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 / 1)

长途跋涉,又在马车上颠簸了那么久,第二天清晨,斯嘉丽就觉得浑身僵硬,酸痛不已。她的脸被太阳晒得绯红、手掌起泡破皮、舌苔肥厚、喉咙干得仿佛被火烤过,喝再多水都无法止渴。她觉得脑袋发胀,连转一下眼珠,都疼得皱眉蹙额。胃里有种早孕时的恶心感,让她完全受不了早餐桌上热气腾腾的番薯,闻一下都不行。杰拉尔德本该告诉她,这是第一次喝烈酒后的正常反应,但他完全没注意到女儿的不适。他坐在桌首,全然一副白发苍苍的老头模样:褪色的双眼茫然地紧盯大门,微微歪着脑袋,想听到埃伦衬裙的窸窣声,也想闻到那柠檬马鞭草香囊的气味。

见斯嘉丽坐下,他嘟囔道:“我们等等奥哈拉太太,她迟到了。”斯嘉丽抬起涨痛的头,惊疑不定地看向他,却不经意地撞上嬷嬷哀求的眼神。嬷嬷站在杰拉尔德椅子后。斯嘉丽摇摇晃晃地起身,伸出一只手按住喉咙,借着清晨的阳光俯视父亲。杰拉尔德也茫然地望向她,不仅双手发抖,脑袋也在微微颤动。

直到此时,斯嘉丽才明白自己从前有多依赖杰拉尔德发号施令,有多指望他告诉自己必须做什么,可现在——怎么回事?他昨晚不还好好的吗?虽然不像往日那般夸夸其谈、活力满满,但至少还能条理清晰地讲述事情经过。现在,他却连埃伦已死都不记得了。北佬踏足和埃伦之死的双重打击,让他糊涂了。斯嘉丽刚想开口说话,就见嬷嬷一边拼命摇头,一边拉起围裙擦她那双发红的眼睛。

“噢,爸是糊涂了吗?”斯嘉丽想,涨痛的脑袋都要因这新增的压力爆裂开来,“不,没有,他只是被这一切弄昏了头脑,就跟生病一样。他会好起来的,他必须好起来。他若不好起来,我怎么办?现在还是别想这事了,现在,我不想他、妈妈,或任何可怕的事。不,等我受得住了再来想吧。还有很多其他事需要考虑,其他想想还有用的事。现在想了也没用的事,还是先不想了。”

斯嘉丽什么也没吃,便出了餐厅。她走到后门廊上,发现波尔克正光着脚在台阶上剥花生。他穿着自己最好的男仆制服。只不过,如今这衣服也破破烂烂了。斯嘉丽感觉脑袋嗡嗡作响、阵阵抽痛,明亮的阳光也刺得眼睛疼。她尽量言简意赅,完全抛弃了妈妈平时教导的对待黑奴的礼仪。因为此时此刻,哪怕站直身子,都需要不少毅力。

她的问题生硬无礼,开口就是一连串不容置疑的命令,波尔克顿时迷惑不解地挑起眉毛。埃伦小姐无论跟谁说话,都不会如此简慢。哪怕逮到他们偷小母鸡和西瓜,也不例外。斯嘉丽又问起田地、菜园和牲口的情况,那双绿眼睛闪着波尔克从未见过的冷峻光芒。

“是的,小姐,那匹马死了,就倒在我拴着它的地方,鼻子还搁在它打翻的那个水桶里。不,小姐,母牛没死。你不知道吗?它昨晚才生了头犊子,所以才叫得那么大声。”

“你女儿普利西以后肯定是个能干的接生婆,”斯嘉丽讥讽道,“她说,奶牛之所以哞哞叫,是需要人挤奶呢。”

“呃,斯嘉丽小姐,普利西可没打算给奶牛接生,”波尔克圆滑地说,“而且,好事也没必要争吵。因为下了牛犊,母牛就有很多奶。两位小姐可不愁奶喝啦。那位北佬医生说,她们需要多喝奶。”

“好吧,继续说。家里还剩下什么牲口吗?”

