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1 / 1)

“唉,听说他在学校很温和的呀!”

“那就更不好了,纯粹是个窝里横!”

“为什么这么说?”

“怎么说也是个窝里横,难道不是吗?”

“他可不光是发脾气呀!你叫他向右,他偏向左;叫他向左他偏向右,凡事都不听别人的,犟得要命。”

“那是个杠头吧?叔叔就喜欢跟别人拧着。所以,若想叫他干什么,只要反着说,就会照你的意思办。前些天我要他给我买一把雨伞的时候,就是一个劲说不要不要的。结果,叔叔就说:‘怎么能不要呢?’立刻就给我买了。”

“哈哈哈……真有你的。我今后也这么办。”

“就那么做吧,不然要吃亏的。”

“前些天保险公司的人来了,劝他务必参加保险。还说了一大堆的理由,有这个好处,那个好处的,跟他说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可他说什么也不肯参加。按说家里没有存款,又有三个孩子,至少加入个保险,也让人放心些。可是他这个人,压根不考虑这些。”

“是啊!万一出点什么事,可就该头疼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说话特别世故。

“在隔壁听他们对话,可有意思啦。他强词夺理地说什么‘当然,我不是不承认加入保险的必要。正因为有必要,保险公司才存在嘛。可是,人既然还活着,哪里有什么必要参加保险呢?’”

“叔叔这么说的?”

“是呀。于是,公司那个人说:‘人若还活着,自然不需要保险公司。然而,人的生命貌似结实,其实脆弱,不知不觉间,就可能有危险逼近的。’你叔叔说:‘没关系,我决意不死掉!’简直是不可理喻。”

“下决心不死,也难免一死啊。拿我来说吧,虽然下决心考试合格,可还是落榜了。”

“保险公司的职员也是这么说的呀。他说:‘寿命不是自己的意志可以支配的。如果只要下决心就可以长生不老,谁也不会死掉了’。”

“保险公司的人说得太有道理了。”

“有道理吧?可你叔叔就是不懂这个道理。还逞能说:‘不,我绝不会死!我发誓不死掉!’”

“怪人!”

“可不是个怪人吗!就是个大怪人。他满不在乎地说:‘与其缴纳保险金,倒不如存在银行里保险得多。’”

“银行里有存款吗?”

“哪有存款啊!他根本不想自己走了以后,一家人怎么活!”

“真叫人不放心哪。他为什么会是那样想呢?就连常来访的那些先生,也没有一个像叔叔那样的人。”

“怎么会有呢?他是独一无二的!”

“不妨拜托铃木先生,给叔叔开导开导。像铃木先生那样稳重的人,一定活得很洒脱。”

“不过,你叔叔对铃木先生的看法可是不大好呀!”

“什么事都是反的呀!那么,那一位可以吧……哎,就是那个四平八稳的……”

“你说八木先生?”

“对呀。”

“他对于八木先生,还是比较服气的。不过,昨天迷亭先生来家,说了些八木先生的坏话,所以,可能不会起什么作用了。”

“可是我觉得人家蛮好的嘛!像他那样气度非凡、四平八稳的多好啊。……不久前还在我们学校讲演了呢。”

“八木先生?”

“是啊。”

“八木先生是你们学校的老师吗?”

“不,他不是老师。不过,学校召开‘淑德妇女会’时,请他去讲演了。”

“讲得有意思吗?”

“倒不那么有趣。可是,那位先生不是有一张长脸吗?还蓄着天神一般的胡须,所以大家都非常敬佩,洗耳恭听。”

“你说的讲演,都讲了些什么呀?”女主人刚刚这么一问,檐廊外面玩耍的三个女孩听见雪江说话声,都啪嗒啪嗒地闯进茶间。刚才她们大概是跑到竹篱笆外的空地上去玩耍了。

“哟,雪江姐来啦!”两个姐姐欢喜地嚷道。妈妈说:

“你们别这么吵嚷!都安安静静地坐下!你雪江姐正讲有趣的故事哪。”说着,她把针线活收拾到墙角。

“雪江姐,你讲什么故事呢?我最爱听故事了。”说话的是敦子。

“还是讲《咔嚓咔嚓的山》的故事?”问话的是澄子。

“丫达也要讲故系(事)!”老三从两位姐姐之间伸出腿去。但她的意思不是听故事,而是说她要讲故事。

“啊?小丫头也讲故事?”姐姐笑着说。

“小丫头过一会儿再讲!等你雪江姐讲完。”妈妈哄着说。小丫头根本不听。

“不——要,巴布!”她大声叫喊。

“好了,好了,就让小丫头先讲吧。你什么故事?”雪江表现得很谦逊。

“故系(事)是,小孩,小孩,你去哪?”

“有意思,后来呢?”

“哇(我)们上田里割稻去!”

“哟,懂得真不少!”

“你一拉(来),就碍事!”

