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1 / 1)

第二年四月,重掌指挥权的约翰斯顿将军率领旧部残兵,在北卡罗来纳州投降,战争就此结束。不过,消息直到两周后才传到塔拉。种植园上要做的事实在太多,谁都没空四处转悠听八卦。邻居们也一样忙,大家彼此都不串门,消息传得很慢。

正值春耕最忙的时节,波尔克从梅肯带回的棉花种子和菜种都得种下地。虽然那次出门回来后波尔克几乎就没再起什么作用,但他很骄傲自己平安带回了满满一车衣料、种子、家禽、火腿、熏猪肉和玉米粉。他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自己如何穿过旁道僻径、乡间小路、人迹罕至之路、林间的崎岖老路和马道,才九死一生地返回塔拉。波尔克这一路整整走了五个星期,斯嘉丽也备受煎熬了五个星期。但他回来后,斯嘉丽并未责备他,反而很高兴他不仅差事办得相当成功,还剩下了不少钱。斯嘉丽非常怀疑,他之所以还剩这么多钱,多半是因为大部分家禽或吃食都不是买的。至于波尔克,他觉得沿路有唾手可得的鸡舍和熏房,还花女主人的钱,可就太丢人了。

既然有了些吃食,塔拉庄园的每个人便都忙着恢复往日的正常生活。每双手都有事做,很多很多事,没完没了的事。去年枯萎的棉花秆得拔掉,为今年的种子腾地方。那匹没犁惯地的倔马站在田里死活不动,得有人管管。菜园得除草、播种。柴火得劈,被北佬随意拆毁烧掉的数英里篱笆和围栏,也得重新修好。波尔克布下的捕兔陷阱每天得查看两次,河里的钓线也得换饵。床得有人铺,地得有人扫,饭得有人做,盘子也得有人洗。此外,还得喂猪、喂鸡、捡鸡蛋。得有人给奶牛挤奶,去沼泽地附近的牧场放牛,还得有人成天看着,免得牛被北佬或弗兰克·肯尼迪的人回来牵走。就连小韦德都有事干。每天早晨,他都会神气活现地拎个篮子,去捡小树枝和木片回来生火。

南方投降的消息是方丹家的小伙子带回来的。他们是第一批从战场上返乡的人。还有靴子的亚历克斯步行,光脚的托尼骑在没鞍的骡子上。在家时,托尼就总想方设法要得到最好的。经过四年日晒雨淋,兄弟俩都黑了、瘦了,腰板也更结实了。加上从战场上带回来的一把蓬乱黑须,他们看起来简直像生人。

因为着急回米莫萨的家,兄弟俩只在塔拉停留了片刻,亲亲姑娘们,告知了投降的消息。他们说“结束了,都结束了”,那模样似乎既不怎么在乎,也不想谈论战争。他们只想知道米莫萨有没有被烧掉。从亚特兰大一路南行,他们经过了很多朋友的家。那些地方如今只剩一座又一座烟囱,所以期望自己的家幸免于难,似乎太过奢望。因此,听到好消息时,两兄弟都松了口气。而听到斯嘉丽说萨莉如何策马狂奔,又如何干净利落地跳过塔拉的篱笆时,他们都乐得拍着腿哈哈大笑。

“她可真有胆量,”托尼说,“可惜运气不好,乔阵亡了。斯嘉丽,你那儿有可以嚼的烟草吗?”

“没,只有兔儿烟,爸爸放在玉米芯里抽的那种。”

“我还没沦落到那地步,”托尼说,“但估计迟早也只能抽那个。”

“迪米特·芒罗还好吗?”亚历克斯急切地问,但又露出些许尴尬神色。斯嘉丽这才隐隐想起,他似乎很喜欢萨莉这个妹妹。

“噢,还好。她现在跟姑妈一起住在费耶特维尔。她们在洛夫乔伊的房子被烧了。家中其他人住在梅肯。”

“他其实想问——迪米特有没有嫁给地方志愿军里的某位英勇上校?”托尼嘲讽道,亚历克斯立刻狠狠瞪了他一眼。

“她当然没嫁人。”斯嘉丽也乐了。

“说不定嫁了反而更好,”亚历克斯沮丧地说,“这见鬼的——不好意思,斯嘉丽。但堂堂男儿,黑奴和牲口都没了,口袋里一个子儿都没有,怎么向姑娘求婚?”