“没了,小姐。本来还剩了头老母猪和一窝猪崽。但北佬来的那天,我就把它们赶进沼泽了。天知道还能不能找回来。那头老母猪可坏着呢。”

“我们会找到的。你和普利西现在就去找。”

波尔克又惊又怒。

“斯嘉丽小姐,那可不关我的事,我是管家的黑人。”

斯嘉丽觉得自己眼珠子后仿佛有个小恶魔。那家伙拿了把滚烫的钳子,不停地在那儿又拨又戳。

“你俩要么去把那头母猪抓回来,要么就像那些下地干活的人一样,滚出这里。”

波尔克伤心地流下泪来。噢,要是埃伦小姐还在就好了!她向来精细入微,深知下地奴隶跟管家奴隶间的天壤之别。

“滚出这里,斯嘉丽小姐?你让我滚哪儿去呀,斯嘉丽小姐?”

“我不知道,也管不着。但无论是谁,要是待在塔拉却不干活,都可以去投奔北佬。你也可以把这话说给其他人听。”

“是,小姐。”

“波尔克,玉米和棉花怎么样了?”

“玉米?天哪,斯嘉丽小姐,他们在玉米地里放马,还把马吃剩或没踩烂的玉米都带走了。他们的炮车和大马车直接从棉花地里开过去。除了溪谷底部那几英亩没被他们发现的棉花田,其余棉花全毁了。不过,溪谷那儿的棉花都不值得折腾,顶多能收回来三包。”

三包。塔拉向来一收就是好几十包啊!想到这儿,斯嘉丽头更疼了。三包,那岂不是跟得过且过的斯莱特里家差不多?更糟糕的是,还得缴税。邦联政府允许用棉花替代税金,但三包棉花,连缴税都不够!但对她和邦联来说,缴不缴税都没关系了。因为下地干活的黑奴都跑了,根本没人摘棉花。

“好吧,这事现在也别想了,”她对自己说,“反正,税收从来都不是女人的事。这种事应该让爸爸去管。但爸爸——现在,我还是别想爸爸了。邦联别想要税收啦。眼下,我们得赶紧找到吃的东西。”

“波尔克,你们有谁去过十二橡树园或麦金托什家吗?他们的菜园里还有没有剩下什么东西?”

“没去过,小姐!谁都没离开过塔拉。北佬会抓人的。”

“那我让迪尔西去麦金托什家瞧瞧。她说不定能在那儿找到什么。我自己就去十二橡树园吧。”

“跟谁一起去,孩子?”

“我一个人去。嬷嬷得留下来照顾妹妹们,杰拉尔德先生又不能——”

波尔克顿时心急火燎地嚷嚷开了。十二橡树园说不定有北佬,也可能有下流的黑奴。绝不能让她一个人去。

“够啦,波尔克。叫迪尔西赶紧出发。你和普利西去找那头母猪和它的猪崽。”斯嘉丽几句话吩咐完,转身就走。

嬷嬷那顶挂在后门廊的旧遮阳帽虽然褪色了,但还是很干净。斯嘉丽摘下来戴在自己头上,不禁想起从前那顶带弯弯翠羽的绿色遮阳帽。那还是瑞德从巴黎给她买回来的呢,真是恍如隔世哪!她拎起一个橡木条编的大篮子,走下后门台阶。每走一步,脑袋似乎都要震一下,直震得似乎从颅顶往下,整条脊椎都要裂开。

通向河边的那条红土路被太阳晒得滚烫,路两旁都是已经毁坏的棉花田。途中,一棵能遮阴的树都没有。阳光径直穿透嬷嬷的帽子,仿佛这是顶薄纱帽,而非厚棉布拼缀而成的帽子。尘土飞扬,直往她鼻子和喉咙里钻,让她觉得要是张嘴说话,说不定口腔黏膜都会裂开。因为曾有马拉着沉重的枪炮驶过,不仅路面满是深深的车辙,两旁的红土沟也被车轮碾出深沟。骑兵和步兵被炮兵挤出这条狭窄的小路,便从田里走,把绿油油的棉花苗全踩进了土里。路上、田里,到处都是皮带搭扣、挽具上的碎皮块、被马蹄和双轮弹药车车轮轧扁的水壶、扣子、蓝军帽、带血的碎布片等行军时会丢弃的东西。

