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嘉丽心想:“这些该死的北佬真是怪!那几个女人似乎觉得彼得大叔是黑人,所以耳朵听不见?还觉得他的心也没她们那般柔软,不会难过受伤?北佬不知道要温柔地对待黑人,要把他们当孩子般引导、赞美、爱抚和批评。北佬不懂黑人,也不懂黑人与白人主子之间的关系,却要发动一场战争来解放黑人。而解放了黑人后,除了利用他们恐吓南方人,北佬也不想跟他们有其他瓜葛。北佬不相信黑人,不信任黑人,不懂黑人,却不停叫嚣南方人不知如何跟黑人相处。”

不要信任黑人!斯嘉丽对黑人的信任远远超过对白人,当然也超过对北佬。黑人忠诚、坚韧、仁爱,这些品质任何压力都无法摧毁,再多钱也无法收买。她想起北佬入侵时仍留在塔拉的几个忠仆。他们本可以逃走或加入军队过悠闲日子,却留了下来。她想起迪尔西跟自己在棉花田干苦活,想起波尔克冒着生命危险去邻居鸡舍偷鸡给全家吃,想起嬷嬷为了不让她做错事,就一路陪到亚特兰大来。她还想起邻居家的一些黑奴如何忠诚地守在白人主子身边。男主人上了前线,他们就保护家中女眷,在恐怖的战争中护送她们逃难;他们照料伤者、掩埋死者、安慰丧失亲人的生者;为了保证餐桌上的吃食,他们干活、乞讨、行窃。哪怕现在自由人管理局许下各种惊人承诺,他们仍坚定不移地跟着白人主子,而且干起活来比蓄奴时期更辛苦。然而,北佬不明白这些,也永远不会懂他们。

“可他们解放了你们。”斯嘉丽大声说。

“不,小姐!他们没有解放我。我才不要那帮垃圾来解放……我依旧属于佩蒂小姐。我死后,她还要把我葬入汉密尔顿家的墓地,我属于那儿……小姐要是知道你怎样让那些北佬女人侮辱我,一定会非常生气。”

“我可没干这种事!”斯嘉丽吃惊地嚷道。

“你干了,斯嘉丽小姐。”彼得的嘴唇拉得更长,“关键是,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没必要跟北佬打交道。不打交道,她们就侮辱不到我头上。你如果没跟她们说话,她们就没机会说我是骡子或非洲人。而且,你也没为我说话。”

“我说了啊!”斯嘉丽被他的批评刺痛了,“我难道没跟她们说你是我们的家人?”

“那不算,因为这是事实啊……斯嘉丽小姐,你不该做生意,不该跟北佬打交道。哪家太太会干这种事?佩蒂小姐根本不会理那帮垃圾。她要是听到那些话,肯定不高兴。”

彼得这番批评比弗兰克、佩蒂姑妈或其他邻居的话更让斯嘉丽恼火。她真想使劲摇晃这个老黑人,一直摇到他闭上那张没牙的嘴为止。虽然彼得说的话没错,但她不想从一个黑人、一个家养黑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对南方人来说,在仆人心中失去威望是件很丢脸的事。

“老宝贝!”彼得嘟囔道,“佩蒂小姐要是听到这话,再也不会让我给你赶车。再也不会,小姐!”

“佩蒂姑妈还是会一如既往地让你给我赶车。”斯嘉丽严厉地说,“所以,别再提这事啦!”

“我背疼得厉害……我现在背疼得厉害,坐都坐不直了。我要是身体不舒服,小姐可不会让我赶车……斯嘉丽小姐,如果自家人都反对,那些北佬和白垃圾再怎么尊敬你,也没什么好处。”

这话精准概括了斯嘉丽目前的处境,气得她哑口无言。没错,征服者们赞同她,家人和邻居们却不赞同。她知道全城的人怎么议论自己,如今连彼得也反了,不愿再跟她抛头露面。这无异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此之前,她一直不在乎公众舆论,不仅不在乎,还有点鄙视那些言论。但彼得的话让她怒火中烧,将她逼到防御姿态,让她突然像讨厌北佬一样讨厌邻居。

