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1 / 1)

实际上,这个大脑袋学生,从入学那天起,主人就注意到了,绝不会忘记的。不但不会忘记,他那个大脑袋,主人印象深刻,以至于时常梦里见到他。然而,粗心的主人竟然没有把大脑袋和这个旧式名字联系起来,也没有和二年级乙班联系起来。因此,当他听对方说梦中见到的大脑袋原来是自己负责的那班的学生时,不由得恍然大悟。然而,他不明白这个有着古老名字的大脑袋,而且是本班的学生,究竟为了什么事现在登门造访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主人原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所以,学生们不论年初岁末,几乎从不登门。只有这位古井武右卫门堪称是破天荒头一个登门的稀客,却不知客人来意,倒叫主人惴惴不安。他应该不是到如此令人扫兴的人家来玩耍的。假如是来劝主人辞职的话,应该更有底气些才是。况且,武右卫门也不可能是来商量他个人的事。无论从哪方面想,主人都搞不清楚对方的来意。看武右卫门的样子,说不定连他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前来造访。没办法,主人只好直截了当地问:“你是来玩的吗?”

“不是。”

“那么,有事找我?”

“嗳。”

“是有关学校的事?”

“嗳,想跟您说点事,所以……”

“噢,什么事?请说吧!”

主人这么一说,武右卫门眼睛盯着地面,不说话。

本来武右卫门作为中学二年级学生,是比较能说会道的。虽然他的智力不如大脑袋瓜那么发达,但是论口才,在乙班却是个佼佼者。比如问老师“哥伦布”用日文怎么说的,来为难主人的,就是这个武右卫门。这么一位大名鼎鼎的主儿,今天一直像个口吃的公主似的顾虑重重的,一定有什么原因,肯定不能单纯地理解为是在客气。主人也感到有些蹊跷。

“既然有话跟我说,那就快说吧!”

“这事有点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主人说着,看了一眼武右卫门的脸。但他依然低着头,什么也看不到。不得已,主人稍微改变了一下语气,温和地补充说:

“没关系,不管什么,尽管说吧!这里没有其他人,我也不对别人讲。”

“说也不要紧吗?”武右卫门还在犹豫。

“不要紧!”主人断然回答。

“那么,我就说啦。”说着,秃头猛地抬起头,眯着眼睛望着主人。他的眼睛是三角形的。主人鼓起两腮,边喷吐“朝日牌”烟,边稍稍侧过头去。

“老实说……有麻烦事了。”

“什么事?”

“您问什么事?实在太发愁了,所以才来找您。”

“所以我问你,到底是什么事呀?”

“我也不想干那种事,可是,滨田一个劲地说:‘借给我吧,借给我吧……’”

“你说的滨田,是滨田平助吗?”

“是的。”

“这么说你是借给滨田房费了?”

“并没有借给他房费。”

“那么,借给他什么了?”

“把名字借给他了。”

“滨田借你的名字干什么了?”

“给人寄出了一封情书。”

“寄了什么?”

“唉,我对他说,别借我名字,我就帮你寄信吧!”

“你说得让人不得要领,到底是谁干了什么呀?”

“寄送了情书啦。”

“送情书?给谁?”

“所以我刚才不是说,说不出口吗。”

“那么,你给谁家女子送了情书?”

“不,不是我送的。”

“是滨田送的吗?”

“也不是滨田送的。”

“那么,是谁送的?”

“我也不知道是谁。”

“简直是越说越糊涂。那么,谁也没有送喽?”

“只是用了我的名字。”

“只是用了你的名字?还是完全听不明白!最好再说得有条有理些!收下情书的人到底是谁?”

“说是姓金田,是住在对面街口的女人。”

“是姓金田的那个实业家吗?”

“是的。”

“那么,所谓‘只借了名字’,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家的女儿又时髦,又傲慢,所以就给她送了情书。滨田说‘没有寄信人名字不行。’我说:‘那就写上你的名字吧’。他说:‘我的名字没意思,还是古井武右卫门这个名字好……’所以,最后借用了我的名字。”

“那么,你认识他家的女儿吗?有过什么交往吗?”

“没有任何交往,也没见过面。”

“这简直是胡闹,竟然给一个没见过面的女子写情书。你们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干出这种事的?”

“只是因为大家说她盛气凌人,才嘲弄她的。”

“越说越不像话了!那么,你是签上自己的名字寄出的吗?”

“是的。文章是滨田写的。我借给他名字,由远藤夜里去她家送的信。”

“看来,是三个人共同作案的?”

“是的。不过,事后一想,如果事情败露,被学校开除,可不得了。所以非常担心,一连两三天睡不好觉,脑袋昏昏沉沉的。”

“真是干了一桩蠢到家的事!你是写了‘文明中学二年级学生古井武右卫门’吗?”

“不,没有写学校名。”

“没写学校名还好一些。若是写上学校名,你瞧着吧,那可是事关文明中学的声誉了!”

“那会怎么样啊?会开除吗?”

“会呀。”

“老师,我爸是个特别厉害的人。何况我妈是继母,如果被开除了,可大事不好了。真的会被开除吗?”

“所以说不该如此胆大妄为嘛。”

“我并不想那么干,可是没管住自己还是干了。有没有可能不开除我呢?”武右卫门哀求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女主人和雪江早已在拉门后吃吃地笑着。而主人却始终端着架势佯作,重复着“是这样啊!”快要笑死我了。

我一说笑死我了,也许有人要问:“有什么可笑的?”