斯嘉丽走过一片雪松林和一堵矮砖墙。这道墙是家族墓地的标志。里面的三个矮土堆,埋着她的三个小弟弟。她努力不去想它们旁边新添的那座新坟。噢,埃伦!她艰难地走下土冈,走过一片灰烬和一截又粗又短的烟囱。这儿原来是斯莱特里家。她恶狠狠地想:真希望他们全家也被一起烧成灰。埃米真是龌龊下贱,竟跟她家的监工生下个小杂种。要不是这女人,埃伦就不会死。

一颗尖利的石子划破脚上的水泡,疼得她直叫唤。她在这儿干吗?斯嘉丽·奥哈拉,县里的美人、塔拉庄园引以为傲的宠儿,为何几乎光着脚,在这崎岖小道上艰难跋涉?她这双小脚生来是跳舞,不是蹒跚而行的;她这双小巧精致的便鞋是要躲在亮丽的丝绸裙下,大胆朝外张望,而非用来收集尖利石子和尘土的。她生来就是给人宠、让人服侍的,现在却浑身难受、衣衫破烂,被饥饿驱使着去邻居家的菜园找食物。

长长的山坡尽头,便是那条河。那些虬枝交缠、垂于河面的大树多凉爽、多安静呀!她坐在低低的河岸上,脱掉破破烂烂的鞋袜,把火烧火燎的双脚浸入清凉的河水中。要是能在这儿坐上一整天该多好!这儿看不到塔拉庄园里那一双双无助的眼睛,只有树叶的沙沙声和河水缓缓流淌的汩汩声,打破此间静谧。然而,她还是不情愿地穿上鞋袜,沿着树荫下满是青苔的松软河岸,艰难前行。桥虽然被北佬烧了,但她知道再往前走一百码,一处河面较窄之地,还横了座独木桥。她小心翼翼地走过独木桥,顶着烈日,步履艰难地朝半英里外的十二橡树园而去。

从印第安人时代起,那儿就矗立着十二棵大橡树了。但一场大火后,橡树的叶子烧黄了,枝干也一片焦枯。约翰·威尔克斯大宅的废墟,就躺在它们的怀抱中。昔日高踞坡顶、带白色圆柱、那般庄严的宏伟大宅,如今成了一片烧焦的废墟。从前的地窖成了个深坑,只有焦黑的基石和两根大烟囱,表明这儿曾经有座大宅。一根烧了一半的长圆柱倒在草坪上,把茉莉花丛压得稀烂。

斯嘉丽坐在那根圆柱上,看着眼前的景象,难受得没法再往前走。她从未见过如此荒凉的景象。威尔克斯家的骄傲,如今就在她脚边的这片尘土中。这座友善殷勤、曾经总是随时欢迎她的大宅,这座她曾渴望成为其女主人的大宅,竟落得如此下场。她曾在这儿跳舞、用餐、与人调情,也曾在这儿嫉妒又伤心地看着玫兰妮仰头冲阿希礼微笑。也是在这儿的清凉树荫下,她答应嫁给查尔斯·汉密尔顿时,被后者欣喜若狂地捏住小手。

“噢,阿希礼,”她想,“希望你已经死了!因为我实在不忍心让你看到这一切。”

阿希礼在这儿娶到自己的新娘,但他的儿子和孙子却永远无法将他们的新娘带到这座宅子了。她曾经如此热爱、如此盼望着能来操持的宅子,再也不会有男婚女嫁、生儿育女之事。这座宅子已经死了,对斯嘉丽来说,仿佛威尔克斯家的所有人也葬身在这片灰烬中。

“现在不想这事。现在我受不了,以后再想吧。”她大声说着,转开目光。

为了找菜园,她一瘸一拐地绕着废墟走,经过威尔克斯家姑娘们精心打理、如今却已被**殆尽的玫瑰花坛,接着依次穿过已化为灰烬的后院、熏房、谷仓和鸡舍。菜园周围的篱笆横木已被拆毁,曾经那一排排整整齐齐的绿色蔬菜也跟塔拉的一样,命运悲惨。柔软的泥土伤痕累累,满是马蹄印和沉重的车轮印,菜全被踩得稀烂,陷进土里。她在这儿一无所获。

