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那老头儿拎着条毛巾去泡温泉了,心想:要吸烟,就趁现在!我便专心致志地一根接一根猛吸起来。啊,真过瘾。就在这时,纸拉门“哗”的一声开了。我一惊,回头一看,正是烟的主人。”
寒月问道:“他没有去泡澡吗?”
迷亭说:“他刚要下去泡,忽然想起忘了拿钱袋子,又从走廊走回来。我怎么会偷他的钱袋子?这首先就是对我不敬!”
寒月说:“这可不好说,看你偷烟有两下子。”
“哈哈哈,那老头儿也很有眼力,钱袋子的事暂且不提了,却说老人拉开纸拉门一看,房间弥漫着浓浓的烟雾,这是我为了补回断烟两天的缺憾,狠命地抽烟的结果。常言道:‘坏事传千里!’所以昭然若揭了。”
“老头儿说什么了?”
“到底是年高德厚!他什么也没说,用白纸包了五六十支烟递给我说:‘不好意思,这下等烟叶如果您不嫌弃,就请吸吧!’说完,他又下去泡温泉了。”
“这就是所谓的‘江户情趣’吧?”
“谁知道是‘江户情趣’还是‘和服商情趣’啊,总之,从此我和老人家无比地肝胆相照,心情愉快地逗留两个星期才回来的。”
“这两个星期,你都是白抽老人家的烟卷吧?”
“差不离吧。”
“小提琴的事已经说完了吧?”主人终于合上书本,爬起来无可奈何般地问道。
“还没呢。才刚刚进入**。你来的正是时候,一起听下去吧!顺便麻烦你叫醒那位趴在棋盘上睡觉的先生——叫什么名字?对了,独仙先生……请独仙先生也过来听听吧!你说呢?他那么贪睡对身体是有害的,该叫起他来了吧?”
“喂,独仙兄,起来,起来!要讲有趣的故事啦。快点起来吧!说是,你那么贪睡对身体有害呢!说您太太会担心的。”迷亭嚷道。
独仙“嗯”了一声抬起头来,口水顺着他那山羊胡流下来,像蜗牛爬过的痕迹似的闪闪发光。“啊,好困!这就叫‘山上白云横,好似我倦怠’吧,啊,睡得真舒服!”
“你睡得香甜,我们都已目睹。该起来了吧?”
“起来也行啊。有什么趣闻可听?”
“马上就要把小提琴……刚才他说要干什么呀?苦沙弥兄!”
“要干什么,叫人根本摸不着头脑。”
“马上就要拉琴啦。”
“马上就要拉琴啦。你到这边来,听一听!”
“怎么还在说小提琴?不堪忍受!”
“你是拉‘无弦之素琴’的人,应该不会不堪忍受的。而寒月兄因为要吱吱啦啦地拉琴,害怕左邻右舍听到,正大大地不堪忍受呢。”
“是吗?寒月兄难道不知道不惊扰邻里的拉琴方法吗?”
“不知道。如果有这样的方法,恳请赐教。”
“何须赐教?只要看一眼圣地白牛[25],就会明白。”独仙说得玄而又玄。寒月断定这是独仙刚睡醒,头脑不清而随口乱说的,便故意不理他,接着刚才的话头往下说:
“我终于想出了个妙计。第二天正好是天长节,从早上开始我就不时地把藤箱打开看看,然后再关上,就这样反反复复,一整天都在心慌意乱中度过。终于熬到了天黑了,当藤箱底下响起虫鸣时,我把心一横,将那把小提琴和琴弓取了出来。”
“总算拿出来啦。”东风刚一说,迷亭便提醒道:“轻率抚琴,危险将至哟!”
