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1 / 1)

剩下独仙一个人专心地拿起白子儿,填满了白空,再拿起黑子儿,填满了黑空,嘴里不住地数着。而寒月这边继续说下去:

“这地方风俗本已陈旧,加之我故乡的人们又非常顽固,因此只要有一个人软弱一点儿,他们就说:‘你这怂样会在外县学生面前丢面子。’于是粗暴地严加惩处,叫人受不了。”

“提起你故乡的学生来,真是没法说。也不知他们为什么要穿那种藏蓝单色的裤裙。大概以为这么穿衣很特别吧。而且,由于常年被海风吹拂的缘故,皮肤黑黝黝的。男的倒还没什么,可是女人也黑黝黝的,可就麻烦啦。”

只要迷亭一插话,原来谈论的话题就不知被扯到哪儿去了。

“是的,女人也是那么黑。”

“那么,嫁得出去吗?”

“家乡的人全都那么黑,有什么办法!”

“好不幸啊!是吧,苦沙弥兄。”

主人喟然长叹道:“女人还是黑点好吧。若是脸白,每次照镜子就欣赏起自己来,那才叫糟糕。女人可是很难对付的!”

“不过,如果某个地方的人都是黑皮肤,他们会不会以黑为荣呢?”东风问了个很好的问题。

“总而言之,女人完全是多余的东西!”主人这么一说,迷亭边笑边警告主人说:“说这种话,回头嫂夫人可要不高兴的!”

“没事。”

“她不在家吗?”

“刚才带孩子出去了。”

“怪不得这么安静。去哪儿啦?”

“不知去哪儿了,她总是不言语一声就出去了。”

“然后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差不多吧。你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多好啊!”

东风听了有点不高兴,寒月却嘿嘿地笑。迷亭说:

“一娶了妻子,男人都喜欢这么说。是吧?独仙兄!估计你也属于惧内一类吧?”

“咦?等一下!四六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巴掌大的地方,居然有四十六目呢。以为能多赢你一些呢,可是数下来一看,怎么只差十八个子儿啊。——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你也是‘惧内’吧。”

“哈哈哈,倒也没什么惧不惧的。因为内人太爱我啦。”

“这样啊,那就恕我冒昧啦。真不愧是独仙君啊。”

“岂止独仙君,这样夫妻恩爱的例子多得很!”寒月先生为天下妻子略代辩护之劳。

东风先生依然一本正经地,转身面对迷亭先生说:

“我也赞成寒月兄的看法。我认为,人要想进入纯而又纯之境,只有两条路可走,即:艺术和恋爱。由于夫妻之爱乃为其中恋爱之代表,所以我想,人若不结婚,而要实现那种幸福,便是违背了天意。……怎么样,迷亭先生!”

“真是高论!像我这等人,绝无可能进入纯情之境喽!”

“娶了老婆,就更进不去了。”主人哭丧着脸说。

“总之,我们未婚青年必须获取艺术的灵性,开拓出向上的道路,否则,就不可能了解人生的意义。为此,窃以为,必须先从学小提琴着手,所以才一直倾听寒月君讲述经验的。”

“是啊,是啊!刚才正在听‘维特’先生讲自学小提琴的故事呢。喂,继续讲吧!不再打搅你了。”

迷亭这边刚刚收敛锋芒,独仙君那边又煞有介事地对东风训诫般地说教了一通:

“向上之路,并非自学小提琴所能够开拓出来的。靠那种游戏三昧的态度,若能认识宇宙真理,可就不得了了。如果想知道个中奥秘,没有悬崖撒手、绝后再苏[17]的气魄是不行的。”

虽然训诫得有理,只可惜东风连禅宗是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根本就是马耳东风。

“嗯,也许像你说的那样。但是我想,还是艺术表现人们渴求的最高境界,因此,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它。”

寒月说:“如果不肯放弃,那就满足你的希望,给你讲讲我学小提琴的经历吧!正如刚才说过的那样,我是好不容易才走到学小提琴这一步的。首先,买小提琴就犯了好大的难呢,先生!”

“那是当然。在那种没有麻里草鞋的地方,不会有小提琴的。”

“不,有倒是有。钱也早就攒够了,不成问题。但是,就是买不成。”

“为什么?”