她往回穿过院子,顺着一条路,朝下方那排安静的粉白棚屋走去,边走边喊:“有人吗?”然而,没人回应,连一声狗叫都没有。显然,威尔克斯家的黑奴也跑了,要不就是投奔北佬了。她知道每个黑奴都有一片小菜地,于是一边朝棚屋走,一边希望那些小菜地能幸免于难。

搜寻总算有了回报,芜菁和卷心菜虽然因缺水而蔫头蔫脑,但还活着;蔓生的利马豆和四季豆虽然发黄,但还能吃。可她实在太累,就算看到这些,也高兴不起来了。她坐在犁沟上,颤抖着双手挖了起来,慢慢也装了一篮子。虽然没有熏猪肉跟菜一起煮,塔拉的人们今晚也能美餐一顿了。或许,能让迪尔西拿些点灯用的熏肉油调调味。一定别忘了叫迪尔西改用松枝照明,把油省下来炒菜。

她在一间棚屋后的台阶旁发现一小排萝卜,顿时感觉饿得慌。辛辣刺激的萝卜,正对她此刻的胃口。几乎等不及用裙子擦掉萝卜上的泥,她就一口咬掉半个,忙不迭地往肚里吞。可那萝卜又老又粗,辣得她眼泪都出来了。刚咽下一块,空****的胃便开始翻江倒海。她立刻倒在松软的泥地上,有气无力地吐了。

棚屋里散发出淡淡的黑人气味,让她更觉恶心。可她无力抗拒,只能继续痛苦地干呕,感觉周围的棚屋和树木都在飞快地旋转。

过了好久,她才虚弱地趴在地上。脸贴着泥土,感觉就跟枕着柔软舒适的羽毛枕一般,思绪也跟着轻飘飘地东游西**起来。她,斯嘉丽·奥哈拉,竟然趴在一间黑人棚屋后,在一片废墟中难受恶心得动弹不得。而这世上竟无人知道,也无人在乎。哪怕有人知道,也不会有谁来关心她吧。每个人都一大堆麻烦,谁还顾得上操心她。而这一切就发生在她——斯嘉丽·奥哈拉身上!从前,她甚至连袜子掉在地板上都不会捡,鞋带松了也不会系哪!斯嘉丽从小到大,但凡头疼脑热,或发脾气使性子的时候,哪回不是被人百般迁就、悉心照料?

她趴在地上,虚弱得根本无法抵抗纷至沓来的记忆和担忧。这些东西仿佛等待分尸的红头美洲鹫,在她周围盘旋。她再也没有力气说:“以后再来想妈妈、爸爸、阿希礼和这片废墟——嗯,等我承受得住了再想。”虽然现在仍承受不住,但不管她愿不愿意,她还是在想他们。这些念头在头顶盘旋,时而猛地俯冲下来,用锋利的爪子和尖利的喙撕咬她的思绪。她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脸贴着泥土,任由太阳热辣辣地照在背上。她回想起很多事,也想起很多已经死去的人,想起那一去不复返的生活。而展望未来,只觉艰险重重、一片黑暗。

等到终于爬起来,她又看了眼十二橡树园焦黑的废墟,然后高高地昂起头。然而,青春、美貌和本可存在的温柔,都永远地从那张脸上消失了。过去的已经过去;死掉的人,无法复生。慵懒奢华的旧时光一去不返,永不再现。斯嘉丽挎上沉甸甸的篮子时,便下定决心,想好了未来该过怎样的生活。

没有回头路,她只能勇往直前。

今后五十年里,南方将有无数目光愁苦的女人回首往事,怀念逝去的旧时光和死去的男人,打开伤心又徒劳的回忆,并因为这些回忆,怀着苦涩的骄傲,在贫困中煎熬。然而,斯嘉丽绝不回头。

