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1 / 1)

和平后的那个温暖夏日,塔拉突然不再与世隔绝。此后接连数月,总有衣衫褴褛、胡子拉碴、走痛了脚又饥肠辘辘的人费劲地爬上红土坡,来到塔拉,在前门台阶的阴凉下休息,既讨吃食,又想借宿一宿。他们都是步行回家的邦联士兵。火车将约翰斯顿那些残余士兵从北卡罗来纳送到亚特兰大,就让他们在那儿下车,然后徒步回家。约翰斯顿的这些兵过去后,从弗吉尼亚军队里退下来的老兵又到了,接着是从西部军队回来的人。他们艰难地向南而行,走向也许早已不复存在的家、已经失散或死掉的亲人。大多数人都是步行,只有少数幸运儿骑着瘦骨嶙峋的马和骡子。投降协议虽然允许他们保留这些牲畜,但就连外行人都看得出,这些憔悴的家伙绝对走不到佛罗里达和南佐治亚那么远的地方。

回家!回家!士兵们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有些人悲伤又沉默,有的欢欣鼓舞,不惧旅途艰难。但“一切都已结束,他们正往家赶”的念头,是支撑众人继续前行的唯一动力。几乎没人觉得痛苦,他们已将痛苦留给自己的女人和老人。他们打了一场漂亮仗,虽然战败,但现在也乐意在昔日敌人的旗帜下安居乐业。

回家!回家!他们再也无法谈论别的任何事,不谈战争,不谈伤痛,不谈被虏,也不谈未来。以后,他们或许会重温战事,把自己如何胡闹、突袭、猛攻、挨饿、急行军和受伤的事告诉儿孙们,但不是现在。他们有的缺了条胳膊,有的少了条腿,还有的瞎了一只眼。不少人身上都有伤,如果他们活到七十岁,这些伤口到了雨天就会痛。但这些事眼下都微不足道,今后才会变得重要。

年轻的、年老的、健谈的、寡言的、富裕的种植园主和面色灰黄的赶马车穷人,他们身上都有两样相同的东西——虱子和痢疾。邦联士兵们早已习惯这些害虫,根本不将其当回事,甚至当着女士们的面,也能浑不在意地又抓又挠。至于被女士们委婉称为“血痢”的痢疾,似乎没放过任何人。从士兵到将军,无一幸免。四年半饥半饱的日子,吃的全是粗糙的配给军粮,入口的东西不是生的,就是半腐烂的。这一切全在他们身上起了所用。因此,在塔拉歇脚的每个士兵,不是正在康复,就是病得厉害。

“全军上下就没一副好肠胃,”嬷嬷闷闷不乐地说,满头大汗地在火上熬黑莓根汁。这东西可是埃伦用来治疗痢疾的良药,“依我看,打败我军的不是北佬,而是他们自己的肚子。尽拉稀,怎么打得赢仗。”

嬷嬷喂每个人喝黑莓根汁,根本不问他们肠胃如何这种蠢问题。士兵们皱着脸,乖乖地挨个儿喝下她递来的汤剂,说不定心事也飘到了远方,想起那一张张严肃的黑面孔和一双双不容拒绝,同样举着汤匙喂药的黑手掌。

对于“借宿”一事,嬷嬷的态度也同样坚决。身上有虱子的士兵,一律不准进入塔拉。她会把他们赶进屋后浓密的灌木丛,叫他们脱掉军装,给每人一盆水和一块强碱皂洗澡。然后,她会给他们床单和毯子裹住光溜溜的身子,把他们的衣服扔进大锅里煮。几个姑娘为此跟她激烈争论了一番,说这么做让士兵们太难堪。嬷嬷说姑娘们若在自己身上发现虱子,才更难堪呢。