“哟,不是‘拉’,应该是‘来’。”敦子插嘴说。小丫头又是“巴布”一声大喝,吓得敦子不吭声了。但是,由于敦子这么一插嘴,小丫头忘了下文,讲不下去了。

“小丫头!故事讲完了?”雪江问道。

小丫头说:“那个,以后别老放屁了。噗,噗,噗的。”

“哈哈哈,真恶心,这是谁教你说的?”

“女帕(仆)!”

“这个坏女仆,教这种话!”女主人苦笑着说,“好了!这回轮到雪江讲故事啦!丫丫要安安静静地听哟!”

这个小“暴君”终于老实了,一直到在安安静静地听故事。

“八木先生的讲演是这样的。”雪江终于开始讲了。“据说从前,在一个十字路口中间有一座巨大的石头地藏菩萨像。可是,那地方是车水马龙的热闹场所,地藏菩萨很挡道。于是,很多人聚到一起,商量怎样才能把石像移到某个角落去。”

“这是真事儿吗?”

“不知道,关于这一点,他什么也没有说呀!于是,大家出了不少主意。街上有个头号大力士。他说:‘这有何难,看我的,一定把石像搬走!’他独自一人去了十字路口,光着膀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累得大汗淋漓,也搬不动那石像。”

“看来这石像很重啊。”

“是呀。那个男子筋疲力尽,回家睡觉去了。于是,人们又商量起来。这时,一位街上最聪明的男子说:‘不用担心,让我来试试吧!’他在套盒里装满豆馅年糕,来到石像面前,给石像看里面豆馅年糕,说:‘请跟我到这边来!’他以为地藏菩萨也会贪吃,所以用豆馅年糕勾引的话,说不定会使其上钩,可是,石像纹丝没动。那个聪明的男子觉得这一招不顶用,又把酒倒进葫芦里,一只手拎着葫芦,另一只手拿着酒盅,走到菩萨像前说:‘要不要喝一杯?想喝,就请到这边来!’他这样折腾了三个来小时,那菩萨像依然一动不动。”

“雪江姐!地藏菩萨肚子不知道饿吗?”敦子问道。

澄子说:“我想吃豆馅年糕啦!”

“聪明人两次都没成功,于是又做了好些假钱,对菩萨像说‘你很想要吧?想要就来拿呀!’又是将假钱伸到菩萨像眼前,又是拽的,可是这一招也不灵。那地藏菩萨十分顽固哩!”

“是吗,有点像你的叔叔。”

“嗳,和我叔叔一模一样。最后,那个聪明人也厌烦了,放弃了努力。再后来吧,一个爱说大话的人出来说:‘我保证把它挪走。放心好了。’就像对付区区小事似的,打了包票。”

“那个爱吹牛的人怎么做的?”

“那可太有意思了。他先穿上警察服,粘上假胡子,来到菩萨面前,虚张声势地说:‘喂,喂,你要是再不走,有你好瞧的!警察可轻饶不了你!’可如今这世上,即使装警察又有谁会害怕?”

“就是啊。那么,菩萨像动了吗?”

“怎么会动?和叔叔一样嘛!”

“可是,你叔叔非常怕警察呀!”

“哟,是吗!叔叔那么害怕吗?看来,再也没有比警察更可怕的了。不过,据说地藏菩萨一动也不动,泰然自若的。这时,那个吹牛大王勃然大怒,脱下警察服,将假胡须扔到纸篓里,然后,换上阔佬的衣服又来了。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摆出一副岩崎男爵[8]的派头。够可笑的吧!”

“所谓‘岩崎的派头’,究竟是什么样?”

“不过是摆摆臭架子呗。并且什么也不做,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叼着一根大雪茄,围绕着地藏菩萨边吸边走。”

“这是打算做什么?”

“为了用烟雾将地藏菩萨笼罩起来呀。”

“简直像说单口相声一样。那么,顺利地把菩萨像裹在烟雾里了吗?”

“不行啊!因为对方是个石头嘛!骗人也要有个分寸。听说他后来又乔装起王爷来了,蠢死了!”

“怎么?那时候就有王爷?”

“大概有吧。八木先生这么说的。据说那个人真的假扮成了个王爷,虽然胆战心惊,可他总还是做了。区区一个吹牛大王,岂不是犯了不敬之罪吗?”

“你说的王爷,是哪位王爷呀?”

“哪位王爷?不论装扮成哪位王爷,都是一样地不敬啊。”

“也是啊。”

“装扮成王爷也不灵。吹牛大王也没有办法了,认输说:‘凭我这点本事,对地藏菩萨是奈何不了了!’”

“自找的!”

“是啊,本该惩办他一下的……可人们都忧心如焚,又开始商量起来。但是,再也没有人自告奋勇了,大家一筹莫展。”

“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还没完哪。最后,雇了好多车夫、无赖,在地藏菩萨周围哇哇乱叫。他们说,只是为了气气菩萨,叫他在这儿待不住就行。因此,他们轮班吵嚷,昼夜不停。”

“真够辛苦的。”

“即便这样吵嚷还是不起作用,地藏菩萨也够顽固的。”

“后来呢?”敦子热心地问道。

“后来呀,不论每天怎么吵闹,也不灵验,人们都有些厌倦了,可是脚夫和无赖不管干多少天,都能挣工钱,所以乐得这么闹腾。”

“雪江姐!工钱是什么?”澄子问道。

“工钱嘛,就是钱呀!”

