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大风刮得乌云飞驰而过,刮得窗框咯咯作响,呻吟传遍屋子。太阳时而出现,时而隐没。斯嘉丽简短地祈祷了几句,感谢上帝昨晚的雨终于停了。夜里,她躺在**听到雨声,还在想自己的天鹅绒裙子和新帽子肯定要完了呢。此时,能偶尔看到太阳展露笑脸,她顿时振奋起来,简直快躺不住了。但佩蒂姑妈、嬷嬷和彼得大叔出门去看望邦内尔太太前,她还是要装得虚弱无力,说话也得低沉沙哑。最后,前门总算砰地关上,除了在厨房哼歌的厨娘,家里只剩她一人。她立刻跳下床,从衣橱挂钩上取下新衣裳。
一觉醒来,她又有了精神,浑身也有劲了,还从冰冷坚硬的内心深处汲取了勇气。她就要跟一个男人斗智了!管他是谁,她都要尽最大努力!而且,斗争了这么多个月,经历了无数挫折,她明白自己终于要面对一个明确的对手了——一个她凭借自身努力有可能击败的对手。她越想越觉得轻松愉快、大有希望。
没人帮忙梳妆打扮的确很不容易,但她总算还是收拾停当,最后戴上了那顶饰有漂亮羽毛的女帽。她跑到佩蒂姑妈房间,对着穿衣镜整理了一番。她多漂亮呀!公鸡羽毛让她显得潇洒时髦;暗绿色的天鹅绒帽子把她的眼睛衬得格外明亮,简直跟翡翠一般。裙子也无与伦比、明艳大气、雍容华贵!又有漂亮裙子穿真是太棒了。知道自己看起来美丽动人,感觉真是妙不可言。她不禁俯身吻了下镜中人,接着又笑自己真傻气。她围上埃伦的佩斯利涡旋纹花呢披肩。不过,这块方披肩已经褪色,跟苔藓绿的裙子极不相配,反而把她衬得有些寒酸了。她打开佩蒂姑妈的衣橱,拿出一条绒面呢黑斗篷和一件佩蒂姑妈只在周日才穿的薄秋装外套。她穿上外套,戴上从塔拉带来的钻石耳环,然后晃了晃脑袋,看效果如何。耳环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她满意极了,心想跟瑞德在一起时,一定要多晃晃脑袋。跳动的耳环总能吸引男人,还能给姑娘平添几分活泼。
佩蒂姑妈除了胖手上的那双手套,便再没别的手套,真丢人!不戴手套哪儿像淑女。但自从离开亚特兰大,斯嘉丽就再没戴过手套。而在塔拉干了几个月粗活,她的手早已粗糙不堪,远称不上好看。没办法,只能拿走佩蒂姑妈那个海豹皮小手筒,把这双光裸的手藏起来吧。斯嘉丽觉得,如此一来,自己总算完美无缺,足够高雅!这下任谁看到她,都不会怀疑她又穷负担又重。
重要的是不能让瑞德起疑。必须让他觉得自己是出于满腔柔情才去探监的。
厨娘仍无忧无虑地在厨房放声高歌,斯嘉丽则踮着脚下楼出了门,避过所有邻居的目光,急匆匆地沿着贝克街朝前走,一直走到常春藤街一座被烧毁的房子前才停下来。她坐在这家人的停车台上,等待过路的载客马车或运货马车载她一程。流云飞驰,太阳时隐时现,照在大街上的阳光没有丝毫暖意。衬裤花边被风吹得上下翻飞,天气比料想的更冷。她裹紧佩蒂姑妈的薄斗篷,哆嗦着身子,越等越不耐烦。就在她准备不顾路程遥远,步行穿城去北佬营房时,一辆破旧的四轮运货马车映入眼帘。车子由一头懒懒散散的老骡子拉着,驾车的是个老太婆,褐色遮阳帽下是张饱经风霜的脸和一张沾满鼻烟的嘴唇。老太婆去的方向正是市政厅,却不情愿载斯嘉丽一程,显然不喜欢她身上的裙子、帽子和手筒。
“她多半觉得我是**,”斯嘉丽想,“或许,她也没想错!”
