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嘉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白天活在其中,夜里带着入睡,时刻担心或有不测。她知道,因为托尼,她和弗兰克已经上了北佬的黑名单,随时可能大难临头。可现在,她真受不了功亏一篑——现在,一个孩子即将出生,锯木厂刚刚开始赚钱,秋天棉花收获前,塔拉都得靠她拿钱维持。噢,要是什么都没了怎么办?要是一切都得从头再来怎么办?就靠她那点微不足道的武器,对抗这个疯狂的世界吗?就用朱唇、碧眼和狡猾浅薄的脑子,对抗北佬和北佬主张的一切吗?惊惧交加之下,她觉得若真要从头开始,不如一死了之算了。
一八六六年这个一片破败和混乱的春天,斯嘉丽一心一意地设法让锯木厂赚钱。亚特兰大有钱可赚。重建浪潮给了她梦寐以求的机会。她知道,只要不被抓进监狱,就能赚到钱。但她反复告诫自己办事要随和、谨慎,被侮辱了也要逆来顺受,遭遇不公能忍则忍。无论黑人还是白人,哪怕有可能伤害到她,也绝不可冒犯。跟任何人一样,她也痛恨那些刚获得自由、放肆无礼的黑人。每次从那些人旁边经过,听到他们的污言秽语和高声大笑,她都气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然而,她从未轻蔑地瞥过他们一眼。虽然痛恨拎毯制手提包的投机家和南方佬们轻而易举就发家致富,自己却要这般苦苦挣扎,她还是没说一句谴责他们的话。亚特兰大没人比她更讨厌北佬,她一看到蓝军装就怒火中烧,但哪怕在家中,她也绝口不提那些人。
斯嘉丽坚定地想:“我才不当多嘴的傻瓜,其他人要为旧时光和回不来的人心碎,就由他们去吧。谁要为北佬的统治和失去选举权愤怒,那就愤怒去吧!谁要直言不讳进监狱,或加入三K党被绞死,那就去吧!”斯嘉丽觉得,三K党这名字真可怕,简直跟“黑鬼”一样可怕。还有那些为自己丈夫加入三K党骄傲的女人,让她们骄傲去吧!谢天谢地,弗兰克从未跟他们搅到一起!让别人去为那些无可奈何的事担忧、愤怒、谋算和策划吧。跟紧张的现在和难测的未来相比,过去算什么?有面包吃、有房子住、别被抓进监狱才是现下最要紧的问题,选举不选举有什么关系?噢,上帝,求求您,别让我在六月前惹上麻烦!
只需坚持到六月!斯嘉丽知道,到时她只能被迫待在佩蒂姑妈家,足不出户地等到孩子出生为止。如今,已经有人责备她不该怀着孕还东奔西走,哪个孕妇会抛头露面啊?弗兰克和佩蒂也求她别再出门,免得她和他们都被人笑话。最终,她答应六月就停止工作。
只需坚持到六月!到六月,锯木厂肯定已经被经营得很好,就算她不在也能正常运转。到六月,她肯定已经赚够至少遇到灾祸时,能稍微提供些保护的钱。要做的事那么多,时间却这么少!她争分夺秒地拼命赚钱,赚得越多越好,真恨不得一天能多出几个小时。
怯懦的弗兰克在她絮絮叨叨的责备下,如今也把小店经营得更好,甚至还收回了一些旧账。不过,斯嘉丽的希望主要还是寄托在锯木厂上。近来,亚特兰大这棵被砍倒的大树焕发新生,长出了更茁壮的嫩芽、更厚实的树叶和更浓密的枝条。建筑材料供不应求,木材、砖头和石料价格飞涨,斯嘉丽的锯木厂黎明开工,一直干到傍晚掌灯时分。
每天,斯嘉丽都会在厂里待一段时间,亲自过问大小事务,尽力防范偷盗行为。但大多数时候她都乘车在城里奔走,跟建筑工人、承包商和木匠打交道。若听说谁要盖房子,哪怕根本不认识对方,也找上门去,哄得对方答应只买她的木材。
