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1 / 1)

“不知羞耻的人!那种信还拿出来炫耀?她想要嫁给寒月先生呢,那封信若是被人们传开,岂不麻烦?”

“人家非但不觉得麻烦,还扬扬得意哩!下回寒月先生来,您最好告诉他。寒月先生还一无所知吧?”

“谁知道呢。那位先生整天到学校去磨玻璃球,多半不清楚吧。”

“寒月先生真的想娶她呀?好可怜!”

“为什么可怜?她家有钱,一旦有什么事,她家都可以摆平。这不是很好吗?”

“婶子张口闭口就是钱、钱的,多俗气啊!爱情不是比金钱更重要吗?没有爱,就不应该结为夫妻呀。”

“是吗。那么雪江,你想嫁给什么样的人呢?”

“我怎么知道!从来没有考虑过。”

当雪江小姐和婶子就婚姻一事进行舌战时,一直听不明白却又努力倾听的敦子,突然开了口:“我也想嫁人哪!”

对于这冒冒失失的期望,就连充满青春朝气、本应对其寄予同情的雪江都一时哑然了。妈妈还表现得比较平静,笑着问道:“你想嫁给谁呢?”

“我呀,本想嫁给‘招魂社’[9],可是,我讨厌过水道桥[10],正发愁哪!”

这回答由于实在太出乎妈妈和雪江的意表,连再问一问的勇气都没有,一齐笑得前仰后合。这时,二女儿澄子对姐姐问道:“姐姐也喜欢招魂社?我也非常喜欢。咱俩一同嫁给招魂社吧!好吗?不愿意?不愿意就算了!我就自己坐车去啦。”

“小丫达也去!”

最后,连小丫头也要嫁给招魂社了。假如三个女儿一同嫁给招魂社,主人也就省心了吧!

这时忽听人力车声停在大门外,立刻有人发出响亮的问候:“您回来啦!”大概是主人从日本堤警察分局回来了。主人叫女仆接过车夫递过来的一个大包袱,然后悠然迈进了茶间。

“啊,你来啦!”他边和雪江打招呼,边将手里拿着的一个类似小酒壶的东西“咚”的一声扔在那个闻名的长方形火炉旁。说是类似酒壶,当然不是正宗的小酒壶,可也不像花瓶,不过是一个奇特的陶器罢了,所以姑且这么称呼它。

“好奇怪的酒壶啊!这是从警察分局拿回来的?”雪江边将那个倒在地上的东西立起,边问主人。主人看着雪江自豪地说:

“怎么样?形状不错吧?”

“形状不错吗?那个玩意儿?不怎么好看嘛。一个破油壶,拿着它干什么?”

“怎么会是油壶?说话太没情趣了。”

“那是什么?”

“是花瓶嘛!”

“作为花瓶的话,嘴儿太小,肚儿又太鼓了。”

“因此才有意趣哩!你也不懂风雅,和你婶子不相上下,没法子!”

他自己拿起油壶,对着拉门方向的亮儿打量起来。

“我当然不懂风雅了。我可不会从警察分局拿回来个油壶的。是吧?婶子!”

婶子哪里顾得上这些,她打开包袱,瞪大眼睛,清点失盗物品。

“啊,真想不到啊,小偷也进步了,全都拆洗过了。喂,你看呀!”

“我怎么会从警察分局拿回个油壶来呢?还不是因为等得太无聊,在那一带闲逛的时候,淘换来的呀。你们哪里懂得,这可是件宝啊!”

“也宝贝得过头了吧,叔叔到底在哪儿闲逛的?”

“哪儿?当然是日本堤一带呀!还进吉原街里去瞧了瞧。那边可真热闹!你见过吉原的大铁门吗?没有吧?”

“谁稀罕看呀。我可没有机缘去吉原那种贱女人住的地方!叔叔身为教师,竟然去那种地方,真叫人吃惊!是吧?婶子,婶子!”

“是啊。好像不太够数。东西全都还回来了吗?”

“没还的,只有山药啦。叫人家九点钟去,可是却让人一直等到十一点,这像话吗?所以说,日本的警察不像话!”

“若说日本警察不像话,那么,到吉原去散步,就更不成体统了。这种事若是传出去,叔叔会被革职的吧?婶子。”

“唉,大概吧!你看,我这条带子的里子没有了。我说怎么觉着缺点什么!”