这么问可以理解。不论是人类还是动物,自知之明乃是平生大事。只要有自知之明,人类也可以作为人得到猫的尊敬。到了那时,我也就不忍心再写这些挖苦的话,立刻停下笔的。然而看来,人类似乎很难认清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就像自己看不见自己的鼻子有多高一样。因此,才会对他们平日瞧不起的猫,提出上述问话吧!

尽管人类看来神气得很,却多有愚昧之处。自以为是什么“万物之灵”,扛着这块招牌到处招摇,却连那么点小事都理解不了。而那些不以为耻,大言不惭者,就更惹人发笑了。他们扛着“万物之灵”的招牌,却吵吵嚷嚷地问别人:“告诉我,我的鼻子在哪里?”既然如此,以为他们会辞掉“万物之灵”的头衔吧,可他们死也不肯放弃的。尽管他们如此明显地自相矛盾,却活得神闲气定,天真可爱。而可爱的代价,便是甘愿顶着“人类是愚蠢的”这个帽子。

此时我之所以觉得武右卫门、主人、女主人和雪江可笑,并不单纯是由于外部事件互相冲突,其冲突将震动波传到向滑稽的方向,而是由于其冲突的反响在人们的心里弹奏出了各不相同的音色。

首先拿主人来说,他对这件事毋宁说是冷淡的。关于武右卫门的老爸如何严厉、后妈如何给苛待他,主人都不会吃惊,也不可能吃惊。武右卫门被学校开除,和主人被免职又大异其趣。假如成千的学生都退学,当教师的也许会困于衣食之计;但是武右卫门一个人的命运无论如何变幻,也与主人安度朝夕毫不相干。正所谓对于关系淡薄之人,同情心自然也淡薄。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皱眉、流泪或叹息,绝不是人类的自然情感。我很难认可人类是那么富于同情心和怜悯心的动物。不过是作为生而为人的一种义务,才常常为交际而流几滴泪,或是装出同情给别人看罢了,即所谓虚假的表情。说到底,是一种非常吃力的艺术。此类擅于装腔作势的,被称为“富有艺术良心的人”,深受人们的敬重。因而,再也没有比受敬重的人更靠不住的了。只要试一试,立见分晓。在此方面,应该说主人属于拙者一流。因其拙,而不被人敬重;不被人敬重,便将内心的冷漠毫不掩饰地表露出来,从他对武右卫门反反复复地说“是这样啊”,便不难看出。

诸位万万不可由于主人态度冷漠,便厌恶他这样的善人。冷漠乃是人类本性,不去掩饰才是正直的人。假如在这种时候,诸位期望主人不那么冷漠,只能说将人类估计得过高了。连正直的人都已寥寥无几的人类社会,如果再要求过高,那么除非泷泽马琴小说里的人物志乃和小文吾[12]走进现实,《八犬传》里的犬怪们搬到附近的东邻西舍来居住才有指望,否则,便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求。

关于主人,暂且说到这里。再说说在茶间里嘻笑的女人们吧。她们比主人的冷漠更向前跨进了一步,跃入了滑稽之境,而乐不自禁。她们对于使武右卫门头疼的情书事件,仿佛菩萨降下了福音一般欣喜若狂。没有理由,就是欣喜。硬要剖析她们的心理的话,那就是:她们对于武右卫门陷于苦恼感到高兴。各位不妨问一问女人:“别人烦恼时,你是否会因此而开心得发笑?”那么,被问的女人一定会说骂提问者是个蠢驴。即使不骂此人愚蠢,也会说这么提问是故意侮辱淑女的德行。她们这么说,也许是事实,但她们拿别人的烦恼开心,也是事实。照此说来,岂不等于事先声明:“我现在要做侮辱自己品格的事给你们看,可是不许你们说三道四。”岂不等于宣称:“我要去偷东西,但是绝不允许你们说我不道德。如果说我不道德,就是往我的脸上抹黑,就等于侮辱了我。”女人真的很聪明,怎么说都有理。既然生而为人,那就不论被踩、被踢或是挨骂,以至于受到别人冷遇时,不仅能够处之泰然,而且,即使被吐一脸唾沫、被泼一身粪汤、甚至被人大声嘲笑时,也必须能够欣然承受。做不到这一点,便不可能和那些名曰“聪明的女人”打交道。

武右卫门先生也是一不留神铸成大错,因而,表现得惶恐不安。也许他心里在想:我这么惶恐不安,她们却在背后窃笑,很失礼。但是,这说明他太幼稚,人家会说他因为别人失礼而恼火,气量太小,若是不愿落下这等名声,还是忍耐些为好。

最后,说说武右卫门的心理。此时他简直忧心如焚,他那颗伟大的头脑里装满了烦恼,如同拿破仑的脑子里塞满了功名心一般,几乎要炸裂。他那蒜头鼻子不时地翕动,那正是担忧像条件反射似的,在颜面神经传导下无意识地跳动着。他像吞下了一颗大炸弹,肚子里装着一个无法处置的大疙瘩,两三天来一愁莫展。痛苦之余,又想不出其他好办法,就想到去班主任老师家,也许能得到点帮助。于是,硬着头皮,低下自己的大脑袋跑到他所讨厌的老师家里来。似乎将自己平时在学校捉弄我家主人,煽动同学给主人出难题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他似乎坚信:不论曾经怎么捉弄或为难老师,既然身为班主任,肯定会帮他想办法的。他也太天真了。班主任并不是主人爱干的角色。是因为校长任命,不得已才接受的。这很像迷亭伯父戴的那顶大礼帽,只是徒有其名。既然徒有其名,便不顶用。假如到了关键时刻,名分也能顶用,那么雪江满可以只凭姓名去相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