她最后看了眼焦黑的石头,仿佛又瞧见十二橡树园如往日那般堂皇、骄傲地矗立在面前。曾经,那宅子就是一个阶层和一种生活方式的象征啊!然后,她便沿着来路下山,往塔拉而去。沉甸甸的篮子简直要勒进肉里。

饥饿又在啃咬她空****的胃,她大喊道:“上帝做证,上帝做证,北佬绝对无法打败我。我会挺过去。等这一切过去,我永远不会再挨饿。不,我的亲人朋友们也不会再挨饿。上帝做证,就算要我去偷、去杀人,我也绝不再挨饿。”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塔拉庄园就像《鲁滨逊漂流记》里的那座荒岛,无比安静、与世隔绝。虽然外面的世界就在几英里外,塔拉与琼斯伯勒、费耶特维尔、洛夫乔伊,甚至与相邻的种植园间,都好似隔着千里波涛。老马死了,意味着唯一的交通工具也没了。他们既没时间,也没力气在那累人的红土路上走几英里。

有时,劳累至极地干完一天的活,为吃食拼命挣扎,没完没了地照顾三个身体不适的女人后,斯嘉丽发现自己还是会竖起耳朵,寻找那些熟悉的声音——棚屋里黑人小孩们尖细的欢笑声;从田里咿咿呀呀驶回的马车声;杰拉尔德骑着牡马,轰隆隆奔过草场的马蹄声;车道上嘎吱嘎吱的车轮声,以及午后顺道来访的邻居们欢快的聊天声。然而,她什么也没听到。大路上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没有一片扬起的红色尘土,表明有客人来访。塔拉就是位于连绵起伏的苍翠群山和红色田地间的孤岛。

世上的某个地方,还有家庭安安稳稳地在屋檐下吃饭睡觉。世上的某个地方,还有姑娘如几周前的她一样,穿着改过三次的裙子,一边快活地调情,一边唱《这残酷的战争结束时》。世上的某个地方,战争爆发、炮声隆隆,城市被烧毁,士兵们躺在医院,于令人作呕的甜腻臭气中走向毁灭。世上的某个地方,一支光脚大军穿着脏兮兮的土布衣服,行军、打仗、睡觉、饿肚子,在希望破灭的疲惫中萎靡不振。佐治亚的某些群山中,漫山遍野全是穿蓝色军装的北佬。他们不仅自己营养充足,骑的马也皮毛油亮,肚里全是玉米。

塔拉之外的世界,也有战争。但在这座种植园里,战争和世界都不存在。只有精疲力竭之时,这些必须奋力抛开的记忆才会涌现出来。肚皮空空或半饥半饱时,外部世界就会变得遥远又渺茫。这种时候,生活中只剩下两件事:食物,以及如何才能弄到食物。

食物!食物!肚皮为何比脑子记忆力强?斯嘉丽可以赶走心痛,却赶不走饥饿。每天早晨,记忆还未让她想起战争和饥饿时,她就已经在半梦半醒前昏昏欲睡地蜷起身子,渴望煎熏咸肉和烤面包卷的香味。每天早晨,她都那般努力地去闻食物飘香,闻着闻着,便醒了。

塔拉的餐桌上虽然有苹果、番薯、花生和牛奶,但就连这简单的吃食,也总是不够。一日三餐看到这些东西,斯嘉丽的思绪总会立刻回到从前,想起昔日那些饭菜,想起烛光明亮的餐桌和空气中美食的香味。

那时候,他们多不在乎食物,多奢靡浪费啊!面包卷、玉米松饼、软烤小圆饼和蛋奶烘饼、滴滴答答的黄油,这些一顿饭里全都有。火腿在桌子这头,炸鸡在桌子那头。锅里,漂着一层油的五彩浓汤满是羽衣甘蓝;四季豆在闪亮的花瓷盆里堆得老高。炸南瓜、炖秋葵,还有胡萝卜泡奶油,那汁液简直浓得能切出块。餐后甜点有三样,好让每个人都能随心挑选:巧克力夹心蛋糕、香草牛奶冻和掼甜奶油的重糖重油蛋糕。一想起那些美味佳肴,面对死亡和战争都没哭过的斯嘉丽,都忍不住要落下泪来。同时,这种回忆也让一直被饥饿啃噬的肚皮咕咕作响,难受得直犯恶心。过去,这个十九岁姑娘的正常胃口总要受嬷嬷限制。如今,她却因为之前闻所未闻,又没完没了的艰苦劳动,胃口大了四倍。

在塔拉,为食量发愁的不止她一个。无论走到哪儿,她都能看到饥饿的脸,有白人的,也有黑人的。很快,伤寒痊愈的卡伦和苏埃伦就要有无法被满足的饥饿感。小韦德都开始哼哼唧唧地哀叫连连:“韦德不喜欢吃番薯,韦德饿!”

