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嘉丽脸色绯红,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但你不会忘了我经常说的那句话吧——我不会结婚?”

不等她回答,他突然激烈地质问道:“你没忘吧?回答我。”

“我没忘。”斯嘉丽苦恼地应道。

“斯嘉丽,你真是个赌徒,”他嘲讽道,“以为我坐了牢,身边没女人,就会如鲑鱼般,一口咬上你放的饵。”

“你刚才不已经咬了吗?”斯嘉丽愤愤地暗想,“要不是我这双手……”

“好啦,大部分事实已经明了,除了你此行的理由。说吧,为什么想引我娶你?”

他声音温和,几乎还有些许逗弄之意。斯嘉丽又有了勇气,说不定还有转机。当然,想让他求婚是不可能了,但绝望之中,她也有些高兴。这阴晴不定的男人身上总有些令她害怕的东西,若真嫁他,也挺恐怖的。但她若能聪明点,好好利用一下他的同情心,勾起他些许回忆,应该也能借到一笔钱。于是,她摆出一副寻求和解的天真面孔。

“噢,瑞德,你能给我很大帮助——你要是能讨人喜欢些就好了。”

“讨人喜欢——这事我再乐意不过!”

“瑞德,看在老朋友的分上,我想请你帮个忙。”

“看来,满手老茧的太太这回要说真话啦。恐怕‘探望病人和囚犯’,都不是你此行目的吧。你想要什么?钱?”

她本想打打感情牌,迂回地提出此事,结果他问得如此直截了当,让她所有盘算都落了空。

“瑞德,别这么刻薄,”她哄道,“我的确需要一笔钱,想向你借三百美元。”

“终于真相大白。嘴里说着爱,心里想着钱。多真诚的女人哪!你真这么急用钱?”

“噢,是——呃,也不是太急,但我要用。”

“三百美元,这可是一大笔钱。你拿来干吗?”

“缴塔拉的税金。”

“所以,你想借点钱。嗯,既然你如此认真,那我也认真点。你拿什么抵押?”

“什么?”

“抵押。我投资的保障。我当然不想白白丢掉这笔钱。”他语调平稳,几乎算得上柔声轻哄,她却并未在意。或许,最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的耳环。”

“我对耳环不感兴趣。”

“那我把塔拉抵押给你。”

“我现在拿座农场干什么?”

“呃,你可以——可以——那是座上好的种植园哪。你不会有什么损失的。明年收了棉花,我就能还你钱。”

“我可没这么笃定。”他仰靠在椅子上,双手插兜,“棉花价格一直在跌。日子这么难过,钱多紧张哪。”

“噢,瑞德,别逗我了!你明明有几百万!”

他打量着她,眼中跳动着深深的恶意。

“这么说,一切顺利,你也不是太急用钱。那好,听到老朋友们都过得不错,我真高兴。”

“噢,瑞德,看在上帝的分上……”她绝望地开口,勇气和自制力都崩溃了。

“小声点。你不想让北佬听到吧?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有双猫一样的眼睛——暗夜里的猫?”

“瑞德,别这样!我什么都告诉你好啦。我真的急需钱用。我——我之前说的都是假话。一切都糟糕透了。爸爸他——他——他已神志失常。妈妈死后,他就再也帮不上我什么。他就像个孩子。我们连一个能下地种棉花的人都没有,却有那么多张嘴要养活,整整十三个人哪!还有税金——太高了。瑞德,我什么都告诉你。一年多来,我们差点饿死。噢,你不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吃的永远不够,饿着肚子醒来,又饿着肚子睡觉的感觉太可怕。我们没有暖和的衣服,孩子们总是受冻生病,而且——”

“你身上这条漂亮裙子哪儿来的?”

“用妈妈的窗帘做的。”她急得顾不上撒谎掩饰这件丢脸的事,“我可以挨饿受冻,但现在——现在那些投机家提高了我们的税金。而且,这些钱得立刻补上。我只剩五美元金币,再无其他余钱。我一定要弄到钱缴税!你还不明白吗?我要是补不上税,我——我们就会失去塔拉。我们不能失去塔拉!我不能失去它!”