很快,斯嘉丽就成了亚特兰大街头一道熟悉的风景——坐着四轮单马轻便马车,一双戴着手套的小手交叠在膝上,旅行毛毯拉得高高的,身旁是一脸反对之色、神情庄重的黑人老车夫。佩蒂姑妈为她做了件漂亮的绿色短斗篷遮掩身形,还做了顶绿扁帽。那帽子跟她的绿眸很相配。斯嘉丽每次出门做生意,都是这身漂亮装扮。双颊擦点胭脂,身上再洒点科隆香水,当真十分迷人。只要不下车,就不会显露身形。其实,她的确不必下车,只需微笑着招招手,男人们就会飞快地跑到马车旁。哪怕让他们光着脑袋冒雨来谈生意,也是常有的事。
斯嘉丽不是唯一看到木材生意能赚钱的人,但她不惧对手。她为自己的精明能干颇感自豪,自认不输任何人。她是杰拉尔德的亲女儿,那与生俱来的经商天赋,如今更是被现实需求打磨得更加敏锐。
起初,其他商人都笑话她。因为怀着女人做不了生意的念头,这些人的嘲笑还带了些许和善的轻视之意。但现在他们不笑了,一看到她乘车经过,就默默咒骂。事实上,女性身份经常有利于斯嘉丽。因为她只要装出一副柔弱无依、渴望帮助的模样,人们往往就心软了。她甚至不用开口,便能轻易给人留下一种印象,让对方觉得她是个勇敢但怯弱的女人,只是迫于生计,才不得不从事这惹人厌恶的职业。若真不买她的木头,她这无助的小女子或许就得挨饿了。但淑女风度不奏效时,她会立刻冷淡下来,转而讲求实际,不惜开出比竞争者更低的价格,只为招徕新顾客。只要觉得不会露馅,她就毫无顾忌地以次充好,还恶意诋毁其他木材商。她唉声叹气,一副吞吞吐吐、难以启齿的模样,向可能成交的顾客揭露令人不快的事实,说同行的木材不仅价格太高,还都是些布满节孔、糟糕透顶的烂木头。
斯嘉丽第一次撒这种谎,还觉得仓皇内疚——仓皇是因为谎言竟如此轻易地脱口而出;内疚是因为突然想起一句话:“妈妈若泉下有知,该怎么说?”
埃伦会对一个撒谎和不择手段盈利的女儿说什么,斯嘉丽当然非常清楚。吃惊和不可置信之后,埃伦定会语气温和地说出尖锐的话,比如说起荣誉、诚实、真理,以及对邻居的责任等,刹那间,斯嘉丽想起妈妈的脸,不由得瑟缩了一下。然后,那张脸慢慢消失,被一种冷酷、无耻和贪婪的冲动抹掉了。这种冲动诞生于塔拉那段匮乏岁月,又在眼下这种难料无常的生活中越变越强。因此,斯嘉丽也跨过了这块里程碑,就如从前跨过其他里程碑一样——一边叹息自己无法如埃伦所愿,一边耸耸肩,重复一遍她永远起效的咒语:“这些事我以后再想。”
但做生意时,她再没想起过埃伦。无论用什么手段抢夺其他木材商的生意,她也没再内疚过。她知道就算诋毁同行,自己也绝对安全。南方人的骑士精神保护了她。南方淑女可以造绅士的谣,南方绅士却不能造淑女的谣,更不能说哪位淑女是骗子。其他木材商只能生闷气,或在自己家人面前愤怒宣称但愿上帝能将肯尼迪太太变成男人,哪怕五分钟也行。
有个穷苦白人在迪凯特街开了间锯木厂。他曾试图拿起斯嘉丽那套武器,宣称她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结果,这么做非但毫无助益,还适得其反。人人都大感震惊,怎么一个穷苦白人都敢如此中伤出身良好的淑女?哪怕她行事再不像女人,也不能这样呀!斯嘉丽先是端庄地默默忍受,接着渐渐开始全力对付他和他的顾客。她一边暗暗心疼,一边毫不间断地以比他低的价格出售上好木材,以证明自己的正直。很快,那人就破了产。她得意扬扬地开了个价,接过他的锯木厂,让弗兰克大吃一惊。
厂子到手后,就得头疼上哪儿去找可靠的人来管理。斯嘉丽不想再雇一个约翰逊那样的人。她知道尽管自己盯得这么紧,他仍在背地里偷卖她的木材。找到合适的人应该不难,谁不是穷光蛋?满大街的人,其中不是有部分从前有钱,如今却没了工作的吗?弗兰克哪天不给某个饥肠辘辘的退伍士兵钱?佩蒂和厨娘哪天不给骨瘦如柴的乞丐包点吃的?
