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嘉丽顿时觉得心爱的家被玷污了。这房子多神圣哪,因为埃伦曾住在这里。而那些——那些人……竟敢进来。

“是啊,女儿。他们来之前,我们就瞧见河对岸十二橡树园腾起浓烟。但霍尼小姐、英迪亚小姐和她们家的几个黑奴都逃去梅肯了,所以我们倒不担心他们。但我们没能去梅肯。姑娘们病了——你妈妈……总之,我们走不了。家里的黑奴跑了……逃哪儿去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偷了马车和骡子。嬷嬷、迪尔西和波尔克……他们没走。你两个妹妹、你妈妈……我们没法带她们走。”

“没错,没错。”绝不能让他提起妈妈。聊其他任何事都行,哪怕聊舍曼将军曾用过这个房间。他用过妈妈的小账房,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司令部。其他任何事都行。

“北佬向琼斯伯勒进发,想切断铁路线。他们就从河边的那条路北上,成千上万的人哪,还有成千上万的大炮和马。我在前门廊上碰到他们。”

“噢,小个子的杰拉尔德真勇敢!”斯嘉丽满心自豪。杰拉尔德站在塔拉庄园的台阶上迎接敌人,仿佛他就率领着一支大军,而非要独自面对一支军队。

“他们叫我滚,说要烧了这地方。我说要烧就把我一起烧了。我们绝不离开——姑娘们……还有你妈妈……”

“然后呢?”他怎么老提埃伦?

“我告诉他们屋里有病人,伤寒病人,一旦挪动就是死。他们要烧,就连我们一块烧好了。反正我不走——绝不离开塔拉……”

他茫然地看着四壁,声音渐渐消失。斯嘉丽明白了。爸爸身后有无数爱尔兰祖先,那些人宁为几英亩薄地奋战到底,也绝不抛弃他们生活、耕种、恋爱和繁衍后代的家园。

“我说,他们可以烧房子,连同三个垂死的女人一起烧。但我们不走。那年轻军官倒是……倒是个绅士。”

“北佬还有绅士?怎么可能啊,爸!”

“是个绅士。他骑马走了,很快带回一名上尉军医。医生给两个姑娘……还有你妈妈看了病。”

“你让一个该死的北佬进她们的房间?”

“他有鸦片,我们没有。他救活了你的妹妹们。当时,苏埃伦已经开始大出血。那医生心肠好,也知道该怎么办。他报告说屋里的确有人病了,那些北佬才没有放火烧房子。他们搬了进来,那位将军和他的部下们,都挤了进来。除了有病人的那间房,其他房间都被他们占了。那些士兵……”

他又停了下来,仿佛累得无法再说下去。那满是胡茬、皮肉松弛的下巴重重垂到胸前。他努了把力,再次开口。

“他们在房子周围扎营,棉花地、玉米地,到处是人。牧场都变成了一片蓝色。那天晚上,点起的营火足有一千堆。他们拆掉篱笆,拿来烧火做饭。后来,谷仓、马厩和熏房也被拆了。他们杀掉奶牛、猪和鸡——甚至包括我的火鸡。”杰拉尔德心爱的火鸡们哪,就这么没了,“他们什么都抢,连画也不放过——还有家具、瓷器……”

“银器呢?”

“波尔克和嬷嬷把银器藏起来了……放在井里了吧……但我记不清了。”杰拉尔德的声音透着烦躁,“然后,他们就在这儿——就在塔拉庄园指挥战争。太吵了。好多人,有骑马往来的,也有跺着脚到处走的。后来,琼斯伯勒响起炮声——简直跟打雷一样响,就连病重的姑娘们都听见了。她们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爸,让那雷别打了吧。’”

“那——妈妈呢?她知道家里有北佬吗?”