“乡下那种小地方,只要一买来,立刻就会被人发现。一旦被发现,人们就会说我‘太狂妄’,少不了要收拾我的。”

“天才自古以来总是受迫害哟!”东风先生深表同情。

“又是天才!拜托不要叫我什么天才吧,我可承受不起!后来,我天天出去散步,每当路过卖小提琴的商店门前时,心里就想:‘要是能买一把多好啊!’‘把小提琴抱在怀里是什么滋味?’‘啊,真想买啊!’没有一天不是这样。”

“不难理解呀!”这是迷亭先生的评论。

“怎么会这么着迷呢?”表示不解的是主人。

“你不愧是个天才啊!”发出赞叹的是东风先生。

只有独仙先生超脱地拈着胡须。

“那样的地方,怎么会有小提琴?人们首先会这样置疑,但仔细一想,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在这地方也有女子学校。作为一门课程,女校的女学生必须天天练琴,所以,自然有小提琴了。当然没有特别好的,只是那种勉强可以称之为小提琴的玩意儿。因此,卖家也不重视,只是将两三把琴一起吊在店头。结果呢,我散步从店前走过时,偶尔会听到小提琴因风吹或店伙计触碰而发出的声音。一听到那声音,我就感觉心脏仿佛快要破碎了似的,忐忑不安的。”

“这可危险!疯癫病也有很多种:有的看见水就疯,有的看见人就疯,你到底是‘维特’,一看见提琴就犯病。”迷亭先生打趣道。

而东风越发敬佩了:“啊呀,感觉没有那般敏锐的话,成不了真正的艺术家。怎么说都是天才的坯子呀!”

寒月说:“是的,也许真的疯了,可那音色实在是妙不可言!其后直到今天,我拉了这么长时间,然而再也没有拉出过那么美妙的声音。是啊,该怎么形容才好呢?实在无法言传哟!”

“是不是琅琅然、锵锵然之音?”独仙胡诌出这么个晦涩的字眼,却无人理会,煞是可怜。

“我天天散步从这家店前走过,有幸听到了三次那种天籁之音。第三次听到时,我下了决心,非买下这把小提琴不可。纵令受到乡里人的谴责,受到外乡人的轻蔑;纵然因遭铁拳暴打而丧命,哪怕搞不好被学校开除,我也定要买下这把小提琴!”

“这才叫作天才啊!如果不是天才,绝对不会这么走火入魔的。太让人羡慕了!一年来我总期待着自己能够产生如此强烈的欲求,就是不能如愿。我去参加音乐会时,尽管以最大的热情倾听,却总是感觉兴味索然。”东风一直羡慕不已。

“还是兴味索然比较幸福噢!你们看我现在很平和地讲述,可当时那苦楚是根本无法想象的呀……后来,先生,我一咬牙,终于掏钱买了下来。”

“哦。怎么买的?”

“那天恰逢十一月的天长节[18]前夕,乡亲们全都到温泉去了,连泡带住,村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以生病为由,那一天,连学校都没去,一直在屋里躺着。我躺在**,一心只惦记着今天晚上一定要去把梦寐以求的小提琴买到手。”

“你竟然还装病不去上学?”

“说对了。”

“的确有些像天才!”迷亭也有些崇拜了。

“我从被窝里伸出头一看,日头当空,离天黑还早着呢。没办法,只好把头缩进被窝,闭上眼睛等待,可是也难受。我又探出头来一看,只见热辣辣的秋日洒在六尺宽的纸拉门上,亮得刺眼我不禁恼怒起来。这时,发现纸门上端有一条细长的影子,随着秋风晃动着。”

“那细长的影子是什么东西?”

“是剥了皮后挂在屋檐下晾晒的涩柿子。”

“哦,后来呢?”

“没办法,我起了床,拉开拉门,去檐廊上揪了个柿饼吃了。”

“甜吗?”主人的问话简直像个孩子。

“可甜啦,那一带的柿子,东京人绝对不知道有多甜呢!”

“柿子的事就这样吧,后来怎么样了?”这回是东风先生在问。

“后来我又钻进被窝,闭上眼睛,默默地向神祈祷:‘快些黑天吧!’感觉约莫过了三四个小时,心想差不多了吧?可是我一探出头,你猜怎么着,只见热辣辣的秋日洒在六尺宽的纸拉门上,亮得刺眼纸门上端有条细长的影子,随着秋风晃动着。”

“这一段已经讲过了。”

“何止是一回呀。后来我起了床,拉开拉门,去揪了个柿饼吃了,然后又钻进被窝,默默对神佛祷告:‘快些黑天吧!’”

“怎么又重复一遍呢?”主人说。

“先生!请不要那么性急,听我往下说!后来我在被窝里忍了约莫三四个小时,以为这时总该天黑了吧?就猛地一探头,只见热辣辣的秋日洒在六尺宽的纸拉门上,亮得刺眼。纸门上端有条细长的影子,随着秋风晃动着。”

“你说了半天不还是那一套吗!”

“然后我起了床,拉开拉门,到檐廊上,吃了一个柿饼……”

“怎么又吃了一个柿饼啊!看样子,你这柿饼是吃个没完了。”

“我也是等得心焦啊!”

“听的人比你更心焦呢!”

“先生太性急,这样故事就很难讲下去了,不好办。”

“听得人也有点不好办呢。”东风也暗自抱怨。

“既然各位都这么着急,没办法,那就差不多打住吧!总之,我吃完了柿饼就钻进被窝,钻进被窝后又出来吃,终于把吊在屋檐下的柿饼全都吃光了。”

“既然吃光了,太阳也该落山了吧?”