“你知道的,迪米特才不在乎这些。”斯嘉丽说。因为亚历克斯·方丹从没追求过她,所以斯嘉丽倒还能真心为迪米特说几句好话。

“该死——呀,再次致歉。我得赶紧改掉这骂骂咧咧的坏习惯,不然肯定会被奶奶抽的。我可不能让姑娘嫁给叫花子。就算她不在乎,我也在乎。”

斯嘉丽在前门廊跟两个小伙说话时,玫兰妮、苏埃伦和卡伦一听到投降的消息,都悄悄溜进了屋。兄弟俩告辞,横穿塔拉背后的田地回家,斯嘉丽才走进屋。一进来,她就听到姑娘们挤在埃伦小账房的沙发上,哭成一团。一切都完了,她们热爱并期冀着的美梦,带走了朋友、爱人和丈夫,让整个家一贫如洗的伟大目标,全完了。她们还以为,那伟大的目标永远不会落空呢。

但斯嘉丽没哭。她听到这消息的第一反应是:谢天谢地!不会有人来偷奶牛了。马也安全啦!现在,我们可以把井里的银器捞上来,每个人吃饭都能用上刀叉。现在,我也可以驾车去四处转转,找点吃食了。

真是松了口气哪!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用害怕马蹄声。半夜惊醒,她也不用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努力分辨衔铁叮当、马蹄嘚嘚和北佬厉声高喝着下命令的声音到底是梦还是真。而且,最棒的是,塔拉安全了!从今往后,那个最可怕的噩梦永远不会成真。她也永远不用站在草坪上,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家腾起滚滚浓烟,听着屋顶在咆哮的烈焰中坍塌。

没错,伟大的目标虽然完了,但她向来觉得战争很愚蠢,还是和平更好。看见星条旗升起,她从不会热泪盈眶;听到《迪克西》(1),她也不会背脊发凉。她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觉得只要能实现那个伟大目标,就能靠狂热的信念忍受匮乏贫困、令人作呕的护理工作、围城的恐惧和近几个月来的饥饿。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但她并不想为之哭泣。

一切都结束了!这场看似没有尽头、不请自来、不受欢迎的战争将她的生活一分为二,让她再难回到过去无忧无虑的日子。从前那个美丽动人的斯嘉丽脚蹬精致绿色摩洛哥浅口便鞋,身穿带薰衣草香味的荷叶边长裙。回忆那个姑娘,她不仅无动于衷,还怀疑那跟自己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斯嘉丽·奥哈拉——全县青年才俊都拜倒在她脚下、有上百名奴隶供她使唤。她有塔拉庄园的财富作后盾,有满心宠溺的父母急于满足她的任何愿望。那个斯嘉丽已被宠坏,无忧无虑,除了阿希礼的爱,万事称心如意。

过去迂回曲折的四年中,那个佩戴香囊、穿着舞鞋的姑娘不知在何处偷偷溜走了,只剩下一个瞪着双目光锐利的绿眼睛、锱铢必较、能动手干很多粗活的女人。浩劫过后,除了脚下无法摧毁的红土地,这个女人已一无所有。

斯嘉丽站在走廊上,听着姑娘们的抽噎,脑子却忙着想各种事情。

“我们还要多种些棉花,种很多很多。明天,我就打发波尔克去梅肯买种子。现在,北佬不会来烧棉花,我们的军队也不再需要棉花了。上帝啊!今年秋天,棉花总该堆到天上去了吧!”

她走进小账房,不理会沙发上那几个抽抽搭搭的姑娘,径直坐到写字台后,拿起一支羽毛笔,开始算手头的余钱还能再买多少棉花种子。

“战争结束了。”想着想着,她突然扔下羽毛笔,心中涌过一阵狂喜。战争结束了,阿希礼——阿希礼若还活着,就会回家!不知哀悼伟大目标落空的玫兰妮,有没有想到这点?