“她——一直什么都不知道。”

“感谢上帝。”斯嘉丽说。妈妈没遭这份罪。她一直不知道,不知道敌人就在楼下房间,也未曾听见琼斯伯勒的枪炮声,不知道自己放在心上的土地,已被北佬踩在脚下。

“因为一直在楼上陪你妈妈和你那两个妹妹,我也几乎见不到他们。我见得最多的,就是那个年轻军医。斯嘉丽,他真的很好,非常和善。照料了一整天伤员,还会来陪她们坐坐。他甚至还留了些药,告诉我军队走后,两位小姐能康复,但你妈妈——她太虚弱……恐怕挺不过去。他说,她的力气都被自己耗光了……”

一片沉默。斯嘉丽仿佛看到了妈妈如何度过最后那段日子。她虽瘦弱,却是塔拉的支柱,照料病人、操持家务、废寝忘食,只为让其他人能吃好睡好。

“然后,他们就走了。然后,他们就走了啊。”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开始摸索她的手。

“你回来了,我真高兴。”只有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后门廊传来一阵刮擦声。可怜的波尔克,四十年的训练早已根深蒂固,哪怕在这种时候,也没忘记一定要把鞋子擦干净才能进门。他小心翼翼地端着两个葫芦进来了,但人还没到,浓郁的酒气已扑鼻而来。

“斯嘉丽小姐,被我弄洒不少,往葫芦勺里灌酒可真难。”

“没关系,波尔克,谢谢你。”斯嘉丽从他手里接过湿漉漉的长柄葫芦,浓烈的酒气顿时令她不悦地皱起鼻子。

“爸,喝吧。”她把这装着威士忌的古怪容器塞进他手里,又从波尔克手中接过另一个装着水的长柄葫芦。杰拉尔德像个孩子般,顺从地举起葫芦,响亮地喝了好几口。斯嘉丽又把水递给杰拉尔德,他却摇了摇头。

她拿过父亲手中的威士忌,端到自己嘴边时,瞧见他盯着自己,眼中似乎有反对之意。

“我知道,小姐太太不该喝烈酒,”斯嘉丽单刀直入地说,“但今天我不是小姐太太。爸,晚上还有活要干呢。”

她把葫芦一歪,深吸一口气,飞快地灌起酒来。热辣辣的酒液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呛得她眼泪都出来了。她又喝了一口,再次举起葫芦。

“凯蒂·斯嘉丽,够啦。你喝不来烈酒。它们会让你摇摇晃晃的!”杰拉尔德嚷道。自回来以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他带着命令的口吻说话。

“摇摇晃晃?”斯嘉丽难听地笑了几声,“摇摇晃晃?我巴不得能喝醉呢。要是醉了,就能把这一切通通忘光。”

她继续喝酒,一股暖意缓缓淌过血管,悄悄流遍全身,最后连指尖都震颤起来。这感觉多幸福呀,真像燃起了一把温火。它甚至穿透她冰封的心,让她浑身又有了力量。看到杰拉尔德困惑而受伤的脸,她又拍了拍他的膝盖,努力挤出一抹他曾经非常喜欢的娇憨笑容。

“爸,它怎么可能让我摇摇晃晃?我可是你的女儿,怎可能没继承克莱顿县最坚强的脑瓜?”

看着女儿那张疲惫的脸,杰拉尔德几乎要笑起来。威士忌也让他振奋了一些。斯嘉丽又把葫芦递还给他。

“再喝一口吧,然后我就送你上楼睡觉。”

她突然顿住,呀,这不是她对韦德说话的口气吗?怎么能用这种口气跟爸爸说话!多不敬哪!然而,杰拉尔德却听进去了。

“没错,送你上床睡觉,”她又口气轻松地补充道,“再喝一口——或者把葫芦里的酒全喝了,然后就让你睡觉。你需要睡觉,就让凯蒂·斯嘉丽待在这儿,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喝吧。”

杰拉尔德又乖乖喝了几口,然后在她的搀扶下站起身。

“波尔克……”