“他们干吗要管我做什么?”斯嘉丽想,“他们肯定以为我很乐意跟北佬打交道,也很乐意像下地干活的黑奴一样做苦工吧。他们让我本就不易的生活变得更艰难。但我才不管他们想什么,我不能让自己在意这种事。现在,我根本在意不起。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噢,总有一天!等她的生活重新有了保障,她一定放松下来,交叠双手,像埃伦从前那样做个贵妇。她会像贵妇一样柔弱无依地闭门不出,让人人称颂。噢,等重新有了钱,她一定会变得庄重娴雅!届时,她就像埃伦从前那样,温柔亲切、为他人着想,行为举止也都合乎礼仪。她再也不用日夜担惊受怕,生活也会变得平静悠闲。她将有时间陪孩子们玩耍,监督他们做功课。温暖悠长的午后,太太们登门造访。一片塔夫绸裙的窸窣声和棕榈扇尖细又有节奏的噼啪声中,她会吩咐人奉上茶水、美味的三明治和蛋糕,然后跟她们悠闲地聊天度日。她会对遭遇不幸的人很好,会给穷人送去一篮篮吃食,给病人送汤和肉冻,请那些没那么幸运的人坐上自己的漂亮马车“摆摆阔”。她会像妈妈从前那样,做个真正的南方淑女。届时,人人都会像爱埃伦一样爱她,夸她无私,管她叫“慷慨女士”。

虽然知道自己并没有无私、慷慨或友善待人的意愿,对未来的这些幻想还是让她很开心。其实,她想要的不过是这些品质带来的好名声。但她那“筛孔”太大、“线条”太粗的脑子根本分不出如此细小的差别。她只知道,等有了钱,就能人人夸赞,那便足够了。

终有这么一天,但不是现在。现在,别人想说她什么就说吧。现在,还不是当淑女的时候。

彼得的话没错。佩蒂姑妈果然焦躁不安,彼得的背痛也一夜之间加重,再也无法驾车出门。因此,斯嘉丽只得自己驾车出门,掌心又开始磨出茧子。

春天的几个月就这样过去了,四月的冷雨停歇,温暖抚慰的青葱五月随之而来。斯嘉丽整日忙得不可开交,烦心事不断,身子也因怀孕日渐不便。老朋友们越来越冷淡,家人们则越来越温和亲切、忧心忡忡,也越发不解她到底为何这般拼命干活。在这焦虑不安、苦苦挣扎的日子里,只有一个人可以依靠,也只有一个人能理解她。此人便是瑞德·巴特勒。说来也怪,所有人中,偏偏只有他如此。这人像水银一样善变,跟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般倔强,却能给予她同情。这种同情她从未在任何人身上得到,也从未期盼能从他那儿得到。

瑞德经常出城去奥尔良,行事神秘,从不做任何解释。斯嘉丽有些嫉妒地想,他多半是去看一个女人,或者还不止一个。但自从彼得大叔拒绝为她驾车,瑞德留在亚特兰大的时间就越来越长。

只要没出城,瑞德大部分时候都在“时代女郎沙龙”楼上赌钱,或在贝尔·沃特林的酒吧跟那些比较有钱的北佬和投机商讨论赚钱大计。这让城里人对他的厌恶,比对他那些狐朋狗友更甚。如今他并不登门,多半是出于对弗兰克和佩蒂的尊重。因为斯嘉丽如今情况微妙,男人前来拜访,定会让弗兰克和佩蒂火冒三丈。但斯嘉丽几乎每天都能偶遇瑞德。她独自穿过僻静的桃树街和锯木厂所在的迪凯特街时,总会一次又一次地碰到瑞德骑马追上来。每每此时,瑞德都会拉住缰绳跟她说说话,有时还会把马拴在车后,替她驾车去巡视两间锯木厂。近来,斯嘉丽虽不愿承认,但她真的比过去更容易疲倦,所以瑞德接过缰绳,她都会暗暗感激。瑞德虽然每次都在回城前离开,但全城的人还是知道了两人相会的事。于是,斯嘉丽冒犯礼仪的长清单上,又添一道新闲话。