她们终于抵达城市广场,隐隐可见市政厅高高的白色穹顶。斯嘉丽道了谢,爬下马车,目送那乡下老太婆驾车离去。然后,她小心地四下打量一番,确定没人注意自己,才又是掐脸颊,又是咬嘴唇,直到弄出些血色才罢手。她整了整帽子,抚平头发,环顾了一下广场。两层高的市政厅红砖房虽挺过了城市大火,却在灰色的天空下显得又破又乱。市政厅在广场中央,房子周围和广场上全是一排排临时搭建、肮脏不堪、溅满污泥的木头营房。到处都有闲逛的北佬士兵。斯嘉丽迟疑地看着他们,顿时勇气都少了许多。她要怎么在敌人的营地里找到瑞德?
她望向街那头的消防站,瞧见宽大的拱门紧闭,还插上了沉重的闩条。房子两侧各有一名哨兵来回巡逻。瑞德就在里面。但她该跟那些北佬士兵说什么?他们又会如何回答她?她挺起肩膀。既然杀掉一个北佬都不怕,那只是跟另一个北佬说说话,她也不该怕。
她小心翼翼地踩着泥泞大街上的垫脚石,朝前走去,直到被一个哨兵拦住。这人为了挡风,把蓝军装的扣子全扣上了。
“有什么事吗,太太?”他说话虽带了股奇怪的中西部口音,但口气还算礼貌尊敬。
“我想进去探望一个人——一个犯人。”
“呃,这我可说不好,”哨兵挠挠头,“这儿对探监管得很严,而且——”他住了嘴,突然看向她,“天哪,太太!你别哭啊!你去那边总部问问,我打赌,他们肯定会让你探监。”
斯嘉丽本就不想哭,闻言立刻冲他粲然一笑。于是,这人转向另一个缓缓踱步的哨兵:“喂,比尔,过来。”
那哨兵是个大块头,裹着蓝色军大衣,一脸凶恶的大黑胡子。他踏着烂泥走了过来。
“带这位太太去总部。”
斯嘉丽道过谢,跟着大块头哨兵走了。
“小心,别被这些垫脚石崴了脚,”士兵搀着她的胳膊,“你最好把裙子拎起来些,免得沾上泥。”
大胡子说话虽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温和有礼,令人愉悦。他的手也坚实有力、恭敬有礼。哎呀,北佬一点也不坏嘛!
“这么冷的天,太太出门可不容易啊,”这位护送的哨兵道,“走了不少路吧?”
“噢,是啊,从城那头来的。”他友善的语气让斯嘉丽觉得很温暖。
“这种天气,太太真不该出门,”士兵语带责备地道,“到处都是流感呢。总部到了,太太——怎么了?”
“这房子——这房子就是你们的总部?”斯嘉丽仰望着这座面朝广场的可爱老楼,几乎要落下泪来。战时,她曾在这儿参加过多少场宴会呀。这儿曾是个欢乐而美丽的地方,现在——楼顶上却飘着一面联邦大旗。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只是——我认识过去住在这儿的人。”
“噢,那可太糟了。我猜,就算他们自己回来,也认不出这儿了,里面都破得不成样子啦。太太,你进去吧,找队长求求情。”
斯嘉丽朝楼上走去,边走边抚摩那些已经破损的白扶手。然后,她推开了正门。客厅里黑乎乎的,跟地窖一样冷。一名瑟瑟发抖的哨兵倚在一对关着的折叠门上。从前,那两扇门后就是餐厅。
“我要见队长。”
哨兵拉开门,斯嘉丽走了进去。她的心怦怦直跳,脸蛋绯红,有些羞窘,又有些兴奋。房间里有种久不通风的闭塞之气,夹杂着炉火、烟草、皮革、潮湿的毛料军装和多人没洗澡的体臭味。斯嘉丽觉得眼前真是一片混乱:四壁空空、墙纸残破,蓝大衣和软塌塌的帽子挂了一排。炉火熊熊,一张长桌上满是各种文件,一队穿黄铜扣蓝军装的军官坐在桌旁。
她咽了口唾沫,才鼓起勇气开口。绝不能让这些北佬看出她害怕,一定要摆出最漂亮、最自然的样子。
“请问哪位是队长?”