但不知为何,斯嘉丽并不想要那些人。“失业超过一年的人我都不想要,”她琢磨道,“他们如果还没有适应和平的日子,那也无法适应我的要求。而且,他们看起来全都一副卑怯的失败样。我不想要失败的家伙,我想要个聪明机灵、精力充沛的人,比如勒内、汤米·韦尔伯恩、凯尔斯·怀廷、西蒙斯家的小伙,或任何一个他们那样的人。南方投降后,有些士兵脸上成天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情,而他们不仅没有那般,反倒是一脸‘很多事都非常重要’的模样。”
西蒙斯家的几个小伙子刚办起砖窑。凯尔斯·怀廷在卖他妈妈在厨房里配出的制剂。据说,那东西只要抹六次,不管黑人的头发有多卷,都能变直。斯嘉丽惊讶地发现:他们都面带微笑、礼貌地拒绝了她的雇用。她又找了十几个人,结果也一样。绝望地提高工资后,依然惨遭拒绝。梅里韦瑟太太有个侄子傲慢地表示:就算不怎么喜欢赶大车,但那好歹也是他自己的车。他宁愿给自己打工,也不愿为斯嘉丽干活。
一天下午,斯嘉丽的马车追上勒内·皮卡德的馅饼车。瘸腿的汤米·韦尔伯恩搭朋友的便车回家,所以也在。斯嘉丽跟两人打招呼。
“嘿,勒内,干吗不到我这儿来干活?经营一家锯木厂总比赶馅饼车受人尊敬吧?我还以为你会觉得自己很丢人呢。”
“我?我有什么好丢人的。”勒内咧嘴一笑,“谁还会受尊重?从前我一直很受人尊重,可战争一打响,我就跟黑鬼一样自由了。我再也不想受人尊敬,过那种无聊透顶的日子。我要像鸟儿一样自由!我喜欢馅饼车,喜欢这头骡子。我喜欢亲爱的北方佬,他们好心买我岳母的馅饼。不,斯嘉丽,我就要当上馅饼大王啦。瞧瞧我这命,简直跟拿破仑一样呀。我得追随命运之星。”说着,他夸张地扬起鞭子,兴奋地连连挥舞。
“但父母把你养这么大,不是让你卖馅饼的。汤米生来也不是为了跟这些粗野的爱尔兰砖瓦匠打交道的。我的工作更——”
“这么说,你生来就是为了经营锯木厂的?”汤米撇撇嘴,“没错,我都看到小斯嘉丽在妈妈膝头,口齿不清地嚷嚷:‘只要烂木头能卖好价钱,就千万别把好木头卖出去!’”