“很快,我们就会收到一封信——不,不是信。我们收不到信。但很快——噢,他总有办法通知我们的!”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一连过了好几周,还是没有阿希礼的消息。南方的邮政服务还不稳定,乡下更是压根不通邮。偶尔,某个从亚特兰大来的过客会捎来佩蒂姑妈的信,说她眼泪汪汪地盼着姑娘们赶紧回去。然而,阿希礼一直杳无音信。

南军投降后,斯嘉丽和苏埃伦经常为用马起争执,积怨渐深。如今已没有碰到北佬的危险,苏埃伦就想去邻居家走走。她很孤独,很想念昔日快乐的社交生活,渴望拜访朋友,哪怕只是为了让自己确信全县其他地方的情况也跟塔拉一样糟。但斯嘉丽就是不同意。马是要干活的,比如,从林子里拉木头、耕地、让波尔克骑出去找吃食。星期天,马有权休息,去牧场吃吃草。苏埃伦若想串门,可以走着去。

去年之前,苏埃伦这辈子都不曾走超过一百码的路,所以对这个提议相当不满。于是,她待在家里牢骚不断,经常又叫又嚷:“噢,要是妈妈还在就好了!”这话让她挨了斯嘉丽一耳光。斯嘉丽早就想打她,这一巴掌着实不轻,直抽得她尖叫着倒在**,搞得全家人一片惊慌。从那以后,至少在斯嘉丽面前,苏埃伦的抱怨少多了。

斯嘉丽说想让马休息,这话虽是真的,但她其实只说了一半,另一半是:南军投降后的第一个月,她就在全县走了一圈,虽不愿承认,但不少老朋友和老种植园的情况,其实都大大动摇了她的勇气。

多亏当时萨莉快马加鞭地回去报信,相比邻居而言,方丹家的情况算是最好的。方丹奶奶那天领着全家人扑火救房子,犯了心脏病,至今都未完全康复。老方丹医生截掉一条胳膊,也还在术后恢复中。亚历克斯和托尼刚开始笨手笨脚地犁地挥锄。斯嘉丽来时,他们倾身探过篱笆跟她握手,笑话她那摇摇晃晃的马车,黑眼睛里却尽是苦涩。因为笑话她的同时,他们也在笑话自己。斯嘉丽说想向他们买些玉米种子,他们答应了,接着就跟她讨论农场上的问题。他们有十二只鸡、两头奶牛、五头猪和一头从战场上带回来的骡子。有一头猪刚刚死了,他们担心其他的也保不住。听到昔日只会关心哪种领结最时髦的花花公子如此严肃地讨论这些,斯嘉丽也哈哈大笑。不过,她的笑亦透着苦涩。

米莫萨这家人热烈欢迎斯嘉丽的到来,坚持要把玉米种子送给她,拒不收钱。斯嘉丽把一张绿钞拍到桌上时,立马把急脾气的方丹人惹急了,说什么也不肯收。斯嘉丽拿了玉米种,偷偷把那张一美元的钞票塞进萨莉手中。与八个月前迎接刚回塔拉的斯嘉丽时相比,如今的萨莉简直判若两人。当时她虽面色苍白,神情忧伤,周身却仍有一股乐观劲。如今,这份乐观**然无存,仿佛南军投降,也带走了她的全部希望。

“斯嘉丽,”萨莉攥紧钞票,低声道,“这一切有什么好处?我们为何要打仗?噢,我可怜的乔!噢,我可怜的孩子哪!”

“我不知道为何要打仗,我也不想知道。”斯嘉丽说,“我不感兴趣,从来都不感兴趣。打仗是男人的事,不是女人的。我现在只对如何才能让棉花大丰收感兴趣。好啦,这钱你收下,给小乔买件衣服吧。天哪,他该有件新衣服了。就算亚历克斯和托尼客气,我也不能白拿你家玉米呀。”

兄弟俩把她一路送到马车跟前,还坚持要扶她上车。虽然穿得破破烂烂,他们依旧彬彬有礼,也没丢了方丹家人那股快活劲。但斯嘉丽驱车离开米莫萨时,看到眼前这幅赤贫景象,依旧忍不住打哆嗦。她真是受够了这种穷困潦倒、节衣缩食的日子。要是能看到曾经丰衣足食的人不再为下一顿饭发愁,该多好啊!