波尔克一只手拿葫芦,另一只手搀住杰拉尔德的胳膊。斯嘉丽端起燃烧的蜡烛,三人慢慢穿过黑乎乎的门厅,踏上盘旋的楼梯,朝杰拉尔德的房间走去。

苏埃伦和卡伦同睡一张床。她们翻来覆去,嘟嘟囔囔。床边,布条捻成的灯芯浸在熏肉油里点亮,成了屋里唯一的光源,也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气味。斯嘉丽第一次推门进到那个窗户紧闭的房间,病房的气味、药味和熏肉油的臭味就差点把她熏晕。虽然医生或许说过病人吹风会致命,但要她坐在这儿,若没有新鲜空气,她可活不下去。斯嘉丽推开三扇窗,把橡树和泥土的气味放进来。但这门窗紧闭的房间已经积聚了好几周令人作呕的气味,这点新鲜空气,哪儿能立马将其驱散。

卡伦和苏埃伦消瘦苍白、时睡时醒,一醒来就睁着大眼睛,盯着高高的四柱床。昔日那些美好快活的日子,她们也曾躺在这张**说悄悄话。房间一角还有张空床,是埃伦从萨凡纳带来的狭窄单人床。床是法兰西帝国时代风格的,床头和床脚都带螺旋花纹。埃伦生病时,就躺在那张**。

斯嘉丽坐在两个妹妹身边,傻傻地看着她俩。刚才空腹喝下的威士忌,此刻开始捉弄她了。有时,两个妹妹似乎又远又小,她们说话的声音也断断续续,仿佛嗡嗡叫的小虫。有时,妹妹们又显得很大,快如闪电般朝她扑来。她好累,疲惫仿佛深入骨髓。她能躺下去,连睡好几天。

要是能躺下睡一觉,醒来就能感觉到妈妈轻摇着自己的胳膊说,“斯嘉丽,很晚啦,不准这么懒”,那该多好!然而,妈妈再也不会那么做了。埃伦要是还活着该多好。要是能有个比自己更年长、更睿智、更不知疲倦的人,让她可以求助该多好!如此一来,她就能将脑袋搁在对方膝上,也能把自己身上的重担卸到她肩上!

门被轻轻推开,迪尔西进来了。她怀里抱着玫兰妮的宝宝,手里还拎着酒葫芦。在冒着烟的摇曳灯光中,她似乎比斯嘉丽最后一次见她时瘦了些。那张脸上,印第安人的特征更加明显:高高的颧骨更突出,鹰钩鼻更尖,红铜色的皮肤更亮了。她身上那件褪了色的印花棉布裙敞到腰际,露出红铜色的大**。玫兰妮的宝宝紧紧依偎在她胸前,玫瑰花蕾般的苍白小嘴贪婪地吮吸着黑黑的**。吮着吮着,那双攥紧的小拳头还抵在那柔软的肌肤上,就跟猫咪偎在妈妈毛茸茸的温暖肚皮上一样。

斯嘉丽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拉住迪尔西的胳膊。

“迪尔西,你能留下来,真是太好了。”

“斯嘉丽小姐,你爸爸如此好心地买下我和小普利西,你妈妈也对我这么好,我怎能跟那些废物黑鬼跑掉?”

“坐吧,迪尔西。宝宝吃得还好吧?玫兰妮小姐怎么样了?”

“孩子没事,就是饿了。喂饱一个饥饿的婴儿,我还是没问题的。玫兰妮小姐也没事,死不了。别担心,斯嘉丽小姐。她这样的我见过太多,有黑人,也有白人。她估计就是累了,心情紧张,又担心这孩子。我已经让她安静下来,还喂她喝了点葫芦里的酒。现在,她已经睡着了。”

所以,全家人都喝了玉米威士忌!斯嘉丽不由得生出一个歇斯底里的想法:是不是最好让小韦德也喝点,说不定他就不打嗝了?玫兰妮不会死。等阿希礼回来——如果他还能回来的话……不,她还是以后再来想这事吧。现在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以后再想吧!要弄清楚或要下决定的事太多了!这些事要是能永远拖下去该多好!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嘎吱声。这声音打破沉寂,也吓了她一跳。