勒内放声大笑,一双小猴眼乐得直闪光,使劲拍了一下汤米弓着的背。
“别这么无礼。”斯嘉丽冷冷地说,一点不觉得汤米这话好笑,“我当然不是生来就开锯木厂的。”
“我不是故意无礼,但不管你是不是生来如此,你的确正在经营一家锯木厂啊。呃,就我目前看来,我们当中也没有谁正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但我想,大家还是会继续做下去。如果因为生活不能完全如意就坐下来哭鼻子,那才是可怜虫,是可怜的民族。斯嘉丽,你干吗不去找个拎毯制手提包的投机家帮你经营厂子?天哪,林子里多的是这种人。”
“我不想找他们。但凡没有烧得通红或钉死焊牢的东西,那种人都会偷。但凡之前有点积累,他们都会待在原地,不至于一路跑到这儿来跟我们抢东西。我想从好人堆里挑个好人,一个聪明、正直、充满活力,还——”
“这要求不高啊。但你开的工资可找不到这种人。符合条件的人除非严重伤残,否则早就有活干了。他们就算没做合适的工作,那也是在工作。干自己的活,总比给一个女人打工强。”
“都陷入人生最低谷了,你们男人还这样,真不理智,不是吗?”
“或许是吧,但我们还是很有自尊心的。”汤米冷静地道。
“自尊心!自尊心味道真不错啊,尤其薄皮裂开时,还能裹上一层蛋白筒呢。”斯嘉丽讥讽道。
两个男人有些勉强地笑了,斯嘉丽却觉得他们是故意联手反对自己。但她在脑中过了一遍已经找过和打算去找的那些人,又觉得汤米说得没错。大家都很忙,忙着卖力地干某事。战前,他们只怕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如此卖力地干活。他们或许并未做自己愿意干、最容易干,或曾被培养要干的事,但他们都在干着什么事。世事太艰难,容不得人挑三拣四。若要为破灭的希望或逝去的生活方式悲哀,那除了他们自己,也没人知道这份悲哀。他们正在打一场新的战争,一场比之前更艰苦的战争。就算战争将他们的生活一切为二,他们还是带着跟战前同样急迫和热烈的心,开始重新关注生活。
“斯嘉丽,”汤米尴尬地说,“刚才对你无礼,我实在不好意思再求你帮忙。不过,我还是说了吧,或许这也能帮到你。我内弟休·埃尔辛叫卖柴火的生意不大好。除了北佬,人人都自己捡柴火。埃尔辛全家过得很艰难。我——我能做的都做了,但你瞧,我得养范妮,还有我在斯巴达的母亲和两个寡姐。休是个好人,而你正想找个好人。你知道的,他出身好,为人也正直。”
“可是——呃,休进取心不足,否则柴火生意也不会这么差。”
“斯嘉丽,你看人可真狠。”汤米说,“但还是考虑考虑休吧。你可以继续找,但找到的可能比他更糟。我想,他只要诚实肯干,也能弥补进取心的不足啊。”
因为不想显得太没礼貌,斯嘉丽没吭声。但在她看来,进取心不足,几乎没有其他品质可以弥补。
斯嘉丽寻遍全城也没找到合适人选,又拒绝了很多胡搅蛮缠、迫不及待的投机家后,终于决定采纳汤米的建议,雇用休·埃尔辛。战争期间,休虽是个闯劲十足、机敏多谋的军官,但两次重伤和四年的战斗似乎已经榨干了他所有才智。面对严酷的和平时期,他反而像个困惑的孩子,这些天沿街叫卖柴火时,眼里都有种落水狗般的神色。所以,他根本不是她想找的那种人。
“这人太蠢,”她想,“对生意一窍不通。我敢打赌,他连二加二等于几都不清楚,恐怕也学不会。但他至少诚实,不会欺骗我。”
这些日子以来,斯嘉丽虽然自己不诚实,但她越不这么要求自己,就越希望他人诚实。
“真可惜,约翰尼·加勒格尔给汤米·韦尔伯恩盖房子去了。”斯嘉丽想,“我就想要他那种人,铁石心肠,又滑溜如蛇。但只要钱给到位,他也能老老实实。我懂他,他也懂我,我们联手做生意肯定能很红火。或许旅馆建好后能把他聘过来,但在此之前,我只能用休和约翰逊了。要是让休负责新锯木厂,由约翰逊继续管老厂,我就能待在城里卖木材,让他俩专管木头加工和运输。请到约翰尼之前,我如果整天待在城里,还是得冒被约翰逊偷木材的风险。我一定能在查尔斯留的那块地上一半建贮木场,一半建酒馆!要是弗兰克别那么抱怨连连,反对我建酒馆就好了!哼,管他怎么想,等我赚够钱,一定立马建酒馆。要是弗兰克脸皮没那么薄该多好!噢,要是老天别让我在这时候生孩子就好了!再过不久,肚子就该大得出不了门啦。噢,天哪,要是能不生孩子就好了!噢,天哪,要是该死的北佬不来找我麻烦就好了!要是——”
要是!要是!要是!生活中有很多假设,却没有一样是确定无疑、绝对安全的。人总要担心失去一切,再过上挨饿受冻的日子。当然,弗兰克现在也能稍微多赚点钱,但他总是感冒,经常被迫卧床,一躺就是好多天。他要是哪天成废人了怎么办?不,她不能太依赖他,得靠自己。别人都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可她能赚到的钱,似乎还是少得可怜。噢,要是北佬来把一切都抢走了,她该怎么办?要是!要是!要是!