“我先拿起琴弓,从弓头到弓把仔仔细细检查一遍……”
“你又不是拙劣刀匠,煞有介事的。”迷亭讥讽道。
“一想到这琴便是我的灵魂时,恰似武士深夜十分,在朦胧灯影里,将磨得锋利的宝剑,猛然拔出刀鞘般的心境。我手握琴弓,不禁浑身瑟瑟发起抖来。”
东风叹道:“真是个天才!”迷亭紧接着说:“真是个疯子!”主人则说:“还是快拉琴吧!”独仙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幸而琴弓没有问题。我又把小提琴拿到油灯下,正反两面仔细检查了一遍。各位还要想到在这大约五分钟期间,藤箱下面一直在唧唧地响着虫鸣呢……”
“我们全都会想到的,你就放心地拉琴好了。”
“现在我还不能拉。……幸而小提琴毫无瑕疵,这就放心了。于是我嚯地站起来……”
“你要去哪儿?”
“请安静地听我说,好不好。像这样我说一句你们问一句,没法讲啦……”
“喂,各位!他叫咱们安静哪!嘘——嘘——”
“插嘴的不就是你一个人吗!”
“是吗?真是失礼失礼,我一定洗耳恭听!”
“我将小提琴挟在腋下,登上草鞋,三步两步跨出茅屋,不过,还要等一下……”
“瞧瞧,又来了。我猜一定是什么地方停电了吧?”
“即使返回屋里去,也没有柿饼可吃喽。”
“诸位仁兄总是这般胡乱插言的话,甚感遗憾之至。鄙人只好对东风一个人讲了。……好了,东风君。我两三步迈出门去后,又折返回去,把离开家乡时花三元两角钱买的红毛毯蒙在头上,“噗”的一声吹灭了油灯。你猜怎么着,这下子眼前一片漆黑,连草鞋在哪儿都看不见了。”
“你到底想去哪儿?”
“你就好好听着吧!好不容易穿上草鞋,出去一看,只见夜空月明星稀,地上柿叶遍地,头披红毛毯,怀抱小提琴。我一直向右走去,沿着缓坡,来到了庚申山下。这时,东岭寺敲响的钟声透过我头上的毛毯,穿过我的耳鼓,震响我的脑子。东风君你猜,此刻是什么时辰?”
“猜不出来啊。”
“九点啦。从现在开始,我将要在这漫漫秋夜,独自一人走八百多米山路,爬到一处叫作大平的山岭。可是,我胆子一向很小,若在平时一定会吓得魂不守舍的。然而,一旦精神高度集中,就出现了奇迹,竟然丝毫没有产生害怕或是不害怕之类的念头。因为当时我一心想着要拉小提琴,神奇极了。那个名叫大平之处位于庚申山的南侧,那是一处绝佳的眺望地,天晴之日登山远眺,从红松林的缝隙间能够将山下城镇一览无余。——面积嘛,大约六十丈见方吧,正中有一大块岩石,足有八张席那么大。北侧与叫作鹈沼的池塘相连,池塘周围都是三抱粗的大樟树。因为是山中,附近只有一间采樟脑小屋。池塘一带杳无人迹,即使白天也不是个让人愉快的好去处。万幸的是,有一条工兵为了演习开辟出来的小路,攀登并不吃力。我终于爬上了那块大岩石上,将毛毯铺好,姑且坐了下来。由于在这寒夜登山还是第一次,我坐在石头上,稍微定了定神,只觉得四下的阴冷萧瑟渐次渗入我的身心。在这种场合,使人心慌意乱的只有恐怖感,所以,只要能除却这种恐怖感,就只会感受到凛冽的空灵之气了。我呆呆地坐了二十多分钟,渐渐感觉自己仿佛孑然一身独居在水晶宫里。而且我那孤独的身体,不仅是身体,就连灵魂也都是用寒天[26]做的似的,变得清澈而透明,我几乎弄不清自己是住在水晶宫里,还是我的肚子里有个水晶宫了……”
“越说越玄乎了!”迷亭故作正经地奚落道。独仙紧跟着他稍作感动貌地说:“可算是玄妙奇境!”