其他人怨声载道。

“斯嘉丽小姐,除非吃饱,不然我可没法喂这两个孩子了。”

“斯嘉丽小姐,要是再不多吃点东西,我可劈不动柴啊。”

“女儿,我们非得老吃番薯吗?”

只有玫兰妮从不抱怨。她的脸越来越瘦、越来越白,就算在梦中,也会疼得直抽搐。

“斯嘉丽,我不饿。把我这份牛奶给迪尔西吧。她还得喂两个孩子呢。病人从来都不饿。”

她这份温柔的刚毅,比其他人唠叨不休的抱怨更令斯嘉丽生气。面对后者,斯嘉丽可以大吼大叫、挖苦讽刺,她也的确这样令他们闭嘴。但面对玫兰妮的无私,她就毫无办法、一筹莫展、恼火至极。如今,杰拉尔德、黑奴和韦德都黏着玫兰妮,因为她就算身体虚弱,也温和亲切、富有同情心。而这些天来,斯嘉丽身上可没这两样东西。

韦德尤其喜欢赖在玫兰妮的房间。韦德有些不对劲,但到底是哪儿不对劲,斯嘉丽还没时间去弄清楚。她信了嬷嬷的话,认定小男孩肚子里有蛔虫,便把干药草和树皮混在一起喂他吃了。过去,埃伦给黑人小孩打虫,就常用这方子。然而,这驱虫药让孩子更加苍白。这些天来,斯嘉丽几乎忘了韦德也是一个人,只当他是又一个要操心的包袱,又一张要吃饭的嘴。总有一天,等度过眼前这紧要关头,她会陪他玩,会给他讲故事、教他认字母。可现在,她没时间,也没心情。因为这孩子似乎总在她最疲惫、最焦虑的时候碍手碍脚,所以她经常声色俱厉地训斥他。

但孩子一挨骂,就立刻惊恐地瞪圆眼睛,那副迟钝又害怕的蠢样,简直让斯嘉丽恼火不已。她没有意识到,这孩子经历的恐惧,即便成年人也承受不住。恐惧跟韦德如影随形,震颤着他的灵魂,让他在夜里尖叫着惊醒。任何突如其来的噪声或严厉喝骂,都会令他瑟瑟发抖。因为在他看来,噪声和喝骂肯定跟北佬脱不了干系。而他怕北佬,胜于普利西口中的鬼怪。

围城的隆隆声响起之前,韦德的生活一直快乐、平和、安静。哪怕妈妈几乎不关心自己,他感受到的,依然是人们的宠爱和关怀,直到那天夜里突然从梦中惊醒,他便看到火光冲天,听到震耳欲聋的爆炸。也是那天晚上和第二天,他第一次挨妈妈的耳光,也第一次被她厉声喝骂。桃树街砖房里的快活日子,他此前唯一熟悉的生活,就在那晚烟消云散。当时留下的创伤,此生都难以愈合。逃离亚特兰大的一路上,他什么都弄不清楚,只知道北佬在后面追。直到现在,他依然活在恐惧中,认为北佬一旦抓住他,就会把他剁成碎片。斯嘉丽每次扬声骂人,他都模模糊糊地想起第一次挨骂时的恐怖场景,于是吓得浑身无力。如今,他已经把北佬和厉声呵斥永远联系在一起,所以很怕妈妈。

斯嘉丽终于发现孩子在躲自己。虽然有干不完的活,但极少数得空时候,她还是会想起此事,并倍觉心烦。这种情况,甚至比让他整天跟在身后更烦。孩子将玫兰妮的病床当作避难所,在那儿安静地玩玫兰妮教的游戏,或听她讲故事,也让斯嘉丽很生气。韦德非常喜欢“姑姑”,因为她声音温柔,总是面带微笑,还从来不会说“嘘,韦德!你吵得我头疼”或“韦德,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再烦人啦!”