她每月赚的钱,一半都要寄到塔拉给威尔,再拿出一部分还给瑞德,剩下的才存起来。没有哪个守财奴数钱数得像她那么勤,也没有哪个守财奴,比她更怕失去钱。她不肯把钱存进银行,因为怕银行倒闭或被北佬没收。因此,她尽量把钱带在身上,比如塞进紧身胸衣。此外,她也会把钞票一小沓一小沓地卷起来,在屋里到处藏:壁炉松动的砖头下、碎布包或《圣经》里。她的脾气周周见长,因为她每攒下一美元,都意味着灾祸降临时,会多失去一美元。
弗兰克、佩蒂和仆人们极尽温和地容忍她,觉得她是因为怀孕才脾气差,从未猜到真正原因。弗兰克知道必须迁就孕妇,于是忍气吞声,不再说她都这时候了还不像个女人,又是经营锯木厂,又是在城里到处乱跑。虽然向来为斯嘉丽的行为尴尬难堪,但他觉得自己还能再忍段时间。等孩子出生,她一定能变回他追求的那个既甜美,又富有女人味的姑娘。然而,无论他如何迁就让步,斯嘉丽依旧不停地发脾气,常让他纳闷她是不是中了邪。
似乎没人知道她到底中了什么邪,到底被什么东西逼成了疯婆子。其实,她只是迫切希望在闭门不出前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并尽可能多攒些钱,以筑起一道坚实的金钱堤坝,抵御北佬的仇恨狂潮。这些天来,她满脑子只有钱,每次想到孩子,都会暗恨他来得真不是时候。
“死亡、税金和孩子!每一样都来得不是时候!”
女人经营锯木厂,斯嘉丽从一开始就受尽流言蜚语。但随着时间流逝,亚特兰大人觉得没这女人干不出来的事。她做生意的那股精明劲儿令人震惊,尤其她可怜的母亲还出自罗比亚尔家族。而在人人都知道自己有身孕的情况下,还在街上到处乱跑,也着实不成体统。任何体面的白人女性,甚至包括不少黑人,从知晓自己怀孕的那一刻起,都会足不出户。梅里韦瑟太太愤愤地宣称:斯嘉丽再这样下去,说不定要把孩子生在大街上。
但过去对她的所有批评跟如今传遍全城的风言风语相比,真是不值一提。斯嘉丽不仅跟北佬做生意,还一副相当乐意的模样!