“我是。”一个敞着短上衣的胖子应道。
“我想见个犯人——瑞德·巴特勒船长。”
“又是找巴特勒的?这家伙还挺受欢迎哪。”队长哈哈笑着,摘下叼在嘴里的雪茄,“太太,你是他亲戚吗?”
“嗯,是他……他妹妹。”
胖子又笑了。
“他妹妹真多啊,昨天才来过一个。”
斯嘉丽脸红了。肯定是哪个跟瑞德鬼混的女人,说不定就是沃特林。这些北佬以为她也是那种人。难以忍受!哪怕为了塔拉,她也受不了这般侮辱,简直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她转身走到门口,刚愤怒地去拉门把手,另一个军官就飞快地走了过来。是个年轻小伙,胡子刮得很干净,还有双友善快活的眼睛。
“等等,太太。干吗不坐下烤烤火?我去瞧瞧能不能帮你一把。你叫什么名字?昨天来的那位——他不肯见。”
斯嘉丽在指定位置上坐好,怒瞪了那个令她困窘不堪的胖队长一眼,报上了姓名。那友好的年轻军官披上大衣出去了,其他人则挪到桌子那头,翻着文件小声交谈。斯嘉丽伸长腿,凑到炉边烤火,这才意识到脚有多冷。如果记得在鞋底破洞上垫张纸板就好了。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低语声,其间还夹杂着瑞德的大笑声。门开了,一股冷风卷过屋内,瑞德出现在门口。他没戴帽子,肩上随意披了条长斗篷,整个人脏兮兮的,既没刮胡子,也没戴领结。他虽衣着不整,却仍风度翩翩,一看到斯嘉丽,那双黑眼睛就开心地亮了起来。
“斯嘉丽!”
瑞德一把拉起斯嘉丽的双手。和从前一样,某种炽热、兴奋和生机勃勃之气从他紧握的手中传来。没等她回过神,瑞德已经俯身吻了吻她的脸蛋,胡子弄得她痒酥酥的。感到她惊得想退,他又一把揽住她的肩膀,说:“我亲爱的小妹妹!”他低头冲她咧嘴就笑,仿佛很享受她那副无法抗拒自己爱抚的无助。见他还是为自己占到便宜就得意扬扬,斯嘉丽也忍不住反过来嘲笑他。真是个无赖!坐牢都死性不改。
胖队长叼着雪茄,跟那眼神快活的军官嘀咕了几句。
“真是不懂规矩。他应该待在消防站。你知道命令的啊。”
“噢,天哪,亨利!让这位太太去那空****的地方,会把她冻僵的。”
“噢,好吧,好吧!出了事你担着。”
“先生们,我保证,”瑞德转向他们,却仍紧紧搂着斯嘉丽的肩膀,“我——妹妹可没带锯子、锉刀之类的东西助我越狱。”
众人哈哈大笑。斯嘉丽趁机飞快地扫了眼四周。天哪,她要当着六个北佬军官跟瑞德说话!他这犯人真有这么危险,非得时刻盯着?瞧见斯嘉丽紧张地扫视,那个友好的军官推开一扇门,冲两个二等兵简单吩咐了几句。那两人一见到他,立刻站了起来。随后,他们提起步枪,出门走进过道,并随手关上了门。
“你们要是愿意,就坐在这间值班室里聊吧,”年轻上尉说,“别想着破门而逃。外面有人守着呢。”
“斯嘉丽,你瞧,我这人多胆大妄为哪,”瑞德说,“谢谢你,上尉。你真是太好了!”
瑞德随随便便地鞠了一躬,就拽着斯嘉丽的胳膊把她拉起来,推着她走进那间脏兮兮的值班室。斯嘉丽已经想不起那房间什么样,只记得里面又小又暗,不是太暖和,斑驳的墙上钉着一份份手写的文件,椅子上的母牛皮坐垫上还有牛毛。
瑞德关上门,飞快走到她跟前,冲她俯下身来。斯嘉丽知道他想干什么,立马扭过头,却斜斜地抛了个媚眼。
“我现在还不能吻你吗?”