斯嘉丽偶尔也会琢磨这一切是否真是巧合。几星期过去,城里氛围随黑人暴行增多而越发紧张时,她碰到瑞德次数也越来越多。但斯嘉丽不明白,他为何要在自己最丑的时候来找她?就算他从前对她有过企图,现在也肯定没了。而从前是否真有过,斯嘉丽如今也开始怀疑。两人在北佬监狱那恼人的一幕,他已经很久没拿出来打趣过她。他再没提过阿希礼,没提过她对阿希礼的爱,更没说一句“垂涎她”之类缺乏教养的粗话。斯嘉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也没要他解释两人为何频频相遇。最后,斯嘉丽断定,瑞德是因为除了赌博再没什么事可干,加之在亚特兰大好友甚少,才来找她做伴。

无论瑞德为何如此,斯嘉丽都觉得自己最欢迎他来作陪。他会听她抱怨顾客流失、呆账难收、约翰逊如何狡猾诡诈和休多么无能,等等。她生意谈成了,瑞德会鼓掌,弗兰克却宠溺地微笑,佩蒂则只会惊讶地喊一声“天哪”。斯嘉丽觉得,瑞德肯定经常帮她招揽生意,因为他跟所有有钱北佬和投机家都熟。然而,他却总是否认自己帮了忙。斯嘉丽清楚他的为人,从不信任他,但一看到他骑着那匹大黑马拐了个弯,便出现在林荫道上时,就总忍不住欢欣雀跃。当他爬上马车,接过她手里的缰绳,冲她说上几句无礼的话,哪怕满心忧虑,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她还是会觉得自己又年轻快活、富有魅力了。她几乎什么事都能跟瑞德说,完全不用隐藏动机或内心的真实想法。若必须对自己诚实坦白,那她对弗兰克,甚至对阿希礼,都有过无话可说的时候,对瑞德却总有说不完的话。但出于声誉,跟阿希礼说话当然有太多事不能提,结果连带着一些别的事也完全不能说。有一个瑞德这样的朋友真是令人欣慰。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瑞德如今对她甚是规矩。这让斯嘉丽非常惬意,因为近来她的朋友实在太少。

彼得大叔发出最后通牒后不久,斯嘉丽怒气冲冲地问:“瑞德,城里那些人干吗这么卑鄙,总对我说三道四?他们是不是很难抉择谁最糟糕——我?还是那些拎毯制手提包的投机家?我一门心思做生意,从没干过任何坏事,而且——”

“你若没干过任何坏事,那只是因为你还没碰到机会。他们多半已经隐隐意识到这点。”

“噢,严肃点!他们简直快把我逼疯啦!我做这些,不过就是想多赚点钱,想——”

“你做的一切都跟其他女人不同,偏偏还做出了点成绩。我从前就告诉过你,这事在任何社会,都是无法饶恕的罪过。谁要与众不同,谁就罪该万死!斯嘉丽,对每个经营锯木厂失败的男人来说,你的成功都是一种侮辱。记住,教养好的女人应该待在家里,对这忙碌又野蛮的世界一无所知。”

“可我要是待在家里,恐怕早就没有家了。”

“照理说,你就该骄傲又体面地饿死。”

“噢,胡说八道!瞧瞧梅里韦瑟太太。她卖馅饼给北佬,这不比经营锯木厂更糟糕?还有埃尔辛太太,不光做针线活,还收房客!范妮画瓷器,难看得谁都不想要,但为了帮助她,人人都买,还有——”

“但亲爱的,你没抓住要点。她们都没成功,所以并未冒犯南方男人强烈的自尊心。男人们依旧可以说:‘可怜又甜美的傻女人,干得多卖力啊!唉,就让她们觉得自己帮上了忙吧。’再说,你提到的这些女士并不享受工作。她们向众人表明,自己之所以坚持,只是为了等某个男人来卸下这并不适合女人的重担。因此,人人都同情她们。但你显然很喜欢自己干的事,并且明摆着不打算让任何男人替你料理生意,所以没人会同情你。而且,亚特兰大人永远不会原谅你这点。同情他人多愉快啊!”

“有时,我真希望你能认真点。”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东方谚语:‘尽管狗群乱吠,旅行队照常前行’?斯嘉丽,由他们吠去吧。我想,恐怕任何东西都挡不住你的旅行队。”

“我就是挣点钱,他们干吗这么介意?”