梅里韦瑟太太和很多南方人虽然也跟北方来的新移民做生意,但显然并不乐意,或表现得不乐意。斯嘉丽却很乐意,至少表面看来很乐意。这多糟糕啊!她甚至真去北佬军官家里,跟他们的太太喝茶。事实上,除了没把那些人请进自己家门,别的事她几乎全干了。城里人都猜测,要是没有佩蒂姑妈和弗兰克,她估计早请了。
斯嘉丽知道城里人在议论什么,但她不在乎,或者说在乎不起。她依然痛恨北佬,跟他们试图烧掉塔拉那天一样恨。但这种恨意不能表现出来。她知道自己若想赚钱,就得从北佬身上赚。而用微笑和好听的话奉承他们,最能为锯木厂拉到生意。
等她有朝一日富了,也把所有钱都藏好,不会让北佬找到,她就要当面告诉那些人自己有多痛恨、多厌恶、多鄙视他们。那该多痛快啊!但在此之前,跟他们好好相处是再明白不过的常识。如果这叫伪善,那亚特兰大人就该好好利用这种伪善。
她发现,和那些北佬军官交朋友跟打地上的鸟一样容易。他们就像一群孤独的流放者,来到这片充满敌意的土地。很多人极其渴望与城里有教养的女士们来往。但体面女人一看到他们,不是提起裙摆侧身走过,就是一副恨不能啐上一口的表情。只有妓女和黑人女性对他们和颜悦色。但斯嘉丽显然是位出身良好的淑女,就算目前在干这行当,只要她展颜一笑,或绿眸里闪动起快活的光芒,就够他们激动的了。
斯嘉丽经常坐在车里跟北佬们交谈,还现出一对迷人的酒窝。但内心的反感如此强烈,简直让她恨不能当面叱骂开来。不过,她终究还是忍住了。她发现把这些北佬玩弄于股掌之间,并不比对付南方男人困难。只不过,从前这么干开心快活,如今却成了件讨厌的糟心事。她扮演的角色是甜美高雅、陷入困境的南方贵妇。端庄的神态让她与这些上当受骗的家伙保持了合适的距离,但她的亲切和蔼,又让这些北佬军官一想起肯尼迪太太就心生暖意。
正如斯嘉丽所愿,这种暖意对她极为有利。驻扎在亚特兰大的很多官员因为不知道还要在这儿待多久,纷纷接来妻儿。旅馆和可寄宿的家庭旅馆都住满了,他们只得自己建小屋,且都乐意找亲切的肯尼迪太太买木材。因为她待他们,比城中其他任何人都温和有礼。拎毯制手提包的投机家和南方佬用新积累起的财富修建漂亮家宅、商店和旅馆,也发现跟斯嘉丽做生意比跟那些邦联老兵更愉快。后者虽彬彬有礼,那份谦恭客气,却比公开言明的仇恨更拘谨冰冷。
因为斯嘉丽的美丽迷人、时而还一副无助凄苦的模样,他们都很乐意照顾她的木材生意,并连带光顾弗兰克的小店。他们都觉得应该帮这个勇敢的小女人一把,毕竟除了一个得过且过的丈夫,她显然再无人可依。斯嘉丽看着生意越来越红火,觉得不仅现在能赚到北佬的钱,将来还能靠北佬朋友们帮忙。
跟北佬军官们保持一定关系比她预想的容易,因为他们似乎对南方淑女怀有敬畏之意。但斯嘉丽很快发现,跟军官们的妻子打交道,却遇到了始料未及的麻烦。其实,她并不打算跟北佬女人打交道,若能避开求之不得。可她避不开,因为那些女人非找她不可。她们对南方和南方女人无比好奇,而斯嘉丽是满足这份好奇心的第一个机会。亚特兰大的其他女人都不跟她们打交道,甚至在教堂碰见也不会打招呼。因此,斯嘉丽因为生意自动送上门时,就好比她们的祈祷终于得到了回应一般。斯嘉丽坐在马车上,在某个北佬家门口跟男主人讨论直柱和木瓦之类的事时,女主人往往也会跑出来插嘴,或执意请她进屋喝茶。斯嘉丽无论多讨厌这种提议,也很少拒绝。因为,她始终希望能有个机会,巧妙地暗示她们去弗兰克店里买东西。但她的自制力经常受到严峻考验,因为太太们不仅总问私人问题,还老是一副自鸣得意、纡尊降贵的模样,似乎南方的一切都入不了她们的眼。
