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嘉丽小姐,他们住帐篷、棚屋和木屋,或者六七户人家挤在幸存的几座房子里。人们也在努力重建家园。好啦,斯嘉丽小姐,可别再说人们傻。你跟我一样了解亚特兰大人。他们是铁了心要待在那座城市,就像查尔斯顿人铁了心都不离开查尔斯顿一样。北佬和一场大火,根本无法将他们赶走。对不起,玫兰小姐,但我还是要说,对于这座城市,亚特兰大人简直跟骡子一样倔。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亚特兰大是个莽撞又放肆的地方。但我生来就是个乡下人,一向不喜欢城市。而且,我跟你说,先回去的都是聪明人。最后一批回去的会发现自己的房子连一根木头,或一块砖石都不剩了。因为,人人都在满城搜罗材料,重建房屋。就在前天,我还看到梅里韦瑟太太、梅贝尔小姐和她们家那个黑奴老太婆推着辆独轮车,到处捡砖头呢。米德太太告诉我,等医生能回来帮忙时,她就盖一座木屋。她说自己刚到亚特兰大时就住的木屋,所以现在再住也没关系。当时,亚特兰大还叫‘马撒斯维尔’呢。当然,她不过是在开玩笑,但也能从中看出大伙的想法,不是吗?”

“我觉得大家都很有志气,”玫兰妮骄傲地说,“你说是吧,斯嘉丽?”

斯嘉丽点点头,为自己这第二故乡感到喜悦又骄傲。弗兰克说得没错,那就是个莽撞又放肆的地方,所以才让她如此喜爱。它不像老城那般迂腐守旧,而是跟她一样,有种生气勃勃的冲劲。“我就像亚特兰大,”斯嘉丽想,“北佬和一场大火,休想把我打倒。”

“斯嘉丽,如果佩蒂姑妈要回亚特兰大,我们最好也回去,跟她一起住。”玫兰妮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一个人住会吓死的。”

“玫兰,这会儿我怎么能走?”斯嘉丽气愤地问,“你要这么着急走,那就走吧。我不拦你。”

“噢,亲爱的,我不是这个意思。”玫兰妮急得脸都红了,大声道,“我真欠考虑!你当然不能离开塔拉,我——我想,彼得大叔和厨娘肯定会照顾好姑妈的。”

“这儿可没人拦着你。”斯嘉丽不耐烦地甩出这句话。

“你知道我不会离开你的。”玫兰妮应道,“而且我——我离了你,也会吓死。”

“随便,反正别让我回亚特兰大。等那些人盖起几座房子,舍曼又会回来把它们烧掉。”

“他不会再回来了,”弗兰克虽努力克制,还是垂下了脸,“他已经横穿本州,朝海边而去。萨凡纳本周已被占领,据说北佬正在往南卡罗来纳进发。”

“萨凡纳被占领了!”

“是啊。唉,姑娘们,萨凡纳无论如何都守不住。那儿兵力不够,但每个双脚能动的都上了。知道吗,北佬刚向米利奇维尔进发,他们就召集了军校里的所有学员,不管年纪多小,通通征召。为补充新兵,甚至州立监狱都开了。没错,先生,他们不仅释放了每个愿意参战的犯人,还答应他们只要能活下来,就可获释。一想到那些年轻的军校学员跟小偷和杀人犯编在一支队伍里,我就毛骨悚然。”

“把犯人放出来害我们!”

“噢,斯嘉丽小姐,别担心。他们离这儿还远。再说,他们正在变成好士兵。我想,哪怕当过小偷,也不一定就做不了好兵,对吧?”

“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玫兰妮柔声道。

“哼,我可不觉得。”斯嘉丽断然道,“乡下如今已经小偷横行,再加上北佬和……”她虽及时住嘴,男人们还是笑了起来。

“再加上北佬和咱们军需队。”他们把话补全,斯嘉丽羞红了脸。

“不过,胡德将军的部队在哪儿?”玫兰妮赶紧插嘴,“他肯定能守住萨凡纳的呀。”

“唉,玫兰妮小姐,”弗兰克吃了一惊,责备道,“胡德将军压根不在那一带。他一直在田纳西打仗,想把北佬引出佐治亚。”

“他这小算盘打得真不错!”斯嘉丽大声讽刺道,“他任由那些该死的北佬横穿本州,却只留下学生、罪犯和地方志愿军保护我们。”

“女儿,”杰拉尔德打起精神,“听听你这满嘴粗话,你妈妈会伤心的。”

“他们就是该死的北佬!”斯嘉丽激动地嚷道,“我从没想过用别的方式称呼他们。”

有人提起埃伦,大家都觉得别扭,谈话戛然而止。玫兰妮再次插嘴。

“你在梅肯时,见过威尔克斯家的英迪亚和霍尼姐妹吗?她俩——她俩有没有阿希礼的消息?”