“斯嘉丽,别想着样样占尽。你要么像现在这样,不守女子本分地挣钱,上哪儿都受冷遇;要么体面地受穷,拥有很多朋友。你已经做出选择。”

“我不想受穷。”斯嘉丽连忙道,“但——我选对了路,是吧?”

“如果你最想要的是钱,那就对了。”

“嗯,我爱钱,胜过爱世上任何别的东西。”

“那你就只有一种选择,但它会带来一项惩罚,正如你想要的大多数东西都会有附带品一样。这项惩罚便是孤独。”

斯嘉丽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没错。她停下来一想,发觉自己真有点孤独——因缺乏女性朋友而孤独。战争期间,她难过了还能去找埃伦。虽然除了塔拉的艰苦劳作,她跟玫兰妮再无共同之处,但埃伦死后,玫兰妮始终陪在她身边。现在,她却一个伴儿也没了。因为佩蒂姑妈除了一个说闲话的小圈子,对生活根本毫无概念。

“我想——我想,”斯嘉丽犹犹豫豫地道,“我在女人圈子里向来孤独,亚特兰大的这些女人不喜欢我,并非仅仅因为我的工作。不管怎么说,她们就是不喜欢我。除了妈妈,没有哪个女人真心喜欢过我,甚至包括我的妹妹们。我也不知道原因,但甚至在战前,在我嫁给查理之前,无论我做什么,女士们似乎都不赞同……”

“你忘了威尔克斯太太,”瑞德说,眼里闪过不怀好意的光芒,“她向来完全赞同你。我敢说,除了杀人,你干什么她都赞成。”

斯嘉丽冷冷地想:“她连杀人都赞成呢。”然后,她便轻蔑地大笑起来。

“噢,玫兰!”斯嘉丽叹了一声,随即悲哀地说,“如果只有玫兰一个女人赞同我,当然算不上多么光彩的事。因为她那脑子估计比珍珠鸡的强不到哪儿去,如果她有脑子的话——”斯嘉丽突然困惑地住了嘴。

“她若有脑子,早就该明白有些事不该赞成,”瑞德替她把话说完,“呃,这点你知道的当然比我多。”

“哼,你这该死的记性!你真是太无礼啦!”

“我就不计较你的粗鲁无礼了,反正是错的,不值得反驳。还是说回我们之前的话题。记住:你只要与众不同,就会被孤立。不仅被同龄人,也被父母辈和子女辈的人孤立。他们永远不会理解你;无论你做什么,他们都会震惊。但你祖父祖母那一辈人,很可能为你骄傲,还会说:‘是咱家的种!’而你的孙子孙女们则会一边羡慕地感叹‘奶奶当年一定非常了不起’,一边努力向你学习。”

斯嘉丽被逗得哈哈大笑。

“有时,你还真是一语中的!我外婆罗比亚尔就是这样。过去,我每次淘气,嬷嬷都拿外婆吓唬我。外婆像冰锥一样冷,严格要求自己和其他每个人的行为举止。但她结过三次婚,还不知引得多少男人为她决斗。她擦胭脂,裙子领口低得吓人。还有——呃……呣,裙下还不穿内衣。”

“你非常敬佩她,面上却在努力模仿你妈!我爷爷当过海盗。”

“真的吗?会走跳板(1)的那种?”

“我敢说,只要能赚到钱,他就会逼着人走跳板。总之,他赚的钱足够我爸当上大富翁。不过,家里人提到他,总是小心翼翼地管他叫‘船长’。他在一次酒馆械斗中被人杀了,那时离我出生还早着呢。不用说,他的死让子女们大松了口气。因为老先生一天大部分时候都醉醺醺的,而且一喝醉就忘了自己的身份是已经退休的‘船长’,一个劲儿地回忆往事,把子女们吓得毛骨悚然。但我很钦佩他,一心以他、而非我爸为榜样。因为,我爸就是个温和绅士,浑身磊落性情,满嘴虔诚语录——斯嘉丽,我觉得你的子女肯定不赞同你,就跟现在梅里韦瑟太太、埃尔辛太太等她们那类人不赞同你一样。你们的子女多半都是温顺拘谨的家伙。但凡吃过苦的人,子女往往如此。而更糟的是,你估计也跟其他每位母亲一样,打定主意不让他们再吃苦。这大错特错。困难既能毁掉一个人,也能造就一个人。因此,只能等孙子辈来赞同你了。”

“不知道我们的孙子孙女会是什么样?”