“可以吻额头,像个好哥哥那样。”她故作庄重地道。
“谢谢,那可不行。我宁可等一等,期待更好的东西。”他的目光找到她的唇,在上面流连了一会儿,“斯嘉丽,你能来看我真是太好了!自从我被关进来,你是第一个来探望的体面人。人真是进了监狱,才知朋友可贵呀。你什么时候进城的?”
“昨天下午。”
“那你今天上午就来了?哎呀,亲爱的,你真好。”他微笑着俯视她,那副由衷的快活模样,斯嘉丽还是第一次在这张脸上看到。斯嘉丽兴奋地暗暗偷笑,故作娇羞地低下头。
“我当然立马就来了。佩蒂姑妈昨晚跟我说起你的情况,我——我整夜都睡不着,一直在想这件可怕的事。瑞德,我真是太难过了!”
“是吗,斯嘉丽?”
他声音轻柔,带着几分颤抖,她仰头望向那张黝黑的脸,却没看到过去惯常的怀疑和嘲弄之色。被他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再次垂下头。这次是真有些困惑了。看来,事情进展得甚至比她期望的更好。
“能再见到你,听你说出这番话,进监狱也值了。他们报你的名字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瞧,那晚我出于爱国热情,把你撇在拉夫雷迪附近,我从未奢望你的原谅。但你今天来看我,这是不是说你已经原谅我了?”
哪怕已经过了这么久,但一想起那晚,斯嘉丽还是立刻火气上涌。但她压下怒气,脑袋一扬,弄得耳环直摇晃。
“不,我还没原谅你。”她噘着嘴道。
“希望再次破灭。我以身报国,在富兰克林的大雪中光着脚打仗,得了最严重的痢疾,还吃了你听都没听过的苦!”
“我可不想听你——受了什么苦,”她仍噘着嘴,那双眼梢微翘的眼却含笑看着他,“我还在恼恨你那晚干下的好事,永远不会原谅你。在那种任何事都可能发生的情况下,把我孤零零地撇下不管。”
“可你也没遇到什么事呀。所以,瞧,你没辜负我的信任。我知道你能平安到家,老天有眼,定不会让任何北佬挡你的道!”
“瑞德,你到底为何要做这种傻事?明知我们败局已定,还在最后时刻参军。毕竟,你不是早说过,只有白痴才会去白白送死吗!”
“斯嘉丽,饶了我吧!一想到这事,我就羞愧难当。”
“你能为那样对我而羞愧,我倒是很高兴。”
“你误会了。扔下你不管,我没什么好羞愧的。我羞愧的是参军——每每想起自己穿着锃亮的靴子和白色亚麻衬衫,只带着一对决斗手枪就参了军……而在雪地里长途行军,靴子破了,没有大衣,也没吃的……真不明白我为何没开小差。全凭一股最纯粹的疯狂吧。但这是一种天生的疯狂,南方人永远无法容忍目标落空。嗨,别管我什么理由啦。只要能得到你的原谅,那就够了。”
“我还没原谅你,你就是个卑鄙小人!”不过,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听起来跟喊“亲爱的”差不多。
“别骗人啦,你已经原谅我了。年轻太太才不会仅仅出于好心,就敢穿过北佬的层层哨卡,来探望一个犯人。而且,她还穿着天鹅绒裙、戴着羽毛帽和海豹皮手筒。斯嘉丽,你真漂亮!谢天谢地,你既没穿得破破烂烂,也没一身丧服!我真是看腻了穿邋遢旧衣和成天披黑纱的女人。你这样真像巴黎和平街上的时髦女郎。亲爱的,转个圈,让我好好瞧瞧你。”
看来,他已经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裙子。他可是瑞德,当然会注意到!斯嘉丽笑了,兴奋地踮起脚,展臂转了一圈,还故意微微翘起裙箍,好露出镶了花边的衬裤。他睁着那双黑眼睛,仍像从前那般无礼地从帽子到脚跟,细细打量了她一番。那仿佛在看**的放肆目光,总能让她起一身鸡皮疙瘩。
“看来你相当富足,也非常整洁体面,几乎称得上秀色可餐。要不是外面还有北佬——但亲爱的,你非常安全。坐下吧。我不会像上次那样占你便宜的。”他佯装悔恨地揉揉脸,“说实话,斯嘉丽,你难道不觉得,那晚你有点自私吗?想想我为你做的一切,冒着生命危险偷来一匹马——偷来那样一匹马!然后又匆匆奔赴前线,捍卫我们伟大的目标!我吃这么多苦,得到了什么?一通臭骂和一记重重的耳光。”
斯嘉丽坐了下来。谈话并未朝她希望的方向发展。刚看到她时,他似乎非常友善,由衷地高兴自己来了,几乎很像个正常人,而非她熟悉的那个固执坏蛋。
“你吃了什么苦,都要得到回报吗?”