斯嘉丽既没时间,也没意愿疼儿子,看到玫兰妮疼他,又嫉妒不已。一天,看到他在玫兰妮**倒立,结果摔到玫兰妮身上时,斯嘉丽立马扇了他一耳光。

“姑妈还病着呢,你就没别的好玩了,非要这样摇晃她?立刻去外面院子里玩,不准再进来。”

但玫兰妮伸出一条无力的胳膊,把哭哭啼啼的孩子拉到身边。

“好啦,好啦,韦德。你不是有意的,对吧?斯嘉丽,他没烦我。就让他待在这儿,由我来照顾吧。康复之前,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你就算不管他,都忙不过来。”

“别犯傻,玫兰,”斯嘉丽直截了当地说,“要让韦德这么摔到肚皮上,你可好不起来。好啦,韦德,要是再让我看到你上姑姑的床,我定要好好收拾你一顿。别抽鼻子啦,怎么老是抽鼻子?该做个小男子汉了!”

韦德哭着跑下楼躲了起来。玫兰妮咬着唇,眼里也涌出泪。嬷嬷站在走廊上,看到这幕,气得皱起眉头,直喘粗气。但这些天来,谁都不敢跟斯嘉丽顶嘴。大家都怕她那张利嘴,怕这个与之前判若两人的斯嘉丽。

如今,统治塔拉的就是斯嘉丽。和其他突然手握大权的人一样,斯嘉丽所有横行霸道的天性都展露无遗。这倒不是说她本质严酷,她只是太害怕、太没自信,又唯恐其他人看出她的无能,拒不服从,才如此苛刻无情。再说,冲别人大吼大叫,知道他们害怕自己,既能带来一番快意,又能舒缓紧绷的神经。她知道自己的性格在变,并没有对这般事实视而不见。有时,自己简短失礼的命令让波尔克噘起下唇,或者气得嬷嬷直嘟囔“有人近日来真不得了啊”,她也会纳闷从前的好教养到底去哪儿了。埃伦煞费苦心,一点一滴灌输给她的礼仪和温柔,怎么像树上的叶子般,随着秋天的第一阵冷风簌簌掉落?

埃伦曾反复叮嘱:“对下人,尤其对黑奴,态度要坚定,但语气得温柔。”可她若温柔,黑奴们就能整天坐在厨房里,没完没了地聊过去的好日子,说那时候,管家的黑奴才不用下地干活。

“要关爱和抚育妹妹们,和善地对待受苦之人,”埃伦曾说,“还要体贴处于悲伤和麻烦中的人。”

现在,她无法关爱两个妹妹。她们只是她肩上死沉死沉的负担。至于抚育,她难道没有为她们洗澡、梳头、提供吃食,甚至不惜每天步行好几英里,就为给她们找点蔬菜回来吗?就算可怕的奶牛每次冲她摇晃犄角时,她都吓得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她不还是在学着挤牛奶吗?至于和善,那是浪费时间。若太和善,她们很可能还要在**多赖些日子。而她希望两人能尽快站起来,也好多四只手帮自己做事。

两人康复得很慢,一直虚弱地躺在**。她们不省人事期间,世界已变了样。北佬来了、黑奴跑了、妈妈死了。她们简直接受不了这三桩难以置信的事,有时甚至认为自己肯定还神志不清,肯定不可能出这种事。而斯嘉丽的大变样,肯定也不是真的。斯嘉丽每次靠在床脚,说计划让两人康复后干什么活时,她们都会像看鬼怪一样看着她。她们完全无法理解,为何家里已经没有一百个黑奴干活,竟要奥哈拉家的小姐亲自动手。

“可是,姐姐,”卡伦甜美又天真的脸上满是惊愕,“我不能劈柴!否则这双手就完啦!”