斯嘉丽到访松树花庄园时,凯德·卡尔弗特也回来了。过去,斯嘉丽经常到这座老房子里跳舞,度过了不少快乐时光。如今再踏上台阶走进屋,她看到的却是一脸死气的凯德。他面容憔悴,咳嗽连连,腿上搭了条披巾,躺在安乐椅上晒太阳。但看到斯嘉丽,那张脸倒是立刻亮了起来。他努力起身迎接,说自己只是胸口积了点寒气,都是雨天在外露宿多了害的。不过,他也说自己很快就能好起来,到时候便能帮着干活了。

凯瑟琳·卡尔弗特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一下子就越过哥哥的脑袋,与斯嘉丽四目相对。斯嘉丽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了然和苦涩的绝望。凯德或许还不知道,但凯瑟琳心知肚明。松树花庄园杂草丛生,田里都冒出了一棵棵松树苗。屋子松松垮垮、凌乱不堪。凯瑟琳身形消瘦、神情紧张。

兄妹俩、他们那北佬继母、四个同父异母的小妹妹和北佬监工希尔顿,就住在这座安安静静,时有奇怪回声的屋子里。斯嘉丽向来不喜欢希尔顿,就跟不喜欢自家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一样。而此刻看到希尔顿竟慢悠悠地上前,仿佛对待平辈般跟她打招呼,她就更不喜欢此人了。从前,他还跟威尔克森一样,既奴颜婢膝,又傲慢无礼,但现在,卡尔弗特先生和雷福德战死沙场,凯德又在生病,这家伙便彻底放下了奴颜。而第二任卡尔弗特太太从来不懂如何强制家中黑奴尊重主人,所以更不用指望她能约束好这个白人。

“希尔顿先生陪我们熬过了这段艰难日子,真是个大好人。”卡尔弗特太太紧张地说,还飞快地瞥了默不作声的继女几眼,“大好人哪。舍曼来了两次,两次都是他保住我家房子。这事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吧。要是没有他,我真不知道全家人该怎么办了。我们没钱,凯德又——”

凯德苍白的脸顿时红了,凯瑟琳也垂下长睫毛遮住眼睛,同时咬紧了唇。斯嘉丽知道,必须承这北佬监工的情让他俩无可奈何地窝了一肚子火。卡尔弗特太太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她怎么又犯错了?她怎么总是犯错呀?虽然已经在佐治亚住了二十年,她还是弄不懂南方人。她永远不知道什么话不能对继女继子说。其实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兄妹俩都异常客气。她默默发誓,总有一天要带上自己的孩子回北方,离开这些捉摸不定、固执倔强的南方人。

拜访完这两家后,斯嘉丽已经没了去塔尔顿家的兴趣。四兄弟都已阵亡,他们的房子也被烧了,一家人挤在监工小屋里,她真是不想去了。但苏埃伦和卡伦再三央求,玫兰妮也说不去拜访一下,欢迎塔尔顿先生从战场归来,不合邻居之情。于是,几人挑了个周日,便动身了。

这真是一次最糟糕的经历。

几人赶着车驶到塔尔顿家废墟时,就瞧见比阿特丽斯·塔尔顿一身旧女式骑装,腋下夹着根马鞭,坐在围场旁的栅栏顶上,闷闷不乐地盯着前方发呆。一个罗圈腿的小黑奴蹲在她身旁,看上去也跟女主人一样忧郁。这是从前替她驯马的黑奴,昔日满是欢快公驹和温顺牝马的围场,如今变得空空****,只剩一头塔尔顿先生在南方投降后,从战场上骑回来的骡子。

“天哪,宝贝们都没了,我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塔尔顿太太边说,边爬下栅栏。陌生人听了这话,肯定会以为她在说四个阵亡的儿子,但姑娘们知道她说的是爱马,“我所有漂亮马儿都死了。噢,我可怜的内莉啊!就算只留下内莉也好哪!可这儿只剩这头该死的骡子了。一头该死的骡子!”她气呼呼地盯着那皮包骨头的牲口,不住唠叨,“这围场是用来养我那些纯种宝贝的呀,如今却养了头骡子。想想看,这对它们真是种侮辱。骡子全是杂种,是有违自然的畜生,养这种东西简直违反自然规则。”

吉姆·塔尔顿留了把浓密的大胡子,简直叫人认不出。他从监工屋里出来欢迎客人,一一亲吻了她们。他那四个红头发的女儿穿着打了补丁的裙子,也跟着鱼贯而出。十几条或黑或棕的猎狗听到生人的声音,汪汪叫着冲到门口,差点把姑娘们绊倒。全家人虽强颜欢笑,斯嘉丽却感到一种更冰冷的透骨凄凉。比起目睹米莫萨的悲惨或笼罩着松树花的那片死寂,这种感觉更让她难受。