“你干吗不一开始就告诉我这些,非要来捕获我这多情的心。只要关乎漂亮女士,我哪次不心软?唉,斯嘉丽,别哭啊。你什么花招都用尽了,就剩这招。这招我可受不住。发现你想要的是我的钱,而非魅力十足的我,我的感情已经被失望撕扯得支离破碎啦。”

斯嘉丽想起,他自嘲和嘲笑别人时,往往就在讲大实话,于是赶紧抬头望向他。他感情真的受到伤害?他真的喜欢她?看到她手掌前的一刹那,他真的打算求婚了吗?还是如前两次般,提出那个可恶的建议?他若真喜欢她,她或许能让他平静下来。但那双扫视着她的黑眼睛并无爱意。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你抵押的东西我可不喜欢,我又不是种植园主。还有什么别的可押吗?”

好吧,终于要使出最后一招了。来吧!她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迎向他的目光。因为要打起精神对付最害怕的事,她收起了所有风情媚态。

“我——还有我自己。”

“什么?”

她绷紧下巴,眼睛都变成了翡翠色。

“还记得围城期间,那晚在佩蒂姑妈的门廊上,你曾说——说想要我?”

瑞德随意地往椅子上一靠,盯着她紧张的脸,自己那张黝黑的脸却一副捉摸不定的神色。他眼中似乎闪烁着什么东西,但他还是一言未发。

“你说——说你对我的渴望,超过对其他任何女人。如果你还想要我,那现在就能如愿了。瑞德,你让我干什么都行,看在上帝的分上,给我开张支票吧!我说话算话。我发誓决不食言。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立字为证。”

他一脸怪异地盯着她,仍旧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斯嘉丽虽急匆匆地往下说,却弄不清他究竟是有兴趣,还是心生反感。他要是说点什么就好了,说什么都行!斯嘉丽觉得自己的脸越来越烫。

“瑞德,我得尽快弄到钱。不然我们会被赶出去,我爸从前那个该死的监工将霸占塔拉,而且——”

“等等。你为何觉得我还想要你?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还值三百美元?大部分女人都不值这么高的价。”

斯嘉丽的脸一直红到发际线,她羞愤到了极点。

“为何非如此不可?种植园没了就没了,你可以跟佩蒂帕特小姐同住啊。那房子也有你一半。”

“天哪!”斯嘉丽嚷道,“你是傻子吗?我不能放弃塔拉。那是家,我绝不放弃。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绝不放弃它!”

“爱尔兰人,”瑞德放平椅子,从裤兜里抽出手,“真是最要命的民族,过于看重太多错误的东西——比如土地。哪儿的地不是地,有何不同?斯嘉丽,既然你来找我谈交易,那咱们就把话挑明。我给你三百美元,你做我的情妇。”

“好的。”

最厌恶的字眼已经出口,斯嘉丽反而觉得轻松了些,心中再次燃起希望。他刚才说“我给你三百美元”时,眼中闪着恶魔一样的光,仿佛遇到了什么格外有趣的事一般。

“但以前我厚着脸皮跟你提起这事,你不仅让我滚,还臭骂了我一顿,说才不想生一窝小崽子。不,亲爱的,我不是要旧调重弹,只是纳闷你古怪的想法。你应承这事不是为了个人享乐,而是为了不受穷挨饿。这恰恰证明了我的观点:一切美德皆有价。”

“噢,瑞德,你还有完没完!你若想羞辱我,大可以继续,但把钱给我。”

此刻,斯嘉丽呼吸已经平顺很多。瑞德这种人自然会尽可能地折磨、羞辱她,以报复她之前的轻慢和刚才耍的那些花招。没关系,她能忍。她什么都能忍。为了塔拉,一切都值得。一时间,她仿佛又回到那个仲夏的午后——湛蓝的天空下,她睡思昏沉地躺在塔拉茂密的红花草草地上,仰望滚滚浓云,闻着白花的阵阵香气,听着蜜蜂忙碌又悦耳的嗡嗡声。静谧的午后,车马声越过一片片盘旋上升的红色田野,远远地传来。这一切值得付出代价,她甚至愿意付出更多。

斯嘉丽抬起头。

“你给不给我钱?”