“是嬷嬷在打水,要给两位小姐擦身子。她们洗澡洗得可勤啦。”迪尔西边解释,边把葫芦放到桌上,插在药瓶和一个玻璃杯之间。

斯嘉丽突然放声大笑。如果连打小就听惯了的井辘轳声都怕,那她的神经肯定已经崩溃。迪尔西盯着哈哈大笑的她,脸上始终神情庄重。但斯嘉丽觉得,迪尔西什么都明白。她再次倒进椅子。要是能脱掉紧身胸衣就好了,衣领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满是沙子和砾石的便鞋也想脱了,她脚上到处都是泡。

随着卷起的绳子,井辘轳继续传来缓慢的嘎吱声。每响一声,水桶就更接近井口一分。很快,嬷嬷就要到她这儿来了——埃伦的嬷嬷,她的嬷嬷。斯嘉丽默默坐着,心中一无所求。小宝宝已经喝饱了奶,但一失去亲切的**,就呜呜地哭了起来。迪尔西也没说话,默默引着宝宝重新含住**,让他在自己怀里安静下来。斯嘉丽则在倾听嬷嬷的脚步声。她拖着脚,缓缓穿过了后院。夜真静哪!最微小的声音,在她耳中也宛若雷鸣。

嬷嬷笨重的身子朝门口走来时,楼上过道仿佛都在摇晃。然后,嬷嬷进来了。她的双肩被两个沉重的木桶拖得直往下坠,温和的黑脸庞写满忧伤,就跟猴子脸上那种令人费解的忧伤一样。

看到斯嘉丽,她的眼睛顿时亮了,咧嘴一笑,露出闪亮的白牙。她放下水桶,斯嘉丽立刻冲了过去,把头埋进那宽阔松弛的胸口。有多少黑人和白人的脑袋,曾依偎在这胸膛上啊!斯嘉丽想,这是让人觉得安稳的地方,也是不变的昔日时光所在之地。然而,嬷嬷的第一句话,就打破了这幻象。

“嬷嬷的孩子回来了!噢,斯嘉丽小姐,埃伦小姐已经进了坟墓,我们该怎么办?噢,斯嘉丽小姐,我还不如跟她一块死了才好!没有埃伦小姐,我真的应付不来啦。现在,我真是什么都没啦,只剩痛苦和烦恼。只有沉闷乏味的重担,亲爱的,只有沉闷乏味的重担哪。”

斯嘉丽的脑袋紧紧依偎在嬷嬷胸膛上。嬷嬷的最后两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沉闷乏味的重担。”那天下午,这句话在她脑中嗡嗡作响,单调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简直让她烦透了。此时此刻,她总算想起那首歌的另外几句词,心情也跟着格外沉重:

纵然疲惫,还是挑着这重担再走几天吧!

无论如何,它也不会减轻分毫!

再担几天吧,我们就能步履蹒跚地踏上大路……

“没关系,就算它‘不会减轻分毫’……”斯嘉丽疲惫地琢磨着这一句。她的担子永远不会减轻了吗?回到塔拉,并不意味着可以休息,而是要挑起更多担子吗?她挣开嬷嬷的怀抱,伸手拍了拍那张满是皱纹的黑脸庞。

“宝贝儿,你的手怎么啦?”嬷嬷抓起那双满是水泡和血块的小手,惊骇又责备地盯着它们,“斯嘉丽小姐,我跟你说过多少遍啦,仅凭一双手,就能看出一个人是不是淑女。瞧瞧你,脸也晒黑了!”