塔尔顿一家非要留姑娘们吃晚饭,说他们这些天实在没什么客人,真想好好听听新闻。斯嘉丽其实并不想久留,因为这儿的气氛着实压抑,可玫兰妮和她那两个妹妹很想多待一会儿。于是,四人留下很克制地吃着主人家招待的熏猪肉和干豌豆。

大家嬉笑着打趣这过分克俭的饭菜,塔尔顿家的姑娘还咯咯笑着,说些临时拼凑,改制衣服的事,仿佛那些就是最有趣的笑话。玫兰妮就着她们的话题,也附和地讲起塔拉经历的种种磨难。她那副活泼欢快的模样,着实令斯嘉丽吃惊。斯嘉丽几乎没说什么话。少了人高马大的塔尔顿四兄弟,没有他们懒洋洋地抽烟打趣,屋子显得真空啊!而她都觉得屋里空****,在邻居面前强颜欢笑的塔尔顿家人,又该作何感想?

席间,卡伦没怎么说话,但一吃完饭,她就溜到塔尔顿太太身旁耳语了几句。塔尔顿太太顿时脸色大变,本就勉强的笑容也收了起来。她伸手挽住卡伦纤细的腰肢,跟她走了出去。斯嘉丽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屋里的气氛,也跟了出去。两人沿着小径穿过菜园,斯嘉丽看出她们这是要去墓地。算了,反正她现在也不能回屋,不然显得太没礼貌。但比阿特丽斯·塔尔顿都如此强装勇敢了,卡伦到底为何还要把她拽去儿子的墓地?

砖墙环绕的墓地里,雪松树下又多了两块大理石墓碑。刚立的碑非常新,甚至还没被雨水溅上半点红泥。

“这是我们上周才竖起来的,”塔尔顿太太骄傲地说,“是塔尔顿先生驾着马车,从梅肯买回来的。”

墓碑!肯定花了不少钱!斯嘉丽突然不像刚来时那般为塔尔顿家难过了。吃食这么贵、这么难得的时候,还将宝贵的钱浪费在墓碑上,这样的人家就不值得同情。而且,每块碑上都刻了好几行字。刻字越多,花的钱就越多呀。这家人肯定疯了!将三个儿子的遗体运回家,也得花钱哪。不过,他们没有找到博伊德的遗体,一点线索都没有。

布伦特和斯图尔特墓碑间的那块石碑上刻着:“生前同乐,死后不离。”

另外一块石碑上刻着博伊德和汤姆的名字,还有一行“Dulce et(2)”开头的拉丁文。但斯嘉丽在费耶特维尔女子学校时想方设法地逃掉了拉丁文课,所以她完全看不懂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么多钱哪,全花在墓碑上!他们真是群蠢货!斯嘉丽愤愤不平,仿佛是自己的钱被浪费了一般。

卡伦的眼睛却异常明亮。

“真可爱。”她指着第一块墓碑,小声说道。

“是啊。”塔尔顿太太的声音也很温柔,“我们都觉得这话很贴切——他们几乎同时牺牲。斯图尔特先倒下,布伦特举起了他丢下的旗帜。”

姑娘们驾车返回塔拉的一路上,斯嘉丽沉默了好久。她想着几家邻居的近况,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本县的昔日荣光。那时,所有大宅都宾客盈门、家财万贯。棚屋里住满黑奴,精心耕种的田地里满是长势喜人的棉花。

“再过一年,这些田里都能长出小松树了。”斯嘉丽看了眼四周的树林,打了个寒战,“没了黑奴,我们只能勉强过活。没有黑奴,谁都无法经营一座大种植园。那么多田无人耕种,很快就会变回林地。谁都种不了那么多棉花,我们该怎么办?乡下人会变成什么样?无论如何,城里人总归有办法,他们总能想方设法过下去。可我们乡下人就会倒退一百年,跟当年的拓荒者一样,住进小木屋,靠耕种几英亩薄田勉强度日。”

“不,”斯嘉丽坚定地想,“塔拉不会变成那样。哪怕要我亲自下地耕种,也不能让塔拉变成那样。就算全县、全州都变回林地,我也不会让塔拉跟着倒退。我才不会把钱浪费在墓碑上,也不会浪费时间为战败哭泣。我们总能想出办法的。我知道,只要男人没死光,我们就能想出办法。失去黑奴没什么,最糟的是失去男人,失去年轻小伙。”她又想起塔尔顿四兄弟和乔·方丹,想起雷福德·卡尔弗特、芒罗兄弟,以及在阵亡名单上看到的所有费耶特维尔和琼斯伯勒的小伙,“如果还有足够的男人活下来,我们就能想出办法,但——”