到了几乎天天都有士兵上门时,嬷嬷更是坚决反对他们进入卧室。她总是担心有虱子逃过自己的眼睛。斯嘉丽懒得跟她争论,索性把铺着厚天鹅绒地毯的客厅改成了一间寝室。嬷嬷认为让这些士兵睡在埃伦小姐的地毯上简直是亵渎了埃伦小姐,大叫大嚷着反对。但斯嘉丽态度坚决,总得让士兵们有地方可睡。于是,南方投降后的几个月下来,地毯厚实柔软的绒面开始磨损,尤其被鞋跟和靴刺不小心划到的地方,连底线厚实的经纱与纬纱都露出来了。

每遇到一个士兵,他们都急切地打听阿希礼的消息。苏埃伦则总是高傲地打听肯尼迪先生。但士兵们都没听说过他们,也不想谈论失踪的事。自己还活着就足够了,至于那成百上千无名坟冢里永远回不了家的人,他们才不想管。

每次失望后,全家人都竭力给玫兰妮鼓气,说阿希礼肯定不会死在监狱里。他若真死了,总会有某个北佬牧师来信通知。他当然会回家,只是监狱太远。天哪,坐火车都得好几天呢,如果阿希礼跟这些士兵一样,也得步行……可他干吗不写封信呢?唉,亲爱的,你也知道如今邮政的情况——就算已经通邮的地方,情况也很不确定,常有马虎丢件的事。但万一——万一他死在了回家路上呢?玫兰,要是那样,肯定也有个北佬女人写信告诉我们!……北佬女人!呸!……玫兰,北佬也有好女人。噢,真的,肯定有!上帝创造一个民族,不可能不造几个好女人。斯嘉丽,你还记得上回我们在萨拉托加碰到的那个北佬女人吗,她多好呀——斯嘉丽,快跟玫兰说说!

“好心?算了吧!”斯嘉丽回道,“她问我我养了多少条猎狗追捕黑奴!我同意玫兰的看法。无论男女,我可从没见过什么好心的北佬。但玫兰,你别哭啊!阿希礼会回家的。要走的路太长,或许——或许他没弄到靴子。”

想到阿希礼光着脚,斯嘉丽也快哭了。其他士兵穿得破破烂烂,脚上裹着麻袋片和破地毯,就由他们去好了,可阿希礼不能这样啊。他应该骑着高头大马回来,身上穿着漂亮军装,脚蹬闪亮军靴,帽子上还要插根羽毛。想到阿希礼竟沦落到跟这些士兵一样的境地,斯嘉丽真觉得丢脸至极。

六月的一个下午,大家都聚在后门廊上,迫切地看波尔克切开今年第一个半生不熟的西瓜时,前方砾石车道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普利西懒洋洋地朝前门走去,留下的其他人则开始热烈讨论如果来人是个士兵,是把西瓜藏起来,还是留到晚饭时招待客人。

玫兰和卡伦小声说应该分一份给当兵的客人,苏埃伦和嬷嬷则支持斯嘉丽,连声催促波尔克快把瓜藏起来。

“别傻啦,姑娘们!我们都不够吃,要是再来两三个饿鬼兵,我们就连一口都别想尝到啦。”斯嘉丽说。

波尔克紧紧抱着小西瓜,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时,众人就听到了普利西的大叫声。

“天哪!斯嘉丽小姐!玫兰小姐!快来呀!”

“是谁?”斯嘉丽从台阶上跳起,穿过走廊就往外冲。玫兰跑在她身旁,其他人紧随其后。

阿希礼!斯嘉丽想,噢,或许——

“是彼得大叔!佩蒂帕特小姐家的彼得大叔!”

所有人都跑到前门廊上,看着佩蒂姑妈家这位头发花白、身材高大的老霸王爬下驽马。那马生了条耗子一样的尾巴,身上搭了段破被子当鞍座。见到老朋友,彼得大叔那张向来庄严的黑脸膛也露出喜色。可眉头紧锁,嘴巴咧开的模样,让他看上去活像条老掉牙的快活猎狗。

大家都跑下台阶迎接他,黑人、白人都跟他握手,问东问西,但玫兰的声音最大。

“姑妈没生病,是吧?”