“腰带里子没了就没了吧。我干等了三个小时,浪费了半天的宝贵时间呢。”

主人说着,换上和服,靠在火炉边,若无其事地赏玩起了那个油壶。妻子也无可奈何,只得将返还的物品放进壁橱,回到茶间来。

“婶子!叔叔还说这个油壶是件宝哪,多脏啊。”

“这是在吉原买的?哎哟——”

“哎哟什么!你根本不懂……”

“可是那种小壶,不是到处都有卖的吗?也不是只有吉原才有的。”

“问题没有卖的啊!这种式样的很罕见。”

“叔叔跟那个地藏菩萨差不离了。”

“小孩子,瞎说什么。近来的女学生嘴巴太刻薄,不像话!还是要好好读一读《女大学》。”

“叔叔不愿意加入保险吧?女学生和保险,你最讨厌哪个?”

“保险,我并不讨厌,那是有必要的。凡是考虑到将来的人,都会加入的。而女学生却是没用的废物。”

“废物就废物吧!你不是也没有加入保险吗?”

“下个月就加入!”

“真的?”

“当然。”

“保险什么的就算了吧。还不如用那笔钱买点什么好呢。是吧?婶子!”

婶子嘻嬉笑着,主人却较起真来。

“你想要活一百年、二百年,才说这种漫不经心的话。等你的理性再发达些,自然就会认识到参加保险的必要了。下个月我一定参加保险。”

“是吗,那就没法说了。不过,前些天叔叔给我买了雨伞,有那些钱,说不定参加保险更有用呢。人家一再说不要不要的,可是叔叔硬要给我买。”

“你那么不想要吗?”

“嗯,我才不想用什么洋伞呢。”

“那就还给我好啦。正好敦子想要呢。就把那把伞给她吧!今天带来了吗?”

“哟,叔叔也太过分了。难道不是吗?好容易给我买的,又往回要。”

“你说不想要,我才叫你还的呀!一点也不过分。”

“我是说了不想要。不过,叔叔太吝啬了。”

“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你说不要我才叫你还给我的,怎么是吝啬?”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还是吝啬。”

“愚蠢,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

“叔叔不也是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吗?”

“因为你翻来覆去的说,我有什么办法。刚才不是还说不要雨伞吗?”

“我是说啦。不要是不要,但是不想还给叔叔。”

“咄咄怪事!这么不明事理,又蛮不讲理的,真没办法!你们学校不教你们逻辑学吗?”

“好啦,反正我没教养。随便你怎么说!叫人家把东西还回来,即使是外人也不会说出这种不通情达理的话来,还是学学人家傻阿竹吧。”

“你叫我学什么?”

“叫你学得正直平和些!”

“你真是又愚蠢,又固执,怪不得降班了呢。”

“降班也没有让叔叔交学费呀。”

雪江说到这儿,似乎悲从中来,不禁潸然坠一掬泪于紫色裙裤上。主人茫然凝视着雪江的裙裤和她低垂的脸,仿佛在研究那泪水是起因于何种心理。这时,女仆从厨房过来,跪在拉门口,只将红红的双手伸进来,说:“有客人来了。”

“是谁来了?”主人问道。

“是个学生。”女仆侧目瞧着泪流满面的雪江说。

主人到客厅去了。我为了获取信息兼做研究人类,便悄悄尾随着主人去了檐廊。为了研究人类,如果不选择起波澜的时机,将会一无所获。平日里人们大都表现得很平常,因此,所见所闻无不平凡无奇,了无情趣。然而,一到关键时刻,这平凡表象便会在某种奇妙的神秘作用下,转瞬之间酿成许多奇特的、荒谬的、玄妙的、异常的现象。一言以蔽之,在我们猫族看来,足够进行模仿的事件层出不穷,随处可见。像雪江的眼泪,便是其现象之一。雪江有着一颗玄不可测的心,但她和女主人聊天的过程中并不怎么明显。可当主人回来,扔油壶时,便犹如用蒸气泵给一条死龙注入了氧气一般,她那深不可测的、巧妙的、美妙的、奇妙的、玄妙的丽质便勃然而发,可谓淋漓尽致。然而,她的丽质是天下女子共通的,可惜的是轻易不会表现出来的。不对,其实二十四小时都在不停地表现,只是不曾这么显著,这么昭然地表现出来而已。幸而我有一个特别喜欢倒抚猫毛的乖张怪癖主人,我才有幸欣赏到这出狂言的!只要跟着主人走,不论到什么地方,台上演员肯定会不知不觉中也表演起来的。老天赐给我这么一位有趣的人做主子,我才能够在这短暂的一生中,获得丰富的阅历,真是谢天谢地!不知现在来访的客人又是个什么人?