“看看我的手。”斯嘉丽扯出一个吓人的微笑,把满是水泡和老茧的手伸到她面前。

“你这样对我和妹妹说话,真可恶!”苏埃伦嚷道,“你在撒谎,就是想吓唬我们。妈妈如果在这儿,肯定不准你这么跟我们说话!还劈柴,哼!”

苏埃伦虚弱又厌恶地看着姐姐,觉得斯嘉丽就是故意使坏才这么说。她差点死掉,没了妈妈,又孤单又害怕,正想有人疼爱和悉心照料呀。可斯嘉丽呢,只会天天站在床脚盯着她俩,那双眼梢微翘的绿眼睛闪着从未有过的讨厌光芒,一边估量着她们的恢复情况,一边说什么铺床、做饭、提水和劈柴的事。而且,说那些可怕的事,她似乎还挺乐在其中。

斯嘉丽的确乐在其中。她欺负黑奴、伤害妹妹们的感情,不仅因为自己太焦虑、紧张和疲惫,还因为这么做能帮助她忘掉自己的痛苦——她痛苦地发现,妈妈之前教导的那套生活之道,全是错的。

妈妈教导的一切如今竟无半点价值,斯嘉丽真是既心痛又困惑。斯嘉丽从未想过,埃伦怎么预料得到教导女儿的那套文明有崩塌的一天?她将女儿们**得如此优秀、让她们在社交圈拥有自己的地位。可她又怎么想得到,那个圈子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斯嘉丽也没想过,埃伦教导她要温柔优雅、正直亲切、诚实谦虚,说女人只要学会这些就能过上好日子时,是以为未来数年中,生活也会如她从前那般平顺安宁。

斯嘉丽绝望地想:“没用,全没用,她教我的一切都没用!如今,仁慈体贴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温柔和蔼有什么价值?还不如让我跟黑奴一样,学会如何耕地或摘棉花呢。噢,妈妈,你全错了啊!”

她并未停下来好好想想,埃伦那个秩序井然的世界已经随风而逝,被一个残酷的世界取而代之。新世界的所有标准和价值观都变了。她只看到,或以为自己看到妈妈错了,于是飞快地改变自身,以适应这个她还没准备好的世界。

唯一没变的,是她对塔拉的感情。每次疲惫不堪地从田里回来,看到这座结构散漫的白房子,她心里无不涨满爱与回家的喜悦。每次从窗口眺望绿色的牧场、红色的田地和虬枝交缠、高大浓密的沼泽林地,她都会觉得这一切美极了。其他一切都在变,她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却从未改变。她爱这连绵起伏的缓坡,爱这时而血红,时而深红、砖红或朱红的美丽红土地。这片土地多神奇啊,还会长出缀着点点白色马勃菌的绿色灌木。世上再没有什么地方,能像这儿一样。

看着塔拉,她多少也能明白一点为何要打仗。瑞德说人们打仗是为了钱,他错了。不,人们打仗是为了争夺精耕细作的广袤田地、草刈得短粗齐整的绿色牧场、缓缓流淌的黄色河流,以及木兰丛中凉爽的白色房屋。只有这些,才值得他们为之开战。这些红色的土地属于他们,也将属于他们的子孙。这些红土地将为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子孙孙产出棉花。

如今,留给她的只有一座惨遭**的塔拉庄园。妈妈和阿希礼不在了,杰拉尔德受惊后老态龙钟、糊里糊涂。钱、黑奴、安全和地位,一夜之间化为乌有。斯嘉丽恍如隔世般,想起那场跟爸爸谈论土地的对话。当初的她多年轻、多愚蠢哪,爸爸说土地是世上唯一值得为之战斗的东西时,她竟没领会那话的意思。

“因为这是唯一能流传下去的东西……土地是唯一值得为之卖力、战斗,甚至拼命的东西。”

没错,塔拉值得人们为之而战。斯嘉丽已经毫不犹豫地投入这场战斗中。谁也别想从她手中抢走塔拉。谁都不能让她和她的家人颠沛流离、接受亲戚的施舍。哪怕让这里的每个人都累断脊梁骨,她也要守住塔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