“没有。感谢上帝,她还好。”彼得先后狠狠瞪了玫兰和斯嘉丽一眼,才开口应道。两人顿时心生愧疚,却又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她身子还好,但很生你们这两位小姐的气。说实话,我也很生气!”

“怎么,彼得大叔,到底——”

“你们都不必为自己找借口。难道佩蒂小姐没有一封接一封地写信,叫你们回家吗?我看着她写信,又看到她收到回信就哭。你们总说这老农庄上事情太多,忙得回不去。”

“可是,彼得大叔——”

“佩蒂小姐害怕极了,你们怎能撇下她一个人担惊受怕?你们跟我一样清楚,她从没独自生活过。从梅肯回来后,她那双小脚可一直吓得发抖。她叫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她实在不懂你们为何要在她如此需要帮助时,扔下她不管。”

“好啦,闭嘴!”嬷嬷尖刻地喝道。听见塔拉竟被人叫成“老农庄”,她可不高兴。瞧这在城市长大的无知黑鬼,竟不知道农庄和种植园的区别,“我们难道就不需要帮助啦?我们难道就不需要斯嘉丽小姐和玫兰妮小姐啦?佩蒂小姐需要帮助,干吗不去找她哥?”

彼得大叔咄咄逼人地瞪了她一眼。

“我们跟亨利先生早已断交。再说,大家都老了,没必要重归于好吧。”他又转向两个强忍笑意的姑娘,“撇下可怜的佩蒂小姐独自一人,你们这两位年轻小姐真该感到羞愧。她一半的朋友都死了,另一半又在梅肯。亚特兰大到处都是北佬士兵和被解放的黑奴。”

两位姑娘尽量严肃地接受责骂,但一想到佩蒂姑妈竟派彼得大叔上门斥责,还要把他们带回亚特兰大,就再也忍不住,终于扶着彼此的肩膀,放声大笑起来。波尔克、迪尔西和嬷嬷见这位瞧不起他们心爱塔拉的诋毁者碰壁,也跟着哈哈大笑。苏埃伦和卡伦咯咯笑个不停,甚至杰拉尔德脸上也隐隐现出笑意。除了彼得,每个人都在笑。于是,彼得越发生气,不断变换身子重心,一双八字形的脚颠来颠去。

“黑鬼,你怎么回事?”嬷嬷咧嘴一笑,嘲讽道,“老得连自家小姐都护不住了?”

彼得勃然大怒。

“老?我太老?不,太太!我当然能一如既往地保护佩蒂小姐。逃难去梅肯的一路上,不是我护着她吗?北佬打到梅肯时,她老是吓昏过去,难道不是我保护着?难道不是我弄来这匹马送她回亚特兰大,一路护着她和她爸留下的那些银器?”彼得身板挺得笔直,“我要说的不是保护不保护,而是别人会怎么看。”

“会怎么看?”

“别人瞧见佩蒂小姐独自生活,肯定会说闲话的呀。人们总说独居小姐的闲话。”彼得滔滔不绝地说着。大家都听出来了,他显然还当佩蒂帕特小姐是当年那个丰满迷人的十六岁姑娘,所以定要保护周全,不让他人乱嚼舌根,“我……我绝不让别人非议她。不,太太……我也不能让她因为想要人陪,就招房客进门。我对她说:‘你还有亲人呢。’可现在,她的亲人竟拒绝她。佩蒂小姐不过是个孩子罢了,而且——”

听到这儿,斯嘉丽和玫兰笑得更大声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最后,玫兰终于擦掉欢乐的泪水,开口道:“可怜的彼得大叔!抱歉我笑成这样。但请原谅,斯嘉丽和我眼下都没法回去。这事千真万确。或许九月收完棉花后,我就可以回去了。姑妈打发你大老远地赶来,难道就是为了让这皮包骨头的家伙驮我们回家吗?”