可怜的嬷嬷,哪怕战争和死亡刚从头顶掠过,也要讲究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下一刻,她就该唠叨双手起水泡和脸上长雀斑的小姐,八成永远都找不到丈夫吧。于是,斯嘉丽赶紧先发制人,扯开话题。

“嬷嬷,跟我说说妈妈吧。我不忍心让爸爸来讲。”

嬷嬷一边俯身拎水桶,一边落下泪来。她默默地把水拎到床边,掀开被单,开始脱苏埃伦和卡伦的睡衣。斯嘉丽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打量两个妹妹:卡伦的睡衣虽干净,却已破破烂烂。苏埃伦则裹了件旧便服,一件镶着厚厚爱尔兰花边的褐色亚麻服。嬷嬷边用旧围裙剩下的一块碎布擦拭姑娘们骨瘦如柴的身体,边默默流泪。

“斯嘉丽小姐,都怪该死的斯莱特里一家。就是那些没用又下贱的白垃圾,害死了埃伦小姐。我跟她说过多少回了,别去管那些白垃圾,但埃伦小姐就是太热情,心也软,谁来求都不拒绝。”

“斯莱特里一家?”斯嘉丽困惑不解,“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就是他们先害了那种病,”嬷嬷用破布条指了指两个光着身子的姑娘,水都滴到了濡湿的床单上,“老斯莱特里的女儿埃米先病了。斯莱特里夫人就急急忙忙地来找埃伦小姐。这女人一遇到麻烦就来,她怎么不自己照料女儿?埃伦小姐已经够忙啦,还得去瞧她家埃米。埃伦小姐自己的身体都不好。斯嘉丽小姐,你妈妈身子不好已经很长时间,我们种的东西都供应军队,家里也没什么吃的。埃伦小姐吃得简直跟小鸟一样少啊。我跟她说了多少遍别去管那些白垃圾,可她就是不听。唉,埃米就快好时,卡伦病倒了。没错,伤寒顺着大路传过来,先扑倒了卡伦小姐,接着便是苏埃伦小姐。于是,埃伦小姐又开始照顾她俩。

“路上一直在打仗,北佬就在河对岸,我们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每天夜里,都有干农活的黑奴逃跑,我都快急疯了。但埃伦小姐依旧十分镇静,只发愁两位小姐的病,因为我们弄不到药,什么都弄不到。有天晚上,我给两位小姐擦了大概十遍身子后,埃伦小姐说:‘嬷嬷,要是能出卖灵魂,我真想把自己的卖了,也好换些冰来给姑娘们敷敷脑袋。’

“她不让杰拉尔德先生进屋,也不让罗莎或蒂娜进来。除了我,谁都不能进,因为我以前得过伤寒。斯嘉丽小姐,后来,她自己也染上了这病。我一下子就看出她没救了。”

嬷嬷直起身,拉起围裙,擦了擦泪如泉涌的眼睛。

“斯嘉丽小姐,她很快就不行了。就连那个好心的北佬军医,也一点办法都没有。她什么都不知道,我叫她,跟她说话,可她连我也不认识了。”

“她——她有没有提过我……叫过我吗?”

“没有,亲爱的。她又成了萨凡纳那个小姑娘,谁的名字都没叫过。”

迪尔西动了动,把睡着的宝宝横放在膝上。

“不,小姐,她叫过。她叫过一个人的名字。”

“闭嘴,你这印第安黑鬼!”嬷嬷转过身,恶狠狠地威胁迪尔西。

“嘘,嬷嬷!迪尔西,她叫谁了?是爸爸吗?”

“不是,小姐。不是你爸。那天晚上,棉花被烧掉了……”

“棉花烧掉了……哎呀,快告诉我是谁!”

“是的,小姐,棉花被烧掉了。北佬把棚里的棉花滚到后院,大喊着‘瞧瞧佐治亚最大的篝火!’就把它们都点着了。”

攒了三年的棉花呀——十五万美元,全烧没了!

“火光冲天,照得这地方跟白天一样亮。我们真怕房子也跟着烧起来。屋里非常亮,亮得地上掉根针都能看见。火光照进窗户,把埃伦小姐照醒了。她一下子从**坐起来,身子挺得笔直,还一遍又一遍地大喊:‘菲利普!菲利普!’我从没听过那个名字,但她喊的就是这个名字。”

嬷嬷仿佛石化般站在那儿,怒瞪着迪尔西。斯嘉丽垂下头,双手托腮。菲利普——这人是谁?妈妈为何临死前都还在喊他?