“领了钱,做什么用?”

“领了钱吗,怎么说呀……呵呵呵,澄子真是个淘气鬼……婶子,那些人这么白天黑夜地吵嚷。当时街上有个名叫‘傻阿竹’傻子,什么也不懂,谁都不理他。这个傻子看到这情景,问道:‘你们为什么吵嚷啊?难道说花好多年,也移动不了地藏菩萨吗?真可怜……’”

“一个傻子,还不简单哪!”

“是个不简单的傻子哟!大家听了他的话,商量说:‘不妨死马当活马医。叫他试试看。’于是就请傻子帮忙。傻子一口答应下来。他说:‘你们别那么吵吵,安静点!’让那些车夫和无赖退后,自己飘然来到地藏菩萨面前。”

“雪江姐,‘飘然’是傻阿竹的朋友吗?”敦子在关键时候这么一问,惹得妈妈和雪江哈哈大笑。

“哪里,不是朋友。”

“那是什么?”

“‘飘然’就是……唉,没法解释。”

“‘飘然’,就是‘没法解释’?”

“不是的。‘飘然’就是……”

“什么呀?”

“你知道那位多多良三平先生吧?”

“知道呀,他还给过我红薯呢。”

“就是那个多多良先生啊。”

“难道说多多良先生就是‘飘然’?”

“哎,可以这么说吧。……且说那傻阿竹来到地藏菩萨面前,揣着手说:‘地藏菩萨!街上的人都求你换个地方,请起身吧!’这么一说,地藏菩萨答道:‘既然如此,早些告诉我不就得啦。’于是,菩萨像缓缓地移动了。”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地藏菩萨!”

“下边才开始演说。”

“还没完?”

“是啊。接下来八木先生说:‘今天召开妇女会,我特意讲了上面的故事,是有原因的。说出口来,也许失礼,但妇人有个毛病,遇事往往不从正面走捷径,反而采取舍近求远的方式。当然,不单是妇人如此。在这明治年代,即使男子,受到文明之弊端的影响,多少也变得像个女人,因此,常常花费多余的过程和精力,却误以为这才是正道,是绅士必须遵循的方针的人似乎为数不少哩。但是,这些人都是文明开化束缚下的畸形儿这一点已毋须赘言。只是对于妇人们来说,千万要记住我刚才讲过的那个故事,一旦遇到问题,请按照傻阿竹的直率态度去处理。诸位如果成了傻阿竹,夫妻之间,婆媳之间的纠葛,肯定会减少三分之一。人心眼越多,心眼就越是作祟,成为不幸的源泉。多数妇人比男人不幸,都怪心眼太多了。请大家变成傻阿竹吧!’”

“真的?那么,雪江姐,你想成为傻阿竹吗?”

“怎么可能呢。我才不想成为那种傻子呢。金田家的富子小姐听了气得要死,说:‘这么说太失礼啦!’”

“金田家的富子小姐?就是对街那家的?”

“是呀,就是那位摩登女郎哟!”

“她也在你们学校上学?”

“不!只是因为开妇人会,她才去旁听的。打扮得真时髦,简直吓人。”

“可是,听说她长得很出众呢。”

“很一般的!并不像她自我感觉那样好看。要是像她那么涂脂抹粉的,就没有人不好看了。”

“那么,雪江姐若是像金田小姐那样化妆,肯定比金田小姐漂亮一倍吧?”

“哟,讨厌!少说两句行不行,我可不知道。不过,那位小姐打扮得也太过分了,就算家里再有钱……”

“再怎么过分,也还是有钱好吧!”

“倒也是,不过,她才应该变成个傻阿竹呢。太装腔作势了。听说最近有个叫什么的诗人献给她一本新诗集,她跟所有人吹嘘这事哪!”

“是东风先生吧?”

“啊?是他送的?真是好雅兴。”

“不过,东风先生是非常认真的,甚至认为他那样做是理所当然的。”

“正因为有他那样的人,才会如此的。……还有更搞笑的事哪!听说最近有人给她寄去了一封情书。”

“哟,下流!是谁呀,居然干出那种事来?”

“不知道是谁。”

“没写姓名吗?”

“姓名倒是写得很清楚,不过,据说是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还有,那封信写得好长好长,足有六尺哪。据说写了好多奇妙的话,什么‘我对你的爱,宛如宗教家对神灵的憧憬’,‘为了你,我宁愿变成祭坛上的羊羔任你宰割,这将是我无上的荣光’,还有什么‘心脏是三角形的,三角形的中心插着丘比特的箭。如果是玩具吹气箭,就百发百中了……’等等。”

“是认真的吗?”

“据说是认真的。真的,我的朋友中就有三个人看过这封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