我一瞧,来者年约十七八岁,是个和雪江年龄不相上下的学生。他脑袋很大,头发剃得极短,几乎能看见头皮,脸正中盘踞着一个蒜头鼻子,坐在屋子的一角。此人没有别的特征,唯有脑袋特别大。即使剃成个光头,脑袋还不会显得小,若是像主人那样留起长发,定会更加惹人注目的。越是脑袋大的人,越是没有多大学问,这是主人一贯的看法。事实上,也许真是如此。不过,猛地一看,他很像拿破仑,派头十足。衣着和一般的学生一样,是一种条纹布短袖夹衣,看不出是萨摩产的,还是久留米或伊予产的,穿得有模有样。不过里边好像没穿衬衣,也没有穿内衣。虽说穿空心夹衣和光脚穿鞋也算是一种风流,但是这位学生给人以忍受痛苦之感。尤其他在席子上清清楚楚地留下像小偷似的三个脚印,不用说,就是他赤脚的罪过。他端坐在第四个脚印上,显得畏畏缩缩的。假如对方是个令他敬畏的人,这样规规矩矩地坐着,我倒也不会大惊小怪。然而,像他这样理了个光秃秃的小平头的粗野之人,做出这般惶恐的样子,就有点不大协调了。像这种即使路遇主人,也不会施礼,并以此为荣的家伙,即便和一般人一样跪坐半个小时,也会感觉很难受的。由于他像个适得其所的谦恭君子或盛德长老似的端坐在那里,尽管他自己苦不堪言,但旁人看来,样子十分滑稽。一个在教室里或操场上那样闹腾的家伙,怎么会具有这么大的定力约束自己呢?想到这里,我觉得他既可怜,又可笑。

这样一对一地相对而坐,无论多么顽冥不灵的主人,对于学生来说也多少有些压力的。主人想必也不无得意吧!常言说:“积土成山。”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学生,如果纠集成群,也会成为不可欺侮的团体,说不定会搞起驱逐运动或罢工的。这就像是人类中的胆小鬼一喝酒就变得大胆起来一模一样吧!不妨把聚众闹事,看作是酒壮怂人胆更合适。可以认为,那些人仗着人多势众,胡乱折腾,正是喝醉了酒,精神陷入混乱的结果。只要精神正常的话,那个貌似诚惶诚恐,或者应该说是畏缩地紧贴着拉门坐着的穿萨摩条纹布的学生,不管主人怎么老朽,既被称为老师,就不可能轻视的,也没有理由轻视的。

主人递过去一个坐垫,说:“请坐这个吧!”光头却身子僵直着,“唉”了一声,一动也不动。摆在眼前的褪了色的花布坐垫,当然不会说“请坐在我身上吧”,它后面木然坐着个大脑袋的活人,看着可真叫奇妙。那坐垫是为了给人坐的,女主人绝不会为了观赏才从劝业场买来。从坐垫的角度来说,如果不是给人们坐,等于毁坏了它的名誉,对于让客人坐坐垫的主人而言也丢了几分面子。那个瞪眼瞅着坐垫,使主人丢面子的光头也绝不是厌恶坐垫。说实话,除了为他祖父做法事时坐过之外,有生以来还极少坐过坐垫,因此,他早已跪得两腿发麻,脚尖有点受不住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肯铺上坐垫。即便主人让他用,他也不肯坐。真是个难缠的秃子。假如真是这么客气,那么人数众多时,或是在学校里,以及在宿舍里的时候,多少客气一点也好啊。不必客气的时候他如此拘束,该客气的时候却不知谦让,纯粹是无理取闹。整个一个坏秃子!

这时,光头身后的拉门“哗啦”一声开了。雪江端来一碗茶毕恭毕敬地递给了客人。若是平时,那光头一定会嘲讽一句:“嗬,savage tea来啦!”但是现在,连和主人对坐已然精神紧张,加上这位妙龄少女又以在学校学会的小笠原流[11]的敬茶方法,以非常做作的手势将茶杯递给他,更使得光头拘谨不安。雪江关上拉门后,在门外吃吃地笑。可见,同样的年龄,还是女子要强得多。雪江远比起这光头胆子大,尤其是刚刚气恼得洒下一掬热泪,这吃吃一笑使雪江显得更加妩媚。

雪江退下之后,二人默默相对。主人虽然坚持了一会儿,很快意识到,这样相对无言简直是作孽,便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古井……”

“古井?古井什么?名字呢?”

“古井武右卫门。”

“古井武右卫门?不错,名字够长的。这不是当代的名字,是个古人的名字。你那时候是四年级吧?”

“不是。”

“三年级?”

“不是,是二年级。”

“在甲班吗?”

“是乙班。”

“乙班的话,我是班主任呀!想起来了。”主人心情激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