瑞德一脸自得其乐的神情,待到开口,却是温和地吐出残酷字眼。

“不,不给。”他说。

听到这话,斯嘉丽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就算我想,也没法给。我现在身无分文,也没在亚特兰大存钱,一美元都没有。没错,我的确有些钱,但不在这儿。我现在不能说钱在哪儿,也不能说有多少。但我若开出支票,那些北佬肯定会像鸭子见到六月鳃金龟般扑上来,那我俩都别想拿到钱了。你懂吗?”

斯嘉丽气得脸都绿了,鼻子上的雀斑骤然凸显,扭曲的嘴简直跟杰拉尔德暴怒时一模一样。她猛地跳起来,语无伦次地大叫大嚷,惹得隔壁嗡嗡的说话声戛然而止。瑞德如豹子般扑到她跟前,一只手重重捂住她的嘴,另一条胳膊紧紧搂住她的腰。斯嘉丽发疯般挣扎,想咬他的手,踢他的腿,也想放声尖叫,发泄内心的怒气、绝望、仇恨和骄傲破碎的痛苦。她又是躬身,又是扭腰,试图挣脱他铁钳般的臂膀,一颗心都快炸了,差点就要被胸衣带子勒得喘不过气。瑞德紧紧抱着她,动作那般粗野,勒得她浑身都疼。而那只捂着她嘴的手,力道大得都掐进了下巴。瑞德黝黑的脸一阵阵发白,紧张地狠狠瞪着她,接着一把将她抱起,压在自己胸前,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任由她在他腿上拼命挣扎。

“亲爱的,看在老天的分上,闭嘴!嘘!别嚷了。你要是再继续嚷嚷,他们立马就会冲进来。冷静些。你想让北佬看到你这副模样吗?”

她才不管谁会瞧见,只想立马宰了眼前这家伙。然而,一阵眩晕袭来。还被他捂着嘴,她快没法呼吸了。紧身胸衣也如一圈越收越紧的铁箍。紧紧抱住她的那两条胳膊令她又恨又怒,却只能无可奈何地浑身颤抖。然后,他的声音越来越细弱、越来越遥远;头上那张脸也开始在恶心的迷雾中打转。那迷雾越来越浓,越来越浓……终于,她看不见他,也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了。

等到头晕目眩地悠悠转醒,斯嘉丽只觉浑身虚软无力,脑子也混乱不清。她仰靠在椅背上,遮阳帽掉了,瑞德正拍着她的手腕,一双黑眼睛紧张地在她脸上打转。那位友好的年轻上尉倒了杯白兰地,想喂她喝几口,结果全洒到了她脖子上。另外几名军官在周围转来转去,打着手势交头接耳,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我——我这是晕倒了吧。”斯嘉丽说。听着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简直吓了她一跳。

“把这个喝了。”瑞德接过杯子,凑到她唇边。现在她想起来了,愤怒地瞪向他。但她太虚弱,也累得没力气发火了。

“求你,就算是为了我吧。”

她喝了一大口,呛得连连咳嗽,但瑞德又把杯子递到她唇边。她又喝了一大口,顿觉热辣的酒液把整个喉咙都烧起来了。

“先生们,我想她这会儿好些了,”瑞德说,“但我还是要多谢各位。听到我要被处刑,她就受不了啦。”

这几个穿蓝军装的军官划拉着双脚,面露尴尬之色。他们清了清嗓子,便脚步沉重出去了。那位年轻上尉走到门口,停住脚步。

“还有什么我能做——”

“没有了,谢谢你。”

他出去了,顺手带上了门。

“再喝点。”瑞德说。

“不。”

“喝点。”

斯嘉丽又喝了一口,暖意开始蔓延全身,抖个不停的双腿也渐渐有了力气。她推开酒杯,想站起来,却被他按了回去。

“放开!我要走了!”