从亚特兰大到塔拉庄园的漫长旅途终于结束,可这本该结束于埃伦怀抱中的旅途,真正的终点却是一面空****的墙。斯嘉丽再也不能像孩子般,安然地躺在父亲的屋檐下,也不能让母亲的爱如鸭绒被一样将自己裹起来。如今,她再没有能求助的安全港湾。无论如何转弯、迂回,都避不开这条即将面对的死胡同。没有一个人的肩膀,能让她卸下自己身上的重担。父亲年迈糊涂、妹妹们缠绵病榻、玫兰妮娇柔虚弱、孩子们无依无靠。而那几个黑奴,都怀着单纯的信念仰望着她,紧紧拽着她的衣裙,深信埃伦的女儿肯定也能跟埃伦一样,会一直庇护他们。

窗外,月亮缓缓升起。淡淡的月光下,塔拉庄园展现在她眼前。黑奴们跑了,大片大片的田地荒了,谷仓也被毁了。塔拉仿佛一具在她眼前淌血的身体,或者说,它就跟她的身体一样,正慢慢地流着血。这便是路的尽头——颤颤巍巍的老人、病人,一张张饥饿的嘴,一双双扯着她裙裾,无依无靠的手。这条路的尽头一无所有,只剩斯嘉丽·奥哈拉·汉密尔顿——一个带着个小娃娃、年仅十九岁的寡妇。

这一切她该怎么应付?在梅肯的佩蒂姑妈和伯尔一家可以接走玫兰妮和她的宝宝。妹妹们若能康复,或许不管外婆家乐不乐意,至少能接受她们。至于她和杰拉尔德,可以去投奔詹姆斯和安德鲁伯伯。

她看着眼前那两个翻来覆去的瘦削身影。她们身上的被单已经被水弄得又黑又湿。她不喜欢苏埃伦,此时此刻,更是突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从未喜欢过她。她也没多喜欢卡伦——任何弱者,她都不可能喜欢。但她们是她的同胞姐妹,是塔拉庄园的一部分。不,不能让她们像穷亲戚般,靠姨妈过活。让奥哈拉家的人当穷亲戚,靠别人的施舍和宽容过活!噢,绝对不行。

真的没法逃出这条死胡同吗?疲惫的大脑转得真慢。她举起双手去摸脑袋,可这动作也累人得很,因为空气仿佛变成了水,得奋力摆动双臂才行。她拿起玻璃杯和药瓶之间的葫芦,朝里张望。只剩底部的一点威士忌了吧,但光线太暗,到底剩了多少,她也说不清。奇怪的是,这会儿她又不觉得那浓烈的酒气刺鼻了。她慢慢喝了起来。这回,酒不再烧人,只有一种麻木而温暖的感觉。

她放下空葫芦,四下瞧了瞧。这些都是一场梦吧:烟雾缭绕的昏暗房间;骨瘦如柴的妹妹;蹲伏在床边、膀大腰圆的嬷嬷;仿佛青铜雕像般的迪尔西,以及那个依偎在她深色胸脯上,睡得正香的小粉团子——这些都是一场梦!她终会醒来,闻到厨房里煎熏肉的味道,听到黑奴们粗嗄的笑声和大车吱吱呀呀驶向田间的声音,感觉到埃伦的手温柔而坚定地落在自己身上。

然后,她发现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躺在自己**。淡淡的月光刺破黑暗,嬷嬷和迪尔西正在替她脱衣服。折磨人的紧身胸衣终于不再勒疼腰身,她可以平静地深吸一口气,一直吸进肺里、吸进肚皮了!她感觉长筒袜被轻轻剥去,听到嬷嬷一边洗着她起泡的脚,一边喃喃地说着什么安慰的话。水真清凉呀!像孩子般躺在柔软的**,真舒服呀!她叹了口气,全身都放松下来。过了一会儿,或许已经过了一年,也可能只过了一秒钟,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人。月华如水,淌过那张床,屋里也变得更加明亮。