“可是依然不行。所以我吃了最后一个柿饼,以为差不多了,探出头来一看,依然是热辣辣的秋日洒在六尺宽的纸拉门上……”

“我可受不了了!永远没个完。”

“连我自己都讲得烦死了。”

“不过,倘若你有那么大的耐心,凡事都可以成功的。假如我们都不吭声的话,直到明天早晨,还是热辣辣的秋日高照吧。我说,你到底打算几时去买小提琴呀?”就连迷亭也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唯有独仙处之泰然,哪怕你讲到明天早晨、后天早晨,任凭热辣辣的秋日照耀,也丝毫不为所动。

而寒月依旧是从容不迫地说:“问我几时去买吗?我打算,只有天一黑,立刻出去买琴。遗憾的是,无论什么时候探头一看,总是热辣辣的秋日当头照……唉,提起我当时的痛苦,何止是现在各位的焦急可以比拟的。我吃完了最后一个柿饼,看看太阳依然不落,忍不住哭泣起来。东风君,我真是伤心极了才哭泣的呀!”

“那是自然,因为艺术家本来就多愁善感。你这么伤心,我很同情,不过,你也该快一点往下说呀!”东风是个厚道人,说话一向一本正经而又有些滑稽。

“我也巴不得说得快些。可是,太阳就是不落,发愁死了。”

“这样太阳总是不落的话,听众也受罪,不要讲了吧!”主人终于忍无可忍似的说道。

“不讲下去,更加难过。马上就要进入佳境了。”

“那就听下去吧,不过,你还是尽快让天黑下来比较好吧。”

“虽然这个要求有点强人所难,但是,既然先生这么说,我就勉为其难地让天黑了吧!”

“这不挺好吗。”独仙面无表情地这么一说,大家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看看夜幕降临,我才放下心来,舒了口气,走出鞍悬村的居处。因为我这人素来不喜欢喧闹之所,所以才特地远离交通便利的市内,在人迹罕至的荒野寒村结成蜗牛之庵的……”

“‘人迹罕至’这个词,过于夸大了吧?”主人抗议,迷亭也跟着批评:“‘蜗牛之庵’,也未免言过其实。还不如说成‘没有壁龛的四铺席半的屋子’,较为写实,且趣味横生呢。”

只有东风夸他:“事实无关紧要,表达得极富诗意,感觉不错。”

独仙则严肃地问:“住在那里的话,上学可交通不便吧?有几里路远啊?”

“距学校只有四五百米。学校原本就在穷乡僻壤里……”

“那么,学生大多都住在那儿吧?”独仙仍然不依不饶。

“是啊,差不多每个农家都住了一两名学生。”

“这算是‘人迹罕至’吗?”独仙给了他一闷棍。

“是啊,假如没有学校,纯粹是杳无人烟啊。……说起那天晚上我穿的服装,是土布棉袄,外套铜纽扣的学生外衣。我用将外套的帽子蒙住头,以便不被人看到。正是柿子树落叶的时节,所以从我住处走到南乡大街的一路上铺满了树叶。每迈出一步,都发出沙沙的声响,使我忐忑不安,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似的。回头望去,只看到东岭寺的森林黑糊糊的,在黑暗中成了更黑的一片。这东岭寺本是松平氏的家庙,位于庚申山麓,距我住处只有一百来米远,是个十分幽静的古刹。森林上方,繁星点点,明月当空,在那银河斜跨的长濑川尽头……那尽头,一直通向夏威夷……”

“夏威夷也太不着边际了吧。”迷亭说。

“我在南乡大街上走了二百来米,从鹰台町进入市内,经过古城町,拐过仙石町,走过食代町,然后依次穿过通町的一丁目、二丁目、三丁目,再穿过尾张町,名古屋町、鲸(钅牟)町、蒲(钅牟)町……”

“不必一一介绍那么多町了,关键是到底买到小提琴没有?”主人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卖乐器的商店叫作金善,也就是金子善兵卫先生开的,所以,还有好远呢。”

“好远就好远吧,你就快些买吧!”

“遵命!于是我来到金善店外一瞧,煤油灯亮得刺眼……”

“怎么又是亮得刺眼啊。你只要一说亮得刺眼,一次两次是完不了的,又该磨蹭啦!”这回迷亭先布下了防线。

寒月说:“哪里,这回的亮得刺眼,只有这么一回,无需挂心。……我透过灯影一瞧,只见那只小提琴微微反射着秋夜灯火,琴腰弯曲处泛着凛凛寒光,只有绷得紧紧的丝弦上熠熠生辉……”

“形容得多美啊!”东风赞美道。

“就是它!就是那把小提琴,我这么一想,突然激动得心跳加速,两腿颤抖起来……。”

“哼哼!”独仙冷笑着。

“我忘乎所以地冲了进去,从内衣袋里掏出钱包,从钱包里拿出两张五元的票子……”

“终于买下了?”主人问道。

“虽说我是要买的,不过少安毋躁,这可是关键时刻,莽撞就要失败的。算了,不买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改变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