媒业被收归国有。随后石油大亨阿列克斯普若夫、工矿业大亨波塔宁先后被起诉(波塔宁正是“贷换股”计划主要的推动者)。
在这个过程中,原本低调的霍多尔科夫斯基开始慢慢浮出水面,他一方面与流亡海外的别列佐夫斯基、古辛斯基始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一面投入大笔资源和传媒资源来支持普京的反对派。在2003年底议会选举和2004年总统大选前夕,霍氏联合众多富豪计划在议会内组成自由派的多数派,要“推选自己的总理”,而霍氏则被富豪们推举为“合适的人选”。没过多久他又放出消息,声称将于2007年退出商界参加2008年的总统大选。
很多人就此认为,后来霍多尔科夫斯基被抓其实是普京的“挟私报复”或者是单纯的权力争夺,然而他们却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霍多尔科夫斯基手中的尤科斯公司的石油产量占了当时俄罗斯总产量的三分之一,而霍多尔科夫斯基则是美国资本在俄罗斯的代理人。
霍多尔科夫斯基在被捕前夕曾宣称,尤科斯公司将与西伯利亚石油公司进行合并,如果这个并购案得以成功的话,那么这家新的石油公司将成为世界上第四大石油公司,完全控制俄罗斯的石油产业。霍多尔科夫斯基还承诺,新公司40%的股权将卖给美国的德士古公司,这样一来就等于说俄罗斯一半的石油出口,将掌握在美国人手里。这件事情动摇的不仅仅是哪一届政府,而是整个俄罗斯的国家根基。
到了这一步,事态已经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2003年10月25日,霍多尔科夫斯基的私人飞机在诺瓦斯别克机场机场准备加油时,俄联邦安全局的警察突然出现,宣布对霍多尔科夫斯基进行逮捕。
很快检察机关就对霍多尔科夫斯基提起了公诉:俄罗斯税务机构查证了从1998年到2003年期间,尤科斯公司总共逃税1500亿卢布,约合50亿美元,此外霍多尔科夫斯基还涉嫌侵占国有资产、伪造公文、诈骗等罪名。在法庭审判时,对霍多尔科夫斯基的判决书长达1200多页,前后一共宣读了12天。
被捕之后,霍多尔科夫斯基对俄罗斯的控制力也随之显现了出来。他的商界合作伙伴和政府同盟者很快就做出反应,不久之后总统办公厅主任沃洛申向普京递交辞呈以示抗议;同时,杜马会议上大量的议员对这件事也大加指责;商界则在金融市场上给了普京一个“下马威”,在霍氏被捕后的第一个股票交易日,股指平均下跌了十个百分点……如此种种,反过来我们也可以看出霍多尔科夫斯基对俄罗斯的影响力达到了何种程度。
在霍多尔科夫斯基被逮捕后,埃克森美孚公司、雪佛龙公司以及德士古公司马上宣布中止和尤科斯的谈判。美、英等国政府也纷纷就此事对普京大加讨伐,这进一步印证了霍多尔科夫斯基是西方资本在俄罗斯最大代理人的事实。
而普京这次的表现和在第二次车臣战争时一模一样,他的回应是“没有和商界对话的打算”。同车臣战争一样,这场寡头战争俄罗斯同样没有输的本钱——假如车臣最终独立,那么俄罗斯将失去整个高加索地区,整个国家将因此陷入动乱;而霍多尔科夫斯基在石油领域的布局如果按计划走下去,俄罗斯的石油命脉也将掌握在外国资本手里——而石油是俄罗斯重新翻盘恢复国势的最大本钱。
普京之所以有这么大的底气,同时向外国政府、跨国企业和本国的官僚集团、寡头集团等抱有如此强硬的态度,除了强力机关的忠诚之外,还是因为有强大的民意作支持。霍多尔科夫斯基被抓后,普京的民意调查支持率一路上升到80%,很多老百姓认为普京是“当代俄罗斯最伟大的领导人”,他的排名甚至在斯大林之前。也正是依靠广泛的民意支持,普京在2004年赢得总统大选,得以连任。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只能说在危机面前,只有最朴素的利害认定,才是最根本的正义,一切的程序和原则只有在这个前提下才有意义。当你的孩子在冬天由于没有暖气只能抱着电视机取暖,而电视里面的人正在扬扬自得炫耀自己奢侈的生活和不着边际的理念时,普通人也只能从最简单的利害得失来决定自己的选择。