“那当然!你应该知道,我是个极端自私的坏蛋。我给出的一切,都会期望得到回报。”
这话让她背脊一凉,但她立刻振作起来,又晃了晃耳环。
“噢,瑞德,你真没那么坏,只是爱炫耀罢了。”
“天哪,你居然变了!”他大笑着说,“怎么变成个基督徒啦?我一直在跟佩蒂帕特小姐打听你的情况,她可一点没说你身上有了女性的甜美温柔。斯嘉丽,再跟我聊聊你的事吧。上次分别后,你还好吗?”
被他激起的恼怒和愤恨在心中激烈翻腾,让她恨不能好好嘲讽几句。然而,她却嫣然一笑,现出酒窝。瑞德拉来一把椅子,挨着她坐下。她状似无意地倾身凑上去,一只手温柔地放在他胳膊上。
“噢,谢谢,我很好。现在,塔拉一切顺利。舍曼经过时,我们当然过了段苦日子。但他毕竟没烧房子,家中的黑奴也把大多数牲口赶进沼泽地保了下来。去年秋天,我们的棉花收成不错,有二十包呢。当然,这些没法跟塔拉往日的产量比,但我们地里缺人手。爸爸说,我们明年肯定能多收些。但瑞德,乡下如今真是太无聊啦!想想看,宴会没了,野餐会没了,人们见面只会聊生活艰难!天哪,我真是受够啦!上周,我终于再也受不了,爸爸说我得出门透透气。于是,我就到这儿做几件衣裳,然后再去查尔斯顿看望姨妈。若能参加舞会,那就太棒啦!”
她骄傲地想,自己说得真棒!既没表现得太阔绰,当然也没显得太穷。
“亲爱的,你穿上晚礼服很漂亮。真糟糕,这点你也知道!依我看,你之所以进城,是因为乡下的追求者都接触过了,所以才想跑远点,找些新的吧。”
斯嘉丽暗自庆幸:谢天谢地,瑞德最后几个月一直在国外,近日才刚返回亚特兰大。否则,他绝不会说出如此荒谬的话。她脑中匆匆掠过那些乡下的追求者:穿着破烂、痛苦不堪的小方丹们,贫困潦倒的芒罗兄弟,以及琼斯伯勒和费耶特维尔那些忙着耕地、劈篱笆和照料生病老牲口,早忘了舞会和调情寻乐之事的追求者。可她仍旧压下这些回忆,忸怩地咯咯笑着,仿佛在承认他说得对。
“噢,哎呀。”她抗议地嗔道。
“斯嘉丽,你真是个没心肝的家伙。不过,这或许也是你的魅力所在。”瑞德又像往常那样笑起来,一边的嘴角微微下撇。但斯嘉丽知道,他这是在赞美自己,“因为,你当然知道自己的魅力早已超出法律允许的范围,就算我这般无情的人,也感受到了。我常常想,究竟是你身上的什么东西,让我总这么惦记着你?我认识很多比你漂亮,当然也比你聪明、正直、善良的女人,但不知怎的,我就是总想起你。哪怕南方投降后的那几个月,我去了法国和英国,既看不见你,也听不到你的声音,还成天跟很多漂亮女士待在一起,我也是总想起你,想知道你在做什么。”
听到他竟然说别的女人比自己更漂亮、更聪明、更闪亮,斯嘉丽顿时来了火。但这瞬间的怒意转眼又被喜悦代替,因为他说她有魅力,还说一直惦记着她。如此看来,他并未忘记她!这样事情就好办些了。此刻,他表现得如此得体,在此等境况下还几乎像位绅士。好啦,她要做的就是把话题转到他身上,暗示自己也没忘记他,然后——
她轻轻捏了下他的胳膊,又笑出酒窝。
“噢,瑞德,你怎能这样打趣我这个乡下姑娘!我太清楚啦,那晚撇下我后,你肯定再没想起过我。身边全是漂亮的法国姑娘和英国姑娘,你还敢说想过我!但我大老远跑到这儿来,可不是听你说我的蠢话。我来是为——为了——”
“为了什么?”