她不知道自己醉了,因疲惫和威士忌而醉。她只知道自己已经离开疲惫的身体,飘浮在其上某个没有痛苦,也没有疲惫之地。此时此刻,映入大脑的一切事物,都异乎寻常地清晰。

她正以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事物。她的少女时代,已被撇在返回塔拉的漫漫旅途中。她再也不是一块极具可塑性的黏土,甘愿让每一段新经历留下痕迹。这是不可预测,又仿佛已持续千年的一天。就在这天中的某个时刻,她这块黏土变硬了。今晚将是她最后一次被人当孩子般照料。现在,她是个女人了。青春,已一去不复返。

不,她不能、不会,也不愿投奔杰拉尔德或埃伦的家人。奥哈拉家的人不接受施舍。奥哈拉家的人能自己照顾自己。她的担子,她会自己挑。所谓担子,就得由足够强壮的肩膀来挑。她俯视下方的身体,丝毫不为这种视角感到奇怪。既然现在已经经历了最糟糕的事,那她这副肩膀肯定已结实到能挑起任何重担。她不能抛弃塔拉庄园。这片红土地虽然一直属于她,但她更属于这片红土地。她的根已经深深扎进这血红的土壤,跟棉花一样,从中汲取着生命的养分。她要留在塔拉、要保住塔拉,要想方设法地养活爸爸和两个妹妹、玫兰妮,以及阿希礼的孩子和黑奴们。明天——噢,明天!明天,她就套上牛轭。明天有那么多事要做!要去十二橡树园和麦金托什家,瞧瞧那些荒芜的园子里有没有剩下什么东西。要去河边沼泽地搜寻一番,瞧瞧有没有走失的猪和鸡。还要带上埃伦的珠宝去琼斯伯勒和洛夫乔伊,一定还有人留在那儿,愿意卖些吃的给她吧。明天——明天——脑子宛如一个缓缓停摆的钟,嘀嗒嘀嗒,越走越慢,但这清晰的幻象仍在继续。

那些从小经常听到,早已听腻、听烦却始终半懂不懂的家族故事,突然变得显而易见。身无分文的杰拉尔德建起塔拉庄园;埃伦克服了不可思议的忧愁,终究还是站了起来;外公罗比亚尔从拿破仑王朝的覆灭中幸存下来,在富饶的佐治亚海滨重振家业;外曾祖父普鲁多姆曾在海地幽暗的丛林开创一个小小的王国,虽然之后失去了它,但有生之年终归还是名满萨凡纳。斯嘉丽还有一些先祖,曾与爱尔兰义勇军一起为爱尔兰的自由而战,最终被送上绞刑架。奥哈拉家族也不乏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战,在博伊恩河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勇士。

先辈们都遭遇过毁灭性的灾难,却并未被摧毁。帝国的覆灭、造反奴隶的砍刀、战争、叛乱、放逐和吵架,都没把他们击垮。厄运或许能断其头,却无法摧其志。他们没有痛哭哀号,反而奋起抗争。哪怕终究难逃一死,他们也是力竭而亡、至死不屈。先辈之血在斯嘉丽血管中流淌,他们幽暗的灵魂,仿佛也在这月华皎洁的房间里悄然移动。斯嘉丽就算看到这些亲人,也不会觉得奇怪。因为他们接受了最悲惨的命运,却亲手将其打造成最美好的样子。塔拉庄园就是她的命运、她的战场,她必须取胜!

她困倦地侧过身,大脑渐渐沉入一片黑暗。先辈们真的在这儿默默鼓励她,还是她不过身处梦中?

“不管你们在不在这儿,”她昏昏欲睡地嘟囔道,“晚安——谢谢你们。”

(1) 犹太教经书《塔纳赫》中,上帝耶和华应许将中东从尼罗河至幼发拉底河的土地赐给犹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