这些北佬女人把《汤姆叔叔的小屋》视为仅次于《圣经》的启示录,很想知道是不是每个南方人都会养寻血犬,以追踪逃跑的黑奴。斯嘉丽说自己这辈子只见过一条又小又温顺、压根算不上凶恶大狗的寻血犬时,她们又不相信。她们想知道种植园主是否真会往奴隶脸上烙可怕的烙印,以及打死黑奴的九尾鞭又是什么样子。而她们对黑奴姘居表现出的浓厚兴趣,让斯嘉丽觉得无比龌龊、粗野。尤其北佬士兵驻扎下来后,亚特兰大的黑白混血儿数量激增,更令她厌恶上述话题。
其他亚特兰大女人听到这种偏执愚昧的话定会勃然大怒,斯嘉丽却忍住了。因为她对那些女人的鄙视大于愤怒。她们毕竟是北佬,北佬能好到哪儿去?因此,她们的轻率虽侮辱了斯嘉丽所在的州、本州的人民和此处的道德观念,斯嘉丽还是能不屑一顾,只暗暗嗤之以鼻。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她终于怒不可遏,深刻意识到(如果有必要认识到这点的话)南北之间有条多么无法跨越的鸿沟。
一天,跟彼得大叔驾车回家时,斯嘉丽经过一幢北佬的房子,住在里头的三户都是北佬军官家庭。这房子正是用斯嘉丽的木材建的。三位太太正好站在门前车道上,见斯嘉丽乘车经过,便挥手叫她停下。三人走到停车台前跟她打招呼,那口音难听得让斯嘉丽觉得除此之外,她几乎能原谅北佬的一切。
“肯尼迪太太,我正想见你呢。”一个来自缅因州的瘦高女人说,“我想跟你打听点这个愚昧城市的情况。”
斯嘉丽鄙夷地忍下她对亚特兰大的侮辱,努力挤出最灿烂的笑容。
“你想打听什么?”
“我的保姆布里奇特回北方了。她说再也没法在这群‘黑鬼’中待下去。没错,她就是这么叫那些人。家里的几个孩子真是快把我逼疯了!快跟我说说,上哪儿才能再找个保姆,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找。”
“这事不难,”斯嘉丽笑道,“只要能找到一个刚从乡下过来,还没被自由人管理局宠坏的黑女人,那她就是最棒的保姆。你就站在门口,但凡有黑女人经过就问上一问,我保证——”
三个女人顿时气得哇哇大叫。
“你觉得我会放心把孩子们交给黑鬼带?”缅因女人嚷道,“我想要个爱尔兰的好姑娘。”
“恐怕亚特兰大找不到爱尔兰女仆。”斯嘉丽冷冷地应道,“就我个人而言,我从没见过白人女仆,也没想过要往家里雇一个。而且,”她已经掩饰不住声音中的那丝讽刺意味,“我向你保证,黑人不吃人,很靠得住。”
“天哪,不行!我家里可不要黑鬼。馊主意!”
“我看到他们就讨厌,怎么信任得起来?更别说让他们带孩子了……”
斯嘉丽想起嬷嬷那双指节粗大的手。那双手因伺候埃伦、她和韦德而粗糙,但始终那般“温柔慈爱”。这些外乡人哪儿知道黑人的手有多亲切、多舒服、多可靠?她们哪儿知道黑人多会哄你、拍你、爱抚你?想到这儿,斯嘉丽笑了。
“你们解放了黑人,却如此看待他们,真够奇怪的。”
“天哪!亲爱的,我可没解放他们!”缅因女人大笑道,“我上个月才到南方,在此之前可一个黑人都没见过。他们简直让我起鸡皮疙瘩,我才不会信任任何一个……”
斯嘉丽感觉彼得大叔呼吸粗重、坐得笔直、眼睛死死瞪着马耳朵。他这样已经有好一会儿了。那缅因女人突然放声大笑,指着彼得招呼两个同伴看。于是,斯嘉丽的注意力也只得转到彼得大叔身上。
“瞧那老黑鬼,眼睛鼓得跟只蛤蟆似的,”她咯咯笑着道,“我敢说,他肯定是你家的老宝贝,是吧?你们这些南方人真是不懂如何对待黑鬼,简直把他们宠坏啦。”
彼得大叔深吸了口气,额上的皱纹更深了,眼睛却还直视前方。他这辈子还没被一个白人叫过“黑鬼”。没错,别的黑人这么叫过他,但白人从没有。他——彼得,给汉密尔顿家当了一辈子受人尊敬的顶梁柱,如今竟被人质疑“不可靠”,还被人喊作“老宝贝”!