“你这个‘我们’,是指我和你会有共同的孙子孙女吗?哎哟哟,肯尼迪太太!”

斯嘉丽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脸顿时红了。与其说她是因他这些玩笑话害羞,不如说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大着肚子。两人从未暗示过她的身体情况,跟他在一起时,哪怕天气暖和,她也总是把旅行毛毯高高地拉到腋窝,并以一般女人的方式自我安慰,相信只要盖好,别人就看不出来。此刻,她却突然为自己的身孕难受起火,也为他知道这事而羞愧。

“你这思想龌龊的流氓,滚下去!”斯嘉丽声音都在颤抖。

“我才不下去,”瑞德平静地说,“你还没到家,天就黑了。有批新来的黑人在下一眼泉边搭了些帐篷和小木屋,便住下了。我听说,那可全是些卑鄙下流的黑鬼。我不明白,你干吗要给冲动的三K党一个今晚就穿上他们那种衬衫式长睡衣,骑马出去的理由呢?”

“下去!”斯嘉丽喝道,用力拉扯缰绳,却突然感到一阵恶心。瑞德连忙拉住马,塞给她两块干净手帕,然后熟练地托着她的脑袋,转到车外。傍晚的阳光低低地穿过枝头新发的嫩叶。一时间,斯嘉丽眼前只看得到一个金绿交加的旋涡,转得她难受至极。眩晕过后,她双手捂脸,羞愧大哭。女人呕吐就够难堪了,可她不仅当着一个男人的面吐了,还因此彻底暴露了怀孕这一丢人的事实。她觉得自己再也没脸见他。瑞德向来不尊重女人,结果这种事还偏偏被他碰上!她不停地哭,以为他定会说些粗俗的话打趣自己,让她终生难忘。

“别傻啦,”瑞德轻声道,“你如果因为觉得丢脸哭,那就太傻了。好啦,斯嘉丽,别跟个孩子似的。你当然清楚,我又不瞎,早知道你怀孕了。”

她闷闷地应了声,捂在绯红脸颊上的手指又收紧了几分。“怀孕”这两个字够吓人的。弗兰克提起她的身孕,都尴尬地用“你那情况”来代替。杰拉尔德从前提起此事,也会用“有喜”这种微妙字眼来描述。而上流社会的太太们,则用“身子不太爽利”指代这事。

“你若以为拿条热烘烘的旅行毛毯将自己盖起来我就不知道,那便真是个傻丫头。我当然知道。不然你以为我干吗老是——”

瑞德突然住了嘴,两人一时间默默无言。他拎起缰绳,催马前行。一路上,他平静地说着话,斯嘉丽觉得那慢吞吞的声音听起来真悦耳,于是低垂脸庞上的红晕也渐渐消退了。

“斯嘉丽,真没想到你如此震惊。我还以为你是个明事理的人呢,真叫我失望。你心中难道还有端庄的念头?当面提这种事,恐怕我的确不是绅士。而我知道自己不是绅士,不会因为见到怀孕的女人就尴尬。我觉得孕妇跟常人无异,碰上了完全不必看天、看地、看任何地方,就是不敢看她们的腰身,但随后往往还是要偷偷瞥上一眼。我觉得,最后偷瞄的这眼才是最不礼貌的。我干吗要这样?怀孕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欧洲人就比我们懂事得多。他们若见到准妈妈,还会道喜呢!我虽然不建议开明到他们那种地步,但依然觉得他们的做法远比我们这种假装看不见的行为更合理。怀孕是正常现象,女人应该为此骄傲,而非好似犯了罪般,把自己关在屋里。”

“骄傲!”斯嘉丽仿佛被扼住喉咙般喊道,“骄傲?呸!”