“噢,瑞德,我担心死你了!害怕死了!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放你离开这可怕的地方啊?”
他飞快抓住她仍搁在自己胳膊上的那只手,紧紧握着。
“谢谢你为我难过。但我什么时候能出去,还说不准。或许,等他们的绳子再放长些吧。”
“绳子?”
“是啊,我恐怕得套着绳索,才出得去。”
“他们真会绞死你?”
“要是能再找到点对我不利的证据,他们就会绞死我。”
“噢,瑞德!”斯嘉丽一只手按在心口,惊呼出声。
“你会难过吗?你若很难过,我就把你写进我的遗嘱。”
他那双黑眼睛毫无顾忌地笑看着她,还捏紧了她的手。
他的遗嘱!斯嘉丽赶紧垂下眼,生怕泄露心事。可惜,她还是不够快,因为瑞德目光一闪,突然好奇起来。
“照北佬们的说法,我应该好好立份遗嘱。如今,他们似乎对我的财产状况很感兴趣。每天都有一批不同的人来审问我,那些家伙净问蠢问题。谣言似乎说邦联政府有批神秘的金币被我卷走了。”
“呃——你真这么干啦?”
“真是个很有诱导性的问题哪!”
该死!他当然有钱。斯嘉丽兴奋异常,觉得要想再说甜言蜜语着实不易。
“瑞德,你被关在这儿,我真是太难过了。你觉得,自己真没办法出去了吗?”
“我的座右铭是‘Nihil desperandum (1)’。”
“什么意思?”
“迷人的小笨蛋,意思就是说:‘或许有法子’。”
斯嘉丽扑闪着浓密的睫毛,抬眼看他,随即又垂下眼帘。
“噢,你这么聪明,怎么可能被他们绞死!我知道,你肯定能想出好办法战胜他们,从这儿出去!等你出去了——”
“等我出去了,又怎么样?”他柔声问道,凑得更近了些。
“呃,我……”她装出一副脸红慌乱的模样。因为呼吸急促、心跳如鼓,脸红对她来说并非难事,“瑞德,我很抱歉……那晚在拉夫雷迪……对你……说了那样的话。你知道的,我……噢,我当时太害怕、太沮丧,你又那么……那么……”她低下头,瞧见他棕色的手紧紧按着自己的手,“而且……我当时以为我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你!但佩蒂姑妈昨天跟我说起你……说他们或许会把你绞死……我……我又突然……”她抬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哀求和心碎的痛苦,“噢,瑞德,他们若绞死你,我也不活了!我受不了这个!你瞧,我——”因为再也承受不住他那炽热的目光,她再次颤抖着垂下眼皮。
“我马上就会哭出来了吧。”她困惑不解,又无比兴奋地想,“我可以哭吗?哭出来会不会显得更自然?”
