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1 / 1)

“怎么搞的?还是没买呀?不就是买一把小提琴吗,这也太折磨我们啦。”

“倒不是折磨,因为还不能买嘛,有什么办法!”

“为什么?”

“为什么?天刚刚黑,街上还有很多人嘛。”

“有人有什么关系?即使有二百人、三百人在街上走,与你何干?你这人太各色啦。”主人来了气。

“如果是一般人,一千、两千也无所谓。可是一些挽着袖子、拿着好粗的文明棍溜达的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所以我怎么能轻易出手呢。其中一部分人是号称什么‘渣滓党’的,向来以成绩排在班级最末为荣。然而就是这种学生,摔跤是他们的长项。我绝不能轻率地去买小提琴,因为不知会遭遇什么样的惩罚呢。我当然是渴望买到小提琴的,可是,毕竟也惜命的哟!与其因为拉小提琴而被杀,莫如不拉琴活着舒服些。”

“那么,到底也没买了?”主人叮问。

“不是,买了。”

“你这人可真磨叽!要买就快些买,若不想买就不买,赶紧决定就得啦。”

“嘿嘿嘿,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啊!”寒月说着,镇静地点了支朝日牌香烟,悠然抽起来。

主人厌烦极了,突然站起来,进了书房,片刻又拿着一本不知什么名的外国旧书回来,一骨碌趴在席上看起来。独仙不知什么工夫回到壁龛前,自己和自己下起了棋。

虽是难得听到的轶闻趣话,但因过于冗长,以至听众减少了一名又一名,剩下的只有忠于艺术的东风和从来不怵冗长的迷亭先生了。

寒月毫无顾忌地向屋内喷吐着长长的烟缕,继而又以原有的节奏继续讲下去:

“东风君,当时我是这么想的:刚黑不黑时分,毕竟是不可造次的,可话又说回来,等到深夜的话,金善老板就进入了梦乡,更是不行。一定要趁学生们尽数散步归去,而金善老板尚未就寝之前去买,否则,苦心孤诣安排的计划就将化为泡影。然而,找准这个时间,相当困难。”

“的确,这的确很有难度。”

“于是我把那个时间定在十点钟左右。那么,从现在到十点钟,就必须找个地方打发时间了。回去一趟再出来吧,太累。到朋友家去聊天又有点心神不定,没什么意思。没办法,我便在街里转悠起来,一直耗到十点。谁知,若是在平常,逛街两三个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可是唯有那天晚上,时间过得无比缓慢。正应了那句‘一日三秋’的成语,那种难熬的滋味我算是尝到了。”寒月深有所感似的,还特意朝着迷亭说道。

“不是有诗云‘暖炉待旧人,心焦似火烧’吗?此外还有‘等人心焦急,此情人不知’,我想,那吊在檐下的小提琴一定等得焦急万分。但是,你像个毫无目标的侦探般犹豫不决的,想必苦恼更甚于小提琴了。可谓累累如丧家之犬。啊,再没有比无家可归的狗更可怜的了。”迷亭讥讽道。

“把我比作狗,也太过分了。我还从来还没有被人比作狗呢。”

东风安慰寒月说:“我听你讲故事,犹如读过去的艺术家传记,深有同感。至于将你比作狗,那是迷亭先生的一句玩笑,请莫介意,快快讲下去吧!”

即使东风不安慰,寒月也自然要接着讲下去的。

“然后,我从徒町走过百骑町,从两替町来到鹰匠町,在县政府门前数罢枯柳,又在医院旁边数完窗灯,在绀屋桥上吸了两支烟,最后一看表……”

“到了十点钟没有?”

“遗憾得很,还是不到。我走过绀屋[19]桥,沿河向东往上游去,遇见了三个按摩师。还有狗汪汪地叫呢,先生……”

“‘漫漫秋夜长,河边听犬吠。’听着还真有点戏剧性哩。你扮演的就是逃犯吧?”

“他干过什么坏事吗?”

“我是说他现在正要干呢。”

“可怜哪!假如买小提琴是干坏事,音乐学校的学生就都是罪人了。”

“只要别人不认可,即使干了天大的好事也是个罪人。因此,世上再也没有比什么是‘罪人’更加说不清的了。耶稣如果活在那种世道,也是个罪人。美男子寒月先生如果是在那种地方买小提琴,也就是个罪人了。”

“那么,我服输,就算是个罪人吧!当个罪人倒没什么,可是总也到不了十点钟,真愁死我了。”

迷亭说:“那就再数一遍街名呀!假如还有时间,就再来一番‘秋日热辣辣的’呀!还有时间,再吃它三打涩柿子饼呀!无论你讲到什么时候我都奉陪,一直讲到十点钟吧!”