脑中突然又闪出一个念头——她要是想再婚怎么办?当然,她不是真的想再嫁人。嫁一次就够了。再说,她只想嫁给阿希礼。他若还活着,也是有妇之夫。还有谁会娶她?这念头真可怕。

“玫兰,”她说,“南方的姑娘们怎么办?”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呀。她们怎么办?没人娶她们了。哎呀,玫兰,小伙子全死了,南方成百上千的姑娘都得当一辈子老姑娘啦。”

“也不会再有孩子。”玫兰妮补充道。对她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对坐在车厢后部的苏埃伦来说,这想法显然并不新鲜,所以她一下子就哭了起来。圣诞节后,她就再也没有弗兰克·肯尼迪的消息。不知是邮政不通的缘故,还是弗兰克不过是玩弄她的感情,之后便把她忘了,抑或他在战争结束前几天阵亡了!后者好歹比忘掉她更好,因为跟卡伦和英迪亚·威尔克斯一样有个死去的爱人,总归还能保有些许尊严。但一个被抛弃的未婚妻,就颜面无存了。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闭嘴!”斯嘉丽喝道。

“噢,说得轻巧,”苏埃伦抽噎道,“你结过婚,还有个孩子,每个人都知道有男人想要你。可瞧瞧我!你太坏了,偏要在我忍不住的时候,还说什么老姑娘。你太讨厌了!”

“噢,闭嘴吧!你知道,我最讨厌谁成天大哭大叫。你非常清楚那个姜黄色胡子的老头没事,肯定会回来娶你。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见识。但要我说,我宁愿当老姑娘,也不嫁给他。”

车后安静了一会儿,卡伦心不在焉地安慰着姐姐,因为她的思绪也已飘远,满脑子都是三年前布伦特·塔尔顿在小道上跟她并肩骑马的情景,想得眼里尽是兴奋之光。

“啊,”玫兰妮悲伤地说,“所有好小伙都没了,南方会变成什么样?从前,我们还能利用他们的勇气、力量和头脑。斯嘉丽,我们这些有小男孩的人,一定要好好将他们养大,让他们成为跟阵亡将士们一样英勇的人。”

“永远不会有跟他们一样的人,”卡伦轻声道,“没人能取代他们。”

接下来的一路,寂静无声。

之后不久,一天黄昏,凯瑟琳·卡尔弗特来到塔拉。斯嘉丽从未见过那般凄惨的牲口,背上绑着主人的女鞍,耷拉着耳朵,走得一瘸一拐。凯瑟琳看起来也跟那骡子一样凄惨。她身上是褪了色、从前只有家中女仆才穿的方格条纹布裙,阔边遮阳女帽仅用一根麻线系在颌下。她骑着骡子来到前门廊,却并未下来。正在看夕阳的斯嘉丽和玫兰妮连忙走下台阶迎接。凯瑟琳跟斯嘉丽去她家那天看到的凯德一样,不仅苍白,还僵硬又脆弱,仿佛一开口,那张脸就会碎掉。但她腰板挺直,冲两人点头致意时,头也昂得高高的。

斯嘉丽突然想起威尔克斯家举办烤肉宴的那天,她和凯瑟琳曾凑在一起小声议论瑞德·巴特勒。那天,一身轻盈蝉翼纱蓝裙,腰带上别着芬芳玫瑰,精巧小脚上一双黑色天鹅绒轻便舞鞋的凯瑟琳多美呀!如今,这个僵着身子坐在骡子上的姑娘,再无半点昔日风采。

“谢谢,我就不下来了。”凯瑟琳说,“我就是过来告诉你们一声,我要结婚了。”

“什么?!”

“跟谁结婚?”

“卡西(3),太棒了!”

“什么时候?”

“明天。”凯瑟琳平静地说。她的声音有些异样,让斯嘉丽和玫兰妮收起了热情的笑容,“我就是过来告诉你们一声,我明天要在琼斯伯勒结婚了。我不打算邀请大家来观礼。”

两人默默琢磨着这句话,困惑地抬头看向她。然后,玫兰妮开口了。

“亲爱的,新郎我们都认识吧?”