“如果一直处于这样的精神状态,说不定直到明天早晨,我都茫然地在石上打坐,拉不成小提琴哩……”
“那儿是不是有狐狸精啊?”东风问道。
“在这种情况下,我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连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都分不清楚。就在这当儿,突然听到身后的古池里发出‘嘎’的一声尖叫……”
“快要出来啦!”
“那叫声传得老远,伴着呼呼的风,掠过遍山的树梢时我才猛然清醒……”
“总算放心了!”迷亭故意摩挲着胸口说。
“这就叫作‘大死一番天地新’[27]啊!”独仙挤眉弄眼地说,但寒月完全不解其意。
“我清醒过来一看四周,庚申山一片寂静,连雨滴的声音都没有。心想,奇怪,刚才那是什么叫声?若说是人的叫声吧,太尖厉;说是鸟叫吧,又太高亢;若说猴子吧……这一带哪来的猴子。到底是什么声音呢?我脑子里一旦出现疑问,便总想解开这个谜。于是,一直默默无为的各路神仙便纷纷争先恐后地在头脑中狂热地**起来,宛如当年京城人士欢迎英国的康诺特爵士[28]那样。不大工夫,全身的毛孔突然张开,就像被喷了烧酒的多毛腿似的,号称勇气、胆量、判断力、沉着等等客人,飞快地从毛孔中蒸发出去了。心脏在肋骨下跳起了捏鼻舞[29],两条腿像风筝响笛似的颤抖起来。这可受不了!我突然将毛毯蒙在头上,将小提琴挟在腋下,摇摇晃晃地从岩石上跳了下来,沿着山路一溜烟地跑下山去,一口气跑了八百米,回到住处,就钻进被窝,睡觉了。东风君,现在回想起来,后来再也没有遇到比那更叫人毛骨悚然的事了。”
“后来呢?”
“全都讲完了!”
“原来根本没拉小提琴呀?”
“就算我想拉也拉不成呀!那一声尖叫声多吓人哪。纵然是你,也一定拉不成的。”
“唉,总觉得你这个故事讲得虎头蛇尾的。”
“你这么‘觉得’,也是事实呀!怎么样啊?各位!”寒月环顾大家,神气十足。
“哈哈哈,讲得真是绝了!能把故事编到这个程度,想必老兄颇费了一番苦心吧?我还以为是桑德拉·贝罗尼[30]即将在东方的君子国现身呢,因此,一直恭恭敬敬地聆听哪!”迷亭估计会有人让他解释一下桑德拉·贝罗尼是怎么回事,出乎意外,没有人问,不得不自行讲解。“桑德拉·贝罗尼在月下弹竖琴,在森林中唱意大利情调的歌曲,与你抱着小提琴登上庚申山,真可谓‘同曲异工’啊!可惜的是,人家震惊了月里嫦娥,老兄却被池中狸怪惊吓到了。由此可知,在人生紧要关头,才见滑稽与崇高的巨大反差。想必老弟很遗憾喽。”
“倒也不怎么遗憾。”寒月却意外的平静。
“还不是因为你想到山上去拉小提琴,赶赶时髦,结果才被惊吓的呀!”这回是主人不客气地批评。
独仙叹息道:“好汉竟去那魔窟里讨营生。可惜呀!”
独仙说的每句话,寒月都不曾听懂过。不仅是寒月,恐怕在座的无人明白吧!
隔了一会儿,迷亭将换了个话题,说:“这件事就这样吧!你近来还是天天到学校去一心磨玻璃球吗?”
“不是的,前些日子我回乡省亲,暂停了。对于磨玻璃球我已觉厌倦。老实说,我正考虑中止呢。”
“可是,你若不磨玻璃球,就当不上博士呀!”主人微微蹙起眉头说。
“您是说博士吗,嘿嘿嘿嘿……博士嘛,当不成也无所谓了。”寒月本人却说得相当轻松洒脱。
“但是,拖延婚期,双方都比较麻烦吧?”