“噢,玫兰妮小姐,你知道的,我要是有阿希礼的消息,肯定会立刻从梅肯骑马过来通知的呀。”弗兰克责备道,“没,她们什么消息都没,但——玫兰小姐,你不必担心阿希礼。虽然是有好一阵子没他的消息了,但关在监狱的人,哪儿能指望有什么消息传出来呢?而且,北佬的监狱也不比我们的糟。毕竟,他们那儿能吃饱饭,药和毯子也不缺。他们不像我们——我们自己都吃不饱,哪还顾得上俘虏。”

“噢,北佬的确物资充足。”玫兰妮愤恨道,“可他们不会把东西给俘虏呀。肯尼迪先生,你知道的,他们不会!你刚才那么说,不过是为了让我好受些罢了。你知道我们的士兵在那儿冻死、饿死、因为没医生和药而死。一切都因北佬痛恨我们!噢,要是能把这世上的北佬都杀光就好了!噢,我知道阿希礼已经——”

“闭嘴!”斯嘉丽喝道,心都差点跳到嗓子眼。只要没人说阿希礼死了,她就始终怀着一丝希望,认为他还活着。但她觉得,若有人说出那句话,阿希礼就真会在那一刻死去。

“欸,威尔克斯太太,你真不必担心丈夫。”那个独眼士兵安慰道,“第一次马纳萨斯之战后,我也被俘虏了,后来才在交换战俘时回来。之前在监狱时,他们给我们肥肉、炸鸡和热饼……”

“你肯定在撒谎。”玫兰妮扯出一抹浅笑。斯嘉丽第一次见她在男人面前如此有精神,“是吧?”

“可不是吗。”独眼士兵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大家若愿意去客厅,我就给你们唱几首圣诞颂歌。”玫兰妮很高兴能换个话题,“钢琴是北佬搬不走的东西之一。但苏埃伦,这东西是不是跑调跑得厉害?”

“相当厉害。”苏埃伦应道,快活地冲弗兰克展颜一笑。

众人都往客厅而去,弗兰克却落在后头,扯了扯斯嘉丽的袖子。

“能跟你单独聊聊吗?”

斯嘉丽顿时一惊,生怕他要问自己牲口的事,于是赶紧提起心来,准备撒谎。

等屋里的人都走光了,他们便站在炉火边。弗兰克在人前装出的那副快活模样不见了,斯嘉丽这才发现他看起来真像个老头。那张脸干瘪枯黄,就像塔拉草坪上被风吹得四处翻飞的落叶。姜黄色的胡须稀疏杂乱,还白了不少。他心不在焉地扒拉着胡子,又讨厌地清了清喉咙,才开口说话。

“斯嘉丽小姐,你母亲的事我很难过。”

“请别说这个。”

“而你爸——他变成这样,是不是从……”

“嗯……他……你也瞧见了,他不太正常。”

“他的确很重视她。”

“噢,肯尼迪先生,求你,我们别谈……”

“抱歉,斯嘉丽小姐,”他紧张地来回划拉着脚,“其实,我本想跟你爸商量此事。但现在,我看是没法谈了。”

“或许我可以帮你,肯尼迪先生。你瞧——这个家现在归我管。”

“呃,我……”弗兰克一开口,又开始紧张地揪胡子,“其实……呃,斯嘉丽小姐,我想跟你爸求娶苏埃伦小姐。”

“你是说,”斯嘉丽觉得既惊讶,又好笑,大声问道,“你一直没跟我爸提过亲?你都追了她多少年了呀!”

他红了脸,尴尬地笑了笑,那模样就跟害羞又窘迫的小伙一般。

“呃,我……我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嫁给我。我可比她大得多,而且……有那么多帅气的小伙在塔拉周围转悠……”

“哼!”斯嘉丽想,“他们是围着我转,才不是围着她!”