“嗯,”凯瑟琳简短地道,“是希尔顿先生。”

“希尔顿先生?”

“没错,我们的监工——希尔顿先生。”

斯嘉丽惊讶得连“啊”都说不出来,凯瑟琳突然低头盯着玫兰妮,粗着嗓子哑声道:“玫兰,我受不了你哭,你要是哭,我会死的!”

玫兰妮一言未发,只低垂着头,轻轻拍了拍凯瑟琳那只挂在马镫上的自制丑鞋。

“别拍我!这个我也受不了。”

玫兰妮放下手,依然没有抬头。

“呃,我得走了。我只是过来告诉你们一声。”凯瑟琳又摆出那副惨白又脆弱的面孔,提起缰绳。

“凯德怎么样?”斯嘉丽问。她完全不知所措,不过随便找点话,也好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他快死了。”凯瑟琳只说了这么一句,声音里似乎并无任何情感波动,“我这事若是能成,就能让他平静安慰地死去,不必担心自己死后谁来照顾我。要知道,我的继母明天就要带着她那几个孩子回北方,再也不回来。好啦,我得走了。”

玫兰妮抬起头,对上凯瑟琳冷硬的目光。玫兰妮的睫毛上挂着亮晶晶的泪珠,眼里充满理解。面对这样的注视,凯瑟琳像个强忍着不哭的勇敢小孩般,咧嘴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斯嘉丽依旧困惑不已,想不通凯瑟琳·卡尔弗特怎么会嫁给监工。她可是一位富裕种植园主之女,是全县追求者数量仅次于自己的姑娘。

凯瑟琳俯下身,玫兰妮踮起脚,两人吻别。然后,凯瑟琳一扬马缰,老骡子便上路了。

玫兰妮目送她离去,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斯嘉丽呆呆地看着她,依旧困惑不解。

“玫兰,她疯了吗?要知道,她根本不爱他呀。”

“爱?噢,斯嘉丽,这么可怕的事连提都不要提!噢,可怜的凯瑟琳!可怜的凯德!”

“胡说八道!”斯嘉丽大声嚷道,开始生气。玫兰妮似乎总能比她更清楚状况,真可气!斯嘉丽觉得,凯瑟琳的困境虽令人吃惊,却还算不上灾难。嫁给一个北佬白垃圾固然不是件愉快的事,但一个姑娘总不能独自靠一座种植园过活,得有个丈夫帮忙经营才行。

“玫兰,就像我那天说的一样。姑娘们无人可嫁,却又总得嫁人。”

“噢,她们不是非嫁人不可!做个老姑娘又不丢人。瞧瞧佩蒂姑妈。噢,我宁愿看到凯瑟琳死掉!我知道,凯德也宁愿看着她死掉!卡尔弗特家完了。想想她的——她的孩子们会变成什么样。噢,斯嘉丽,让波尔克备马,你赶紧去把她追回来,叫她过来跟我们住!”

“天哪!”斯嘉丽大叫一声,震惊玫兰妮竟如此理所当然地奉上塔拉。斯嘉丽当然不想多喂养一张嘴。她刚想说这点,看到玫兰妮那张沮丧的脸,又生生打住了。

“玫兰,她不会来的,”斯嘉丽改口道,“你知道她不会来。她那么骄傲,会觉得这是施舍。”

“是啊,没错!”玫兰妮盯着那一小团消失在路上的红尘,心烦意乱地说。

“你也跟我同住好几个月了,”斯嘉丽看着小姑子,气呼呼地想,“怎么从不觉得自己在靠施舍过活呢?依我看,你恐怕永远都不会有此觉悟。你就是那种战争都无法改变的人,所思所想、行为举止还跟之前一样,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你还当我们家跟克罗伊斯(4)一样有钱,食物多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招待几个客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吧。看来,你这包袱我恐怕是要背一辈子了。不过,我才不想再加个凯瑟琳。”

(1) 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在南部各州流行的战歌,现仍流行。

(2) 出自罗马诗人贺拉斯的颂歌,整句为“Dulce et decorum est pro patria mori”,意为“为国捐躯,无上光荣”。

(3) 凯瑟琳的昵称。

(4) 吕底亚末代国王(公元前560—公元前546年在位),敛财成巨富,即位后完成父王征服爱奥尼亚大陆的大业,后试图阻止波斯势力的扩张,失败被捕,在波斯宫廷供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