听到这话,彼得顿时目瞪口呆,那张皱巴巴的黑脸膛也现出内疚和惊愕之色。他唰地收起凸出的下唇,动作简直跟乌龟把脑袋缩进壳里一样快。

“玫兰小姐,我真是老了,竟把她吩咐的要紧事忘了。我给你带了封信。佩蒂小姐不信任邮局或其他任何人,非让我亲自跑一趟——”

“一封信?给我的?谁寄的?”

“呃,是——佩蒂小姐对我说:‘彼得,你要温声细语地告诉玫兰小姐,就说——’”

玫兰从台阶上站起来,一只手按住心口。

“阿希礼!阿希礼!他死了!”

“没有,小姐!没有!”彼得连声叫嚷,简直就是在声嘶力竭地大叫。他边嚷,边掏破外套的胸袋,“他还活着!这封信就是他寄来的。他就要回来了。他——天哪!嬷嬷,快扶住她!让我——”

“你敢碰她,老笨蛋!”嬷嬷怒喝道,拼命搀住玫兰妮软绵绵的身子,不让她倒在地上,“你这虚伪的黑猿猴!还温声细语呢!喂,波尔克,抬住她的脚。卡伦小姐,扶好她的头。我们先把她抬到客厅沙发上躺着。”

除了斯嘉丽,每个人都围在晕倒的玫兰妮身边惊慌地大叫大嚷,引起一片喧哗。然后,他们打水的打水,拿枕头的拿枕头,转眼间,车道上就只剩下斯嘉丽和彼得大叔了。斯嘉丽仿佛脚底生了根。她刚才听到彼得大叔的话就立刻冲了过来,此刻却只能盯着老头,一动也不能动。彼得浑身无力地站在那儿,手里挥舞着一封信,老脸跟挨了妈妈训斥的孩子般可怜,之前的庄严神色**然无存。

斯嘉丽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也无法动弹。然而,她脑中在咆哮:“他没死,他要回家了!”这消息没让她觉得喜悦或兴奋,只让她呆若木鸡,动弹不得。彼得大叔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令人觉得既悲伤,又安慰。

“这信是我们在梅肯的亲戚伯尔先生带给佩蒂姑妈的。威利先生跟阿希礼先生关在同一间牢房。威利先生搞到一匹马,所以很快就到了家。但阿希礼先生只能走路——”

斯嘉丽从他手里一把夺过信。是佩蒂小姐的笔迹。虽然写着致玫兰,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撕开了信封。佩蒂小姐封入的一张便条落到地上。那是张折起的纸,估计在脏口袋里装久了,所以也脏兮兮、皱巴巴的,侧边还有些破。上面是阿希礼的亲笔:“劳烦萨拉·简·汉密尔顿小姐转交乔治·阿希礼·威尔克斯太太,她可能在亚特兰大、琼斯伯勒或十二橡树园。”

斯嘉丽颤抖着手指拆开信,读了起来:

“亲爱的,我就要回到你身边了……”

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让她再也读不下去,只觉得心胀得满满的,简直盛不下这巨大的喜悦。斯嘉丽攥着信,奔上门廊台阶,冲过走廊、穿过客厅。塔拉的所有人还在客厅手忙脚乱地照料人事不省的玫兰妮。斯嘉丽一路冲进埃伦的小账房,关门上锁,猛地扑倒在那张已经塌陷的旧沙发上,哭着、笑着,不断亲吻那封信。

“亲爱的,”她喃喃道,“我就要回到你身边了。”

***

根据常识,他们知道除非阿希礼长出翅膀,否则从伊利诺伊走到佐治亚,至少得花几周,甚至数月的时间。但一有士兵拐上塔拉的林荫道,大家都会禁不住地心脏狂跳。每个胡子拉碴、衣衫褴褛的人都可能是阿希礼。哪怕不是,那士兵也可能有阿希礼的消息,或带来了佩蒂姑妈有关阿希礼的信。只要听见脚步声,无论白人黑人,都会立刻冲到前门。只要一看见穿军装的,就足以让每个人从柴堆、牧场和棉花地飞奔而来。收到那封信后一个月,所有活几乎都停了。谁都不想错过阿希礼踏进家门的场面,尤其是斯嘉丽。既然自己都如此懒怠疏忽,她自然无法坚持要别人尽忠职守。