“要有孩子了,你难道不骄傲?”

“噢,天哪,不!我——我讨厌孩子!”

“你是说——讨厌弗兰克的孩子?”

“不——谁的孩子都讨厌。”

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她再次难过起来。但他的声音依旧轻松随意,仿佛并未在意。

“那我们不一样,我喜欢孩子。”

“你喜欢孩子?”斯嘉丽嚷道。她抬起头,惊讶得一时间都忘了尴尬,“你可真会撒谎!”

“我喜欢婴儿和小孩。等他们长大,学会成人的思维习惯和撒谎骗人的本事,开始变得肮脏后,我就不喜欢了。这事对你来说应该不新鲜。你知道我很喜欢韦德·汉密尔顿,虽然他不该长成现在这副模样。”

这话没错,斯嘉丽顿觉惊讶地想。他似乎真的很喜欢跟韦德玩,还经常给他带礼物。

“现在,既然我们已经把这个可怕的话题挑明,你也承认不久之后便会生下一个孩子,那我就把憋了几个星期的话说出来吧。一共两件事。第一,你独自驾车出门很危险,这点别人不知道对你说过多少回了,你也清楚。哪怕真不担心可能被强暴,你多少也该想想后果吧。因为,你的固执或许会逼迫城中英勇的同胞们为你报仇,吊死几个黑鬼,惹得北佬去抓他们。说不定其中哪个人就被绞死了。你就从没想过,太太们之所以不喜欢你,或许是因为你的行为会害她们的儿子和丈夫掉脑袋?再说,三K党若因此处置更多黑人,北佬就会对亚特兰大采取更严厉的政策。届时两相对比,你可能会觉得舍曼的所作所为都跟天使一样了。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因为我跟北佬关系密切。说来惭愧,他们待我就像自己人。我听他们公开说过,哪怕要再次烧光全城、绞死十岁以上的男人,他们也要镇压三K党。斯嘉丽,这对你来说并不利。你的钱可能就没了。燎原之火一旦燃起,谁说得清它烧到哪儿才会停。没收财产、提高税金、向可疑的妇女征收罚款……这些建议我都听他们提过。还有三K党……”

“你认识三K党成员吗?汤米·韦尔伯恩、休,还有……”

瑞德不耐烦地耸耸肩。

“我哪知道?我是个变节者、叛徒、南北战争后支持联邦重建计划的南方佬,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但我知道北佬一旦怀疑谁,那人只要一犯错,就会被绞死。我知道哪怕害邻居们上绞刑架,你也不会难过。但我相信,如果失去锯木厂,你肯定悔不当初。瞧你这一脸倔强的模样,我就知道你不相信,看来我这些话算是白说了。但我还要再说一句,随时把枪带在身边。而我只要还在城里,便会想法来帮你赶车。”

“瑞德,你真的——是为了保护我才……”

“是啊,亲爱的。我就是出于大肆宣扬的骑士精神,才来保护你。”瑞德那双黑眼睛又闪起嘲讽之光,脸上再无半点诚挚之色,“怎么,肯尼迪太太,难道还能是因为我深爱着你吗?没错,我一直默默渴望着你,恨不能得到你,远远崇拜着你。但我还是要像阿希礼·威尔克斯先生一样做个体面人,所以只能将这份感情掩藏起来。唉,如今你已经是弗兰克的太太,为了名誉,我不能跟你说这种话。但就算阿希礼·威尔克斯先生那种讲究声誉的人,也偶有出格之时。所以,我现在也出格一回,吐露内心隐秘的热情,我——”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闭嘴吧!”斯嘉丽打断道。瑞德每次把她弄得像个自负的傻瓜时,她都会恼火不已。而且,她也不想多扯什么阿希礼和他的声誉问题,“你不是还有件事要跟我说吗?什么事?”