“而且,我不知道她会不会要我。我从未问过她,但她肯定知道我的心意。我——我本该征求奥哈拉先生的同意,向他坦白一切。斯嘉丽小姐,我现在身无分文,但请原谅我提起往事,我从前倒是挺有钱的。但现在,除了这匹马和身上穿的衣服,我也没什么别的东西了。应征入伍后,我就卖掉了大部分田地,把所有钱都买了邦联债券。你知道的,债券如今一文不值,印刷债券的纸估计都比债券贵。不过,那些东西我现在也没有了。因为北佬烧掉我姐姐的房子时,债券也一起被烧掉了。我知道,一个子儿都没有,还敢求娶苏埃伦小姐着实冒昧,但——呃,事情已经这样了。我想,咱们也不知道这场战争究竟会演变成什么样。对我来说,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了,什么都无法确定……如果能跟苏埃伦小姐订婚,我想,无论对我,还是对她,都是一种莫大的安慰,也算是有了件能把握住的事。斯嘉丽小姐,无法照顾她之前,我不会提出结婚的。但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有能力照顾好她。但如果真爱在你心里还有点分量,你就可以确信:苏埃伦小姐哪怕别的什么都没有,也会相当富足。”

他最后这句话说得朴素又庄重,斯嘉丽觉得有趣的同时,也不免为之触动。她真不明白,苏埃伦竟然也有人爱。在她眼中,这个妹妹就是自私自利、抱怨连连、固执乖僻的怪物。

“呀,肯尼迪先生,”斯嘉丽温和地说,“完全没问题。我可以跟爸爸说说。他向来看重你,也一直希望苏埃伦能嫁给你。”

“他现在还这么想吗?”弗兰克喜形于色,大声问道。

“当然。”斯嘉丽应道,心里却暗自好笑,因为她想起杰拉尔德经常在晚餐桌上冲苏埃伦粗鲁地嚷嚷:“小姐!你那位热情的追求者怎么还没求婚哪?要不要我去问问他什么意思呀?”

“我今晚就去问她。”弗兰克激动得脸都在抖,攥着斯嘉丽的手一个劲地摇晃,“斯嘉丽小姐,你真是太好了!”

“我叫她来找你。”斯嘉丽笑了笑,朝客厅走去。玫兰妮已经开始演奏。钢琴虽严重走调,但某些旋律还算悦耳。玫兰妮提高嗓门,正领着众人唱《听,报信天使在唱歌》。

“你说‘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是什么意思?”

“那我就坦白了吧,”弗兰克慢悠悠地道,“但千万别拿我说的这些去吓唬其他女士。这仗打不了多久啦。部队没有新的兵力补给,逃兵却越来越多——比军队愿意承认的数字更多。你瞧,知道家人在挨饿,当兵的哪儿还待得住。他们得回家,想办法养活家人哪。我不能怪他们,但这的确让军队的战力越来越弱。而且,军队没粮也打不成仗。可根本没有粮食啊。你瞧,我的工作就是征粮,所以这事我清楚。军队再次进驻亚特兰大后,我把这一带都跑遍了,弄到的粮食还不够喂饱一只松鸦。萨凡纳以南三百英里,也是同样的情况。人们都在挨饿,铁路线全被破坏,没有新枪支,弹药快用完了,也没有皮革做鞋子……所以,你瞧,这不就快到世界末日了吗。”

但在斯嘉丽心中,邦联暗淡的前途并不比粮食短缺更严重。本打算让波尔克赶着马车,用金币和联邦货币买些食物衣料回来,但若弗兰克所说是真的……

但梅肯还没陷落。那儿肯定有吃的。只要军需队安稳上路,哪怕要冒马被军队抢走的危险,她也得让波尔克去梅肯碰碰运气。这个险非冒不可。

“哎呀,肯尼迪先生,我们今晚还是别聊这些不开心的事啦。”她说,“你去妈妈的小账房坐坐,我叫苏埃伦去找你,你就能——呃,你们也好私下聊聊。”

弗兰克红着脸,笑呵呵地溜出房间,斯嘉丽目送他离去,心想:“真可惜,他不能立马娶走苏埃伦。不然,就可以少一张吃饭的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