“现在不行,再等会儿,你很可能还会晕倒。”

“我宁愿晕在路上,也不想跟你待在一起。”

“无所谓,反正我不会让你晕在路上。”

“让我走。我恨你!”

听到这话,瑞德脸上又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这才像你会说的话嘛,看来你定是好多了。”

斯嘉丽全身放松地躺了一会儿,想靠积聚怒气,让自己恢复点力气。但她太疲惫,疲惫得既不能恨,也没法太在意任何事。失败如铅块般压在心头。她赌上一切,却输得精光,最后连骄傲都没了。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塔拉完了,他们都完了。她闭着眼躺了好久,听着他在自己身旁沉重的呼吸,感受着白兰地慢慢淌过全身,似乎有了种温暖又有力的错觉。终于,她睁开眼,看向他的脸,怒火重燃。看着她斜挑的眉毛皱到一起,瑞德又露出熟悉的笑容。

“看来你好多了。瞧你这一脸怒气,我就知道了。”

“我当然好得很。瑞德·巴特勒,你简直是我见过最可恶、最讨厌的家伙!我一开口,你就非常清楚我要说什么,也明白自己没法给我钱,却还任由我说下去。你本可以别让我——”

“别让你说下去,然后错过这一切?那不可能。待在这儿几乎没什么趣事,我真是从没听过如此令人快意的事。”他突然嘲弄地大笑起来。听到这笑声,斯嘉丽顿时跳起来,抓起帽子。

瑞德一把按住她的肩膀。

“还没到时间。你真觉得恢复过来了,能好好谈谈啦?”

“放开我!”

“我看你是好得差不多了。那就回答我一句话,你是不是只盯上了我一个?”瑞德目光敏锐,警惕地留意着她脸上的每个变化。

“什么意思?”

“你这通把戏,是不是只打算用在我身上?”

“关你什么事?”

“关系大着呢。你还想钓其他男人吗?快说!”

“不想。”

“难以置信。无法想象,你竟没有五六个备选。我保证,肯定有人能接受你这个有趣的提议。所以,我想给你一点小小的建议。”

“我才不需要你的建议。”

“但我还是要说。目前,我似乎也只能给你这个建议了。听好,这可是个好建议。你若想从某个男人那儿得到什么,千万别像对我一样,什么都脱口而出。努力做得更含蓄、更**些,结果会好很多。你从前精通此道,简直炉火纯青,可刚才你提出要拿自己……呃……做抵押时,那模样可跟铁钉一样僵硬。我记得过去跟人拿手枪决斗时,二十步开外的对手就是这种令人不悦的眼神。这可没法勾起男人胸中的热情。亲爱的,别这么对付男人。你忘了早年受过的那些训练啦?”

“不需要你来告诉我该怎么做。”斯嘉丽疲惫地戴上帽子,心想这家伙脖子都套进绞索了,怎么还能如此漫不经心地开玩笑。她甚至没注意到,他插在兜里的双手紧握成拳,仿佛在拼命忍受自己的无能为力。

“打起精神,”他看着她系好帽带,“你可以来观刑,感觉肯定会好很多。我从前欠你的,包括今天这笔,都能一笔勾销。而且,我还会将你的名字写进遗嘱。”

“谢谢,但或许没等他们绞死你,我就来不及付税金了。”她突然恶毒地开口回击,并且说的都是真心话。

(1) 拉丁语,意为“没什么可绝望的”。

(2) 基督教《圣经》中的人物,波斯王亚哈随鲁的宰相,施阴谋欲杀绝犹太人,后阴谋败露,被悬于75英尺高的木架上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