“什么?!我正**裸地捧出一颗受伤却深爱着你的心,你却要转变话题?好吧,说说另一件事。”他再次隐去眼中的嘲弄之色,一脸阴沉平静。

“你得管管这匹马。它太倔,牙口简直比铁还硬。你赶它挺累的,对吧?它要是突然跳起来,你根本拉不住。若连人带车翻进沟里,你和孩子说不定都得送命。你该给它换副最重的马嚼子,或者让我给你换匹牙口嫩点、性情温顺些的马。”

斯嘉丽抬头望向他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突然不生气了。就连谈到怀孕引起的尴尬,也一扫而空。她刚才恨不得立马死掉,他好心劝慰,此刻更是愈加温柔,还如此体贴地想到马的问题。斯嘉丽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感激,纳闷他为何不能一直如此。

“这匹马是不太好赶。”她温顺地赞同道,“因为拉扯它,有时我胳膊整晚都疼。瑞德,你觉得怎样最好,就那么办吧。”

瑞德眼里闪过戏谑之光。

“肯尼迪太太,这话听起来真是非常甜美温柔,完全没有你平时那种专横劲儿。看来,只要方法得当,你也能变得千依百顺嘛。”

斯嘉丽脸一沉,火气又上来了。

“你要再不下车,我就用鞭子抽啦。真不知道干吗容忍你,干吗要对你好!你根本不懂礼貌,还毫无道德,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得了,赶紧下去,我没跟你开玩笑!”

瑞德下车,解开绑在车后的马。他站在暮色中的车道上,挑逗地冲她咧嘴直笑时,她也忍不住扑哧一笑,然后才驾着车走了。

没错,他这人粗俗又狡猾,跟他打交道很不安全。你永远说不准递到他手里的钝刀,什么时候就会变成最锋利的武器。但不管怎样,他这人也够刺激,就像——偷喝一杯白兰地般痛快!

这几个月以来,斯嘉丽学会了喝白兰地。傍晚回家,浑身都被雨淋得湿漉漉的,手脚也因长时间的驾车又僵又疼。这时,除了藏在衣柜顶层抽屉的那瓶白兰地,她脑中再无其他念想。为了瞒过嬷嬷那双好窥探的眼,放酒的抽屉上了锁。米德医生压根没想到要警告斯嘉丽孕期不该喝酒。他哪儿料到一位体面女士竟会喝比斯卡珀农葡萄酒更烈的酒。当然,婚礼上喝杯香槟,或重感冒卧床时来杯香甜热酒还是可以的。的确,有些倒霉的女人喝酒后,就跟那些发疯、离婚或受苏珊·B.安东尼小姐蛊惑,主张女人也该有选举权的女人一样,令家族永久蒙羞。米德医生虽然不赞同斯嘉丽的所作所为,却从未怀疑她会喝酒。

斯嘉丽发现晚餐前喝杯纯白兰地舒服极了,喝完嚼点咖啡豆或用科隆香水漱漱口,就能盖住酒味。为何男人可以随时随地酩酊大醉,女人喝点酒,便要惹来那么多蠢话?有时,弗兰克躺在身边打鼾,她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担心受穷、害怕北佬、思念塔拉、渴望阿希礼。她觉得,这时候若非还有那瓶白兰地,她非发疯不可。当熟悉而惬意的暖流偷偷流过血管,种种烦恼便开始消散。三杯酒下肚,她便能一如既往地自言自语:“等明天更受得住时,我再来想这些事。”

可有几个晚上,就连白兰地也无法平息她心中的痛。这是渴望再见到塔拉的痛,其程度甚至比害怕失去锯木厂更深。亚特兰大的喧闹嘈杂,拔地而起的新建筑,一张张陌生面孔,挤满马匹、马车和熙攘人群的狭窄街道,有时似乎令她窒息。她虽然爱亚特兰大,但——噢,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她都更思念塔拉宁静甜美的乡野、连绵不绝的红土地和周围的郁郁苍松!她还想靠近阿希礼,只要看得到他,听得见他说话,知道他还爱自己,她就能支撑下去!玫兰妮每次来信都说他们很好,威尔的每封短笺都会汇报棉花耕地、播种和生长的情况,让她的思乡之情越发浓烈。

我六月就回去。六月之后,我在这儿就什么也干不了了。斯嘉丽一想到要回家待几个月,心情立刻雀跃起来。六月她的确回去了,情况却并未如她所愿。因为威尔在六月初寄来一封短笺,说杰拉尔德去世了。

(1) 海盗处死俘虏的一种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