但熬过一个又一个星期,阿希礼始终没出现,也没有半点他的消息。塔拉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充满渴望的心,能承载的渴望之情也是有限的。斯嘉丽渐渐生出不安和惊惧,害怕他在路上出了什么事。罗克艾兰太远,出狱时他可能已经很虚弱,或正在生病。他身无分文,还要长途跋涉,穿过那些痛恨邦联的地区。若能知道他在哪儿,她立刻就寄钱过去,把所有钱寄过去,让全家人挨饿也无所谓,只要他能快点坐火车回来。

“亲爱的,我就要回到你身边了。”

刚看到这些字眼时,第一波喜悦让她觉得这些话只有一个意思:阿希礼就要回到她身边了。如今,更冷静地想一想,他是要回到玫兰妮身边了。这些天来,玫兰妮无论在屋里走到哪儿,都快活地哼着歌。有时,斯嘉丽甚至恨恨地想:玫兰妮在亚特兰大生孩子时,怎么就没死掉呢?那样该多完美哪。如此一来,经过一段体面的过渡期后,她就能嫁给阿希礼,也成为小博的好继母。每次生出这样的念头,她都不再急于向上帝祈祷,告诉他自己并非有意如此。如今,她已经不怕上帝了。

士兵们仍络绎不绝地来到塔拉,有独自一个人的,有两人同行的,也有十几个人一起来的,无不饥肠辘辘。斯嘉丽绝望地想,这还不如来次蝗灾呢。她再次咒骂好客的老传统。富足年代,这传统曾十分流行,它要求无论哪种客人上门,主人家都要不分贵贱,留其过夜,并且连人带马极尽地主之谊地款待一番。她知道,旧时代虽已一去不复返,但家里的其他成员并没有与时俱进,那些登门的士兵也没有。因此,每个士兵都备受欢迎,仿佛他就是全家期盼已久的客人。

随着士兵没完没了地到来,斯嘉丽的心渐渐硬了。他们吃掉的是塔拉所有人赖以生存的口粮、是斯嘉丽干到腰酸背痛才种出来的蔬菜、是她驾着车大老远买回来的东西。食物如此难买,那个北佬皮夹里的钱也不会取之不尽。如今,里头只剩几张绿钞和两枚金币了。她干吗要喂饱这帮饿鬼?战争已经结束。他们再也不需要士兵的保护。因此,她命令波尔克,如果有士兵上门,餐桌上的吃食绝不能多摆。这命令才执行了几天,斯嘉丽就发现玫兰妮竟哄得波尔克只往她盘子里放一点吃的,匀出来的那部分都分给了那些士兵。可从生下小博以来,她身子还一直虚着呢。

“玫兰妮,别再这样。”斯嘉丽责备道,“你自己都病歪歪的,再不多吃点,又该病倒,让人照料了。让那些士兵饿着吧,他们扛得住。四年都挺过来了,让他们再忍忍也不会怎么样。”

玫兰妮转向斯嘉丽,宁静安详的眸子第一次那般不加掩饰地真情流露。

“噢,斯嘉丽,别骂我!就随我吧。你不知道这么做让我多安慰。每次把自己的吃食分给某个可怜人,我都想或许北方大路上的某处,也有个女人正把自己的晚餐分给我的阿希礼,帮助他回到我身边!”