瑞德连忙道:“天哪,斯嘉丽,你该不是要说……”他两手那般用力,都把她捏痛了。
斯嘉丽使劲闭了闭眼,想挤出些眼泪,但同时又不忘微微仰起脸,以便他毫不费力地吻到自己。好啦,他的唇马上就要落到她的唇上。那是多么坚实又热切的双唇哪!她突然清晰地忆起曾被他吻得浑身瘫软的感觉。然而,他并未吻她。失望搅得她心烦意乱。她微微睁开眼,大着胆子瞥向他,就见那颗黑头颅凑了过来。在她的注视下,他抬起她的一只手吻了一下,接着拉起另一只,按在自己脸上贴了一会儿。如此温柔缱绻的举动,让原本期待热烈行径的她大吃一惊。真想知道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可他低着头,根本看不见。
斯嘉丽连忙垂下眼,以免他突然抬头,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她知道,自己浑身洋溢着的这份胜利之色肯定会从眼睛流露出去。他马上就要向她求婚了——或者,至少会说爱她,然后……她透过睫毛打量他,看到他把她的手掌翻过来,掌心向上,眼看着立马就要吻上去。突然,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仿佛一年中第一次真切地看到它一般,心头顿时涌起一阵冰凉的恐惧。这是谁的手?反正不是斯嘉丽·奥哈拉那白皙无瑕、柔弱无依还有小圆窝的手。这只手因劳作而粗糙不堪,不仅被太阳晒黑,还满是雀斑。指甲裂了、参差不齐;掌上结了厚厚的老茧,拇指上还有个没好全的水泡。上个月被滚油烫伤的红色伤疤,此刻显得那般丑陋刺眼。斯嘉丽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立刻不假思索地攥起拳头。
瑞德还是没抬头。斯嘉丽依然看不见他的脸。他无情地掰开她的手,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又拿起她另一只手,放在一起,默默地低头打量。
“看着我,”终于,他抬起头,声音异常平静地道,“收起这副故作娇羞的表情。”
斯嘉丽不情愿地对上他的目光,满脸的反抗和烦闷之色。瑞德扬起黑眉,双眼放光。
“你在塔拉过得很好,是吧?卖棉花挣了不少钱吧,都能出来串门了!你这双手到底干了什么——耕地?”
她想把手抽回来,他却紧握不放,还用拇指抚过一个个老茧。
“这可不是一双淑女的手。”说着,他把手丢回她膝上。
“噢,闭嘴!”斯嘉丽嚷道。终于能发泄情绪,顿时让她觉得轻松不少,“我的手干了什么,关你什么事儿?”
“我真是个傻瓜,”斯嘉丽愤愤地想,“应该把佩蒂姑妈的手套借来,或者偷来也成。但我没想到自己的手这么糟糕啊。他当然会注意到。现在我发了脾气,或许一切都晚了。噢,他都要表白了,怎么偏偏在这时候出岔子!”
“你的手当然不关我的事。”瑞德冷冷地说,懒洋洋地往椅子上一靠,脸上尽是漠然。
看来,他不好对付。好吧,要是还想取胜,就算不乐意,她也得逆来顺受。或许,说点甜言蜜语能……
“这般甩掉我可怜的双手,你真粗鲁。就因为上周我没戴手套就去骑马,把手毁成这样——”
“骑马,胡扯!”他的语调依然平静,“你用那双手干活,像个黑鬼一样干活。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干吗跟我撒谎,说塔拉一切都好?”
“哎呀,瑞德——”
“我们还是实话实说吧。你究竟为什么来看我?我差点就被你这副卖弄风情的样子骗了,还以为你真在乎我,在为我难过呢。”
“噢,我真的难过!其实——”
“不,你没有。他们就算把我吊得比哈曼(2)还高,你也不会在乎。这点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就像你干过的苦活明明白白地写在你手上一样。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东西,而且如此迫不及待,所以才演了这么一出戏。想要什么,干吗不坦白说出来?那样,你弄到手的机会还大得多。毕竟,坦率是我珍视的女性美德。但你没有,反而非要跑来晃**耳环,噘着嘴,像个想招揽恩客的妓女一样嬉笑讨好。”
最后一句他既没有提高音量,也没有特意强调,斯嘉丽却觉得挨了一鞭,绝望地明白他不可能向自己求婚了。他若如其他男人般,觉得虚荣心受到伤害,暴跳如雷,或大骂她一顿,她还有应对之法。可他死一般沉寂的声音令她害怕,让她彻底茫然无措,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虽然瑞德·巴特勒是个犯人,而北佬就在隔壁,但斯嘉丽还是突然觉得,千万不能冲撞了他这等危险人物。
“我看,我的记性真是越来越差了。我本该记得你跟我一样,无论做什么,都别有用心。好啦,汉密尔顿太太,我来猜猜,你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你不会错误地以为,我会向你求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