在俄罗斯私有化的狂潮中,莫斯科一度面临断粮的危险,很多住宅区整整一个冬天无法得到供暖。寡头们对经济资源的彻底垄断,使得他们的权力事实上不受任何约束,这种情况下,市场经济理论上的“合理竞争”、“资源合理调配”在现实中根本无从实现。
到2004年,虽然普京已经对国内经济进行了大量调整,然而国有企业经过反复恢复,它的产值也仅仅达到了俄罗斯GDP的25%,而俄罗斯政府的税收,几乎全部来自于这“25%”,这意味着占GDP总量75%的私人企业对于国家几乎没做任何贡献。
2005年霍多尔科夫斯基最终被判刑,包括尤科斯公司在内,他名下的一部分石油公司和银行以拍卖的方式重新收归国有。当年一季度通过追缴尤科斯公司的偷逃税款,让整个国家的调整盈余大幅上扬,这就可以看出寡头对国家实力的侵蚀达到了什么程度。
很多为霍多尔科夫斯基开脱的文章,都无法否认这一点,然而他们往往把这归咎于苏联末期以及俄罗斯的法制不完善、体制存在漏洞,由此得出结论——霍多尔科夫斯基是时代的悲剧。这个说法显然是经不起推敲的,这就好比我们不能因为主人忘了锁好房门,就认定窃贼偷窃不是犯罪而是“悲剧”。
软硬皆施,结束“战争”
霍多尔科夫斯基被抓之后,普京在与寡头的战争中算是大获全胜。而每一场战争在它爆发之后,决策者就必须想好要如何结束它。
恰好在这个时候普京得到了他想要的“落地”的机会。2005年的3月17号,被称为俄罗斯“私有化之父”的丘拜斯在从家中到公司的路上遇到了袭击,但是所幸性命无碍,两天后实施这次刺杀的退役军官克瓦奇科夫被安全部门逮捕,被捕后克瓦奇科夫声称他的动机是因为对丘拜斯所作所为的长期不满。这一刺杀事件被曝光后,产生了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现象,公众们普遍都对科瓦奇科夫抱以同情,而把愤怒的矛头统统指向了以丘拜斯为首的俄罗斯富豪、寡头及其支持者。整个社会舆论因为这个引爆点一下子沸腾了起来,人们要求对多年来通过私有化运动大发横财的寡头们进行彻底的清算。
面对公众的愤怒,寡头集团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压力,对普京来说让这场“战争”结束的机会终于到了。政治就是这么回事,在你大获全胜之后,你可以进三退二,但是当你处于不利情况的时候,你必须寸步不让:现在主动权已经完全到了普京手里,所以做适当的退让也就可以接受了。8月24日,也就是丘拜斯遇刺的一周后,普京接见了已经被煎熬了一个礼拜的商界代表。在这次见面会上普京表示,要“稳定所有制关系”,“不对所有制进行重新划分”,并且“建议”将之前私有化运动中相关违法活动的诉讼时效期从10年缩短为3年——普京由此释放出了他的信号,俄罗斯拒绝寡头政治,但并不会排斥富人。这一举措在近期的乌克兰危机中得到了回报,欧美对俄罗斯实施经济制裁和低油价打压后,俄国内并没有如美国所期望的那样,出现富商对普京进行逼宫的场面。相反,不少富豪将海外的资产转移回俄罗斯,以此来表示对普京的支持。
最终,俄罗斯政府掌握了石油、天然气资源的控制权。而与此同时,时任美国总统的小布什又送给了普京一份大礼——2003年伊拉克战争爆发,油价由此应声而起。
经过这一系列事件后,普京对俄罗斯国内的这些海外代理人有了清醒的认识,很快俄罗斯就开始通过立法打击外国代理人。
2012年7月,俄总统普京正式签署了《非营利组织法》修正案,法案在当年的11月正式生效。新方案要求在俄境内活动的“非政府组织”“非营利组织”必须公布自己的资金来源,那些接受国外资金及其他财务资助并参与俄境内政治活动的独立法人、非营利组织将被明确登记为“外国代理人”——这等于告诉所有人,这个组织是在拿谁的钱;同时,新法案还规定,要建立履行外国代理人职能的非营利组织名录,作为“外国代理人”的非营利组织需接受监督,其获得的国外资助数额、资金支出与使用情况应向有关部门通报。此外,为了明确责任,法案要求非营利组织在各种媒体发表的资料应标明发布者。新法推出之后,遭到了俄部分知识分子和媒体从业者的大肆声讨,他们称这是“民主的倒退”;另外一方面,在绝大多数的普通群众中却是一边倒地支持普京[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