寒月听了,嘿嘿地笑着说:“你把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我只好缴械投降啦。那么一步跨过去,就算到了十点钟吧!且说,到了预定的十点钟,我来到金善商店一瞧,由于正是寒夜时分,连热闹的两替町也几乎见不到人影,偶尔对面走来的行人发出的木屐声,都令人感觉凄凉。金善店已经关了大门,只留下个小门。当我从门进去时,不知怎么,总觉得后面有狗跟着,有点害怕……”

这时,主人从那本脏兮兮的书本上抬起头来问道:“喂,买到小提琴了吗?”

“就要买啦。”东风回答说。

“还没买?时间太长了。”主人自言自语的说完又看起书来。

独仙默默无语地将白子儿和黑子儿摆了大半个盘棋。

“我横下心,闯了进去,也不退下帽子,劈头就说:‘我要买把小提琴!’此时,正围在火炉旁闲聊的四五个小学徒和伙计,大吃一惊,不约而同地朝我看来。我不由得抬起右手,将大衣帽子猛地往前一拉,又喊了一声:‘喂,我要买把小提琴!’坐在最前边一直盯着我看的一个小伙计胆怯地‘嗳!’了一声,站起来将吊在店头的三四把小提琴一举拿了下来。我问他多少钱,他说:‘五元二角钱一把!’”

“喂,有那么便宜的小提琴吗?是玩具琴吧?”

“我问他:‘都一个价吗?’他说:‘嗳,全是一个价。都做得很精细,没有什么毛病。’我便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五元的票子和二十钱银币,然后用准备好的一个大包袱皮将小提琴包了起来。这当儿,店伙计们都不说话了,一直盯着我的脸。我的脸被遮挡在大衣帽子下面,他们是不可能看清的,但是,我总觉得心慌意乱,恨不得立刻出门到街上去。我好歹将包袱塞进大衣里边,刚走出店门,掌柜的带头齐声大喊:“谢谢光临!”倒吓得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来到大街上,往四下一瞧,幸而没有什么人,只是看见从一百来米远的前面走来两三个人,边走边吟诗,声音大得在街道上回响。我心想,这可得躲着点。我便从金善店往西拐去,沿着护城河边走到药王师路,从榛木村到了庚申山麓,好不容易回到住处。到家一看,已经是夜里差十分两点了……”

“简直是走了通宵啊。”东风同情地说。

迷亭则长出一口气:“总算讲完了。哎呀呀,就像是下双六棋之旅一样长呀!”

“后面才是**呢。刚才说过的那些不过是序幕罢了。”

“还有啊?实在是折磨人哪!一般人碰上你,多半会熬不过的。”

“且不提熬得过熬不过吧,倘若就此结束,就等于修了佛像却忘了给它开光一样,因此我必须再讲下去。”

“讲不讲下去当然是你的事,反正我是要听的。”

“怎么样,苦沙弥先生也来听听吧?寒月已经买下小提琴了,喂,先生!”

“那么,这回又该卖小提琴了吧?那就不必听了。”主人说:

“还不到卖的时候呢。”

“那就更不值得一听了。”

“这可怎么好。东风君,只有你一个人是热心听的,虽说有点扫兴,也没办法,那就大致讲完算了。”

“不必大致,慢慢讲好了,非常有趣!”

“尽管好不容易把小提琴买到手了,然而首要难题是没有地方放。我的宿舍常有人来玩,如果挂着或是立在房间里的话,立刻就会被人发现的。挖个坑埋起来吧,拉琴的时候还要挖出来,太费事。”

“也是。那么,不会是藏在顶棚里了吧?”东风轻松地说。

“哪里有顶棚,那是农家。”

“那可太要命啦。那么,你放在哪儿啦?”

“你猜我放在什么地方了?”

“猜不出来。放在雨窗护板里了?”

“不对。”

“裹在被里,放进了壁橱?”

“不对。”

当东风与寒月就小提琴的藏身处如此一问一答之时,主人和迷亭也在不住地谈论着什么。

“这句什么意思?”主人问。

“哪句?”

“就是这两行。”

“这是什么呀?‘Quid aliud est mulier nisi amiticiae inimica…’[20]这不是拉丁文吗?”

“我知道是拉丁文,我问你是什么意思??”

“你平时不是说看得懂拉丁文吗?”迷亭意识到了危险,想赶紧逃。

“当然看得懂,看得懂是看得懂,可是这几行到底什么意思?”

“‘看得懂是看得懂,可是这几行到底什么意思?’真有你的!”

“随便你怎么说吧!试着翻译成英文如何?”

“‘试着翻译’,好大的口气。我简直成了你的勤务兵了。”

“勤务兵就勤务兵吧,这几句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了,拉丁文之类,回头再说吧,还是先拜听一下寒月兄的高论怎么样!现在正是**,已经到了通过安宅关[21]的千钧一发之际了。——是吧,寒月兄,后来怎样了?”迷亭突然来了兴致,又加入了“小提琴轶闻”一伙,将主人孤零零抛在一边。寒月先生因此倍受鼓舞,便说出了小提琴的藏处。

“最终藏在一个旧藤箱里了。这个藤箱是我离开家乡时祖母送给我的,听说是祖母出阁时的嫁妆呢。”

“这可是一件老古董啊,似乎和小提琴不大协调啊。是吧?东风先生!”