与其说斯嘉丽看到,不如说她是感觉到老人的黑下巴在颤抖。彼得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斯嘉丽也怒火中烧。斯嘉丽可以冷静地听那些女人轻视邦联军队、臭骂杰斐逊·戴维斯、指控南方人谋杀和折磨黑奴。若对自己有利,她甚至可以容忍她们侮辱她德行有亏、为人不诚。但听到这些伤害忠诚老黑仆的蠢话,她却仿佛被火柴点燃的火药。她盯着彼得腰带上那把大马枪看了一会儿,手痒得简直想把它拔出来。这些傲慢无知、狂妄自大的征服者真该杀。但她咬紧牙关,下颌肌肉都鼓了起来,不断提醒自己还不到跟这些北佬摊牌的时候。天哪,但总有一天她要说出心中所想,总有一天!可现在还没到时候。
“彼得大叔是我们的家人。”斯嘉丽声音颤抖地道,“再见。彼得大叔,我们走吧。”
彼得突然抽了一鞭,受惊的马猛地向前一跃,马车跟着一颠,动了起来。斯嘉丽听到那个缅因女人困惑地说:“她的家人?是说亲戚吗?可他那么黑。”
该死的家伙!她们真该通通消失。等我赚够了钱,一定要朝她们脸上吐口水!我一定要……
斯嘉丽瞥了眼彼得,瞧见一滴泪顺着他的鼻梁滚了下来。她的心顿时软了,为他的受辱难过不已,觉得自己的双眼也刺痛起来,就像看到某人肆意虐待小孩一般。那些女人伤害了彼得大叔。随老汉密尔顿上校经历墨西哥战争的是彼得;将死去主人搂在怀里的是彼得;养大玫兰和查尔斯的是彼得;照料没用又愚蠢的佩蒂帕特,逃难时“保护”她,南方投降后“弄到”马护送她穿过饱受战争**的乡野,从梅肯一路回家的,也是彼得。可她们却说,绝不信任黑人!
“彼得,”斯嘉丽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细瘦的胳膊上,声音颤抖地说,“哭什么,真丢人!干吗在意这些?她们不过是该死的北佬罢了!”
“她们当着我的面这么说,好像我是头骡子,什么都听不懂似的。好像我是非洲人,就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一样……她们叫我黑鬼。从没有白人叫我黑鬼。还说我是老宝贝,说黑人都不值得信任!我不值得信任?哼,老上校咽气前还跟我说:‘彼得,孩子们就交给你照顾了。年轻的佩蒂帕特小姐也交给你了……因为她真没比蚱蜢聪明多少。’而我呢,这些年来一直把她照顾得很好——”
“除了大天使加百利,没人能比你做得更好。”斯嘉丽安慰道,“没有你,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活了。”
“你能这么说真好,谢谢你,小姐。这点我知道,你也知道,但北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斯嘉丽小姐,他们干吗要管我们的事?他们压根不懂我们南方人。”
斯嘉丽没吭声,因为没当着那几个北佬女人爆发出来的怒气,仍在她胸中燃烧。两人默默驾车回家。彼得不再抽鼻子,但下嘴唇渐渐撇了出来,还越撇越长,最后简直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起初的伤心渐渐消退,他心中的怒火却越烧越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