“我的阿希礼。”

“亲爱的,我就要回到你身边了……”

斯嘉丽默默地转身离开。从那以后,玫兰妮发现每次有客人上门,桌上的饭菜都多了起来,尽管他们吃下的每一口,都可能令斯嘉丽不满。

若遇到病得走不动的士兵,斯嘉丽只能没好气地留他们住下。偏偏这样的人还挺多。每留下一个病人,就意味着又要多添一张嘴。得有人照顾病人,意味着修篱笆、锄地、除草和耕地又少了一个人。一次,有个骑马去费耶特维尔的骑兵发现一个刚开始长出金色胡须的少年晕倒在路边,于是把他驮上马鞍,找到最近的一户人家——塔拉,把人往前门廊一放,就扬长而去了。姑娘们觉得这少年肯定是舍曼逼近米利奇维尔时,从军校征召的学员。但她们终究还是没弄清楚,因为少年还没醒过来就死了,他身上的口袋里找不出任何线索。

这少年样貌英俊,显然是个绅士。南方的某个地方,定有位太太正望着大路,琢磨他究竟在哪儿,何时才能回家,就跟满心热望、紧盯着每个踏上车道的大胡子士兵的斯嘉丽和玫兰妮一样。她们把这个军校学员葬在家族墓地,紧挨着奥哈拉家夭折的三个男孩。波尔克往墓里填土时,玫兰妮失声痛哭,不知是否也有陌生人正对阿希礼高大的身躯做同样的事。

有个叫威尔·本廷的士兵也跟那个无名少年一样,被另一个士兵驮在马鞍上送来塔拉。威尔得了肺炎。姑娘们把他抬上床时,真担心他不久后也会进坟墓,去跟那少年做伴。

威尔面色灰黄,就跟南佐治亚患疟疾的穷苦白人一样。他的头发略带些粉红,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哪怕在神志不清时,也显得温和又耐心。他有一条腿被齐膝截掉,装了条削得很粗糙的木腿。他们前不久才埋葬的那个少年一看就是个庄园主的儿子,威尔的身份也跟那少年一样显而易见——他是个贫苦白人。至于姑娘们如何看出这点的,她们自己也说不清。跟来到塔拉的很多绅士相比,威尔并没有更脏、毛发更重,或虱子更多。他神志不清时说的胡话,也没有比塔尔顿家的双胞胎更没文法。不过,姑娘们就跟一眼分辨出纯种马和劣等马一样,本能地断定威尔不是她们这个阶级的人。但知道这点,并不妨碍她们尽力挽救他的生命。

威尔在北佬的监狱待了一年,被弄得憔悴不堪。再拖着那条不怎么合适的木腿跋涉了那么远,他实在没力气与肺炎抗争了。一连数日,他都躺在**呻吟,但仍挣扎着要起来投入战斗。但他一次也没叫过妈妈、妻子、姐妹或爱人的名字,这点让卡伦非常不安。

“一个人总该有些亲人哪,”她说,“听起来,他在这世上已是孤身一人。”

虽然瘦长又难看,他居然还挺顽强,竟在众人的悉心照料下活过来了。终于有一天,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清晰地辨认出了周围的一切。他的目光落到坐在自己身旁的卡伦身上。卡伦正拨着念珠祈祷,清晨的阳光照下来,穿过她金色的秀发。

“这么说,我不是在做梦。”威尔声音平淡地道,“小姐,但愿我没给你添太多麻烦。”

他恢复得很慢,成天就静静地躺着看窗外的木兰树,几乎没给任何人添麻烦。卡伦喜欢他的平和、镇静,很多个炎热的下午都守在他身旁,默默地替他打扇。

这些日子以来,卡伦几乎一直没说什么话,就像个幽灵般轻盈地走来走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她经常祈祷,因为斯嘉丽若不敲门就进她的房间,总能看到她跪在床边。斯嘉丽觉得祈祷的时代早已过去,所以一见她这样就心烦。如果上帝认为理应如此严厉地惩罚他们,那肯定也不再需要他们的祈祷。对斯嘉丽来说,宗教向来是个讨价还价的过程。她向上帝承诺品行端正,不过是为了换取恩惠。但上帝一次又一次地食言,所以她觉得自己如今也不欠他什么。因此,斯嘉丽每次看到卡伦在该午睡或缝缝补补时跪着祈祷,就觉得妹妹在逃避她该尽的那份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