“嗯,是有点不大协调。”

“可是放在顶棚里,也不大协调呀?”寒月不客气地回敬了东风一句。

“虽然不协调,却可以吟成诗,尽管放心!‘寂寞锁清秋,提琴箱中收。’怎么样?二位!”

“迷亭先生今天俳兴大发呀!”

“岂止是今天!我无时无刻不是满肚子的诗句。提起我做俳句的造诣,就连已故的正冈子规[22]先生都惊叹不已,瞠目结舌哪!”

“迷亭先生,你和子规先生有过交往吗?”老实的东风君照直问道。

“唉,即使没有交往,也一直通过无线电报肝胆相照的。”

由于迷亭先生老是胡诌八扯,东风君实在接不上话头,便沉默下来。寒月却笑着接着说下去:“就这样,藏小提琴的地方倒是有了,可是又遇到新的难题,该怎么拿出来拉琴?如果单是拿出来看看,只要背着人们,倒也不是难事。然而,只是看看有什么意思?不拉一拉它,买来就没有意义了。一拉琴则会出声,一出声则会被人发现。渣滓党的头目就住在隔着一道木槿篱笆的南边那户农家,太危险了!”

“难为你啦!”东风同情地附和着。

“可不是吗,真是难为你呀。正所谓‘空口无凭,有声音为证’啊。当年只因发出了声音,小督局[23]才败露的。如果是‘偷嘴吃’或‘造假币’,还不难遮掩,可弹奏乐器这事,是瞒不了人的呀。”迷亭说。

“只要不发出声,怎么都好办,可是……”

“且慢,你说什么只要不出声……有时候即便不出声也瞒不住的呀。从前我们在小石川的庙里自己起伙时,有个叫铃木藤的人,此公非常喜欢喝做菜用的料酒。他用啤酒瓶子买来料酒,每天自斟自饮,不亦乐乎。有一天藤先生出去散步后,虽说很不应该,苦沙弥偷喝了料酒……”

“我怎么会偷喝铃木的料酒?偷酒喝的不是你吗?”主人突然大声说。

“哟,我以为你在看书,胡诌两句也不碍事的,居然还是被你听见了。看来对你这种人,还得防着点啊。所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指的就是你呀。不错,回想起来,我也喝了。虽然我确实喝了,可是被发现偷酒喝的可是你啊。……你们两位听清楚。苦沙弥先生本来不会喝酒的。然而,因为是别人的酒,他就拼命喝了好多,结果可不得了,喝得满脸通红。唉呀呀,那副样子,都不忍再看他一眼……”

“住口!连拉丁文都不会念,……”

“哈哈哈……藤先生回来后,晃了晃啤酒瓶,发现少了一大半,他说一定是有人喝了,一看房间里,只见这位‘老爷’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墙角,活像个用朱泥捏成的泥人……”

三人不由得哄堂大笑,主人也边看书边吃吃地笑。唯有独仙,由于用多了机外之机[24],好像有些乏了,伏在棋盘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呼呼大睡。

“不出声也会被发现的事还有呢。我从前去姥子温泉,和一位老者同住一个房间。据说他是东京一家和服店的老爷子。反正是同宿,我才不管他是开和服店还是旧货店的,只是遇到了一件麻烦事。就是到姥子温泉后第三天,我的烟抽光了。诸位大概也知道,那个姥子温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很不方便,除了洗澡、吃饭以外什么也买不到。在这里断了烟,可是遭了难。人往往越是缺什么,就越想什么。我刚刚想到没有烟啦,就突然特别想吸烟,平日根本没有那么大的烟瘾。更可恶的是偏偏那个老头带了一大包烟来山上。他常常拿出一支烟来,当着我的面,盘腿一坐,就噗噗地吸起来,仿佛在问:‘你也想吸一口吗?’如果只是吸烟还可以忍受,可是到了后来竟然又是吐烟圈,又是朝空中吐,又是朝两边喷的,甚至将邯郸梦枕翻过来喷;或像狮子进出山洞似的,让烟从鼻孔进进出出。总之一句话,他是在故意‘显吸’呀!”

“什么?‘显吸’是怎么回事?”

“炫耀服装道具叫作‘显摆’,那么,炫耀吸烟,只好叫作‘显吸’了。”

“唉,与其这么难受,何不要来一点儿抽?”

“可是不能要啊。我是个男子汉嘛。”

“怎么?男子汉就不能要吗?”

“也许能要。但是,我不要。”

“那后来怎么过的?”

“我没有要,而是偷了!”

“唉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