“您说什么结婚?是谁结婚?”
“你呀。”
“我和谁结婚啊?”
“当然是和金田小姐啦!”
“嘿嘿。”
“嘿嘿什么?不是早已有约了吗?”
“哪里有什么约,是对方这样到处宣扬的。”
“这也太胡闹了。是吧,迷亭君,那件事你也知道吧?”
“那件事,你指的是鼻子夫人吗?如果是那件事的话,就不只是你我知道了,那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天下无人不知了。总有人来问我:几时才能有此荣幸在《万朝》等报刊上,以‘新郎、新娘’为标题刊载新郎新娘的照片呀?而东风君早在三个月前就已经创作了长篇诗作——《鸳鸯歌》。然而,只因寒月不想当博士,那呕心沥血的杰作很可能砸在手里,叫人担心极了。喂,东风君,是这样吧?”
东风说:“倒也不至于担心到那个程度吧,我还是希望把那篇充满深深祝福的作品公之于世的。”
迷亭说:“瞧瞧看!你到底当不当博士,已经影响到了四面八方,你就加把子劲儿,继续去磨玻璃球吧!”
“嘿嘿嘿嘿。多蒙老兄挂念,很过意不去。不过,我现在不当博士也无妨了。”
“此话怎讲?”
“因为我已经有了一个明媒正娶老婆啦。”
“呀,这招真厉害啊!你是什么时候秘密结婚的呀?这年头,真是人心难测哟!苦沙弥兄,正如你已亲耳听到的那样,寒月君说他已经有妻儿了。”
寒月说:“还没有孩子哪!结婚不到一个月就生孩子,可就麻烦了。”
“到底是何时、何地结的婚呀?”主人像个预审法官似的问道。
“何时嘛,我回到家乡后,她已在我家等候我成婚哪。今天给苦沙弥先生带来的鲣鱼,就是参加婚礼的亲戚们送的。”
“只送三条鱼干贺喜,也够吝啬的!”
“哪里!我从一大堆鱼干里只拿了三条来。”
“那么,你家乡的姑娘,也都是肤色很黑吧?”
“是呀,墨黑墨黑的,和我很般配。”
“那么,金田家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没打算怎么办。”
“那可有点儿不合适吧。是吧,迷亭兄!”
“没什么不合适的。嫁给其他男人还不是一样吗。说到底夫妻不过是摸瞎子罢了。总之一句话,本来完全用不着摸瞎子的,却偏要瞎摸一通,简直多此一举。既然是多此一举,管他谁摸到谁呢。可悲的只是作《鸳鸯歌》的东风君哪!”
“不要紧,那鸳鸯歌,也可以转给寒月君结婚用啊!金田小姐结婚时,我再另作一首。”
“不愧是诗人,真是潇洒啊。”
“你跟金田家退婚了吗?”主人还是惦记着金田小姐那头呢。
“没有,没有退婚的必要。我从未向对方求过婚,或是表示过要娶她,所以,什么也不说就可以……应该说,即便什么也不说也可以。即使是此时此刻,人家已派了十名二十名密探,对于我们的谈话了如指掌了。”
主人一听密探二字,突然绷起面孔吩咐:“哼!那就不要说了!”
可是主人觉得未能尽兴,便又针对密探,大发了一通议论:
“乘人不备,偷取别人怀中之物者是小偷,乘人不备,窃得别人心思者是密探;神不知鬼不觉,撬开门窗拿走他人物件者是窃贼;神不知鬼不觉,诱人失言以窥其内心者是密探;将砍刀插在席上,勒索他人钱财者是强盗;堆砌恐吓之词强迫他人意志者是密探。因此,密探和小偷、窃贼、强盗本是一路货色,都是顶风臭出四十里。若对他们唯命是从,就会惯坏他们。决不能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