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1)

普利西走后,斯嘉丽疲惫地走到楼下门厅,点亮一盏灯。屋里闷热难当,四周的墙壁仿佛吸收了正午的所有热气。此时,她已经清醒了些,感觉肚子有点饿,这才想起从昨晚到现在,自己只吃了一勺牛奶玉米片粥。于是,她提起灯,走进厨房。炉子里的火已经灭了,但屋里依旧热得透不过气。她在长柄平底煎锅里找到半块硬邦邦的玉米面包,一边狼吞虎咽地啃,一边四下寻找别的吃食。罐里还有点牛奶玉米片粥,她抄起一个大烹饪勺就开始喝,都等不及拿个盘子盛出来。粥太淡了,可她饿得顾不上找盐。一连喝了满满四勺,实在热得受不了,她才一只手提灯,另一只手抓着剩下的玉米饼,走回门厅。

她知道自己应该上楼,坐在玫兰妮身边。因为若是出了什么问题,现在的玫兰妮根本虚弱得没力气叫唤。可她已经在那个房间熬过那么多噩梦般的时辰,一想到要再回去,她就厌恶不已。就算玫兰妮快死了,她也不想再回去。真是再也不想看到那个房间。她把灯放到窗边的烛台上,返身回到前门廊。尽管黑夜仍沉浸在一片暖烘烘的热气中,这儿还是凉快多了。她在台阶上那圈淡淡的灯光里坐下,继续啃玉米面包。

吃完面包,她觉得恢复了些力气,但刺骨的恐惧也再次席卷而来。虽然能听到街上远远传来一阵嗡嗡声,但她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声音时起时落,却分辨不出是什么声音。她紧张地倾着身子,侧耳细听,很快就感觉肌肉拉得酸疼。此时此刻,相比其他任何事,她更想听到马蹄声,想看到瑞德那双漫不经心、自信十足的眼睛嘲笑她的恐惧。瑞德会把他们带去别处。去哪儿她不知道,也不在乎。

她坐在那儿,竖起耳朵听城里动静时,树梢突然亮起淡淡的红光。真奇怪!她看着那红光越来越亮,黑沉沉的天空泛起粉红,接着变成深红。突然,她看到一条巨大的火舌从树梢腾起,直冲天际。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心跳如鼓,快得令人几欲呕吐。

北佬来了!她知道他们来了,还正在放火烧城。起火的似乎是市中心东面。她惊恐地看到火舌越蹿越高,红光迅速扩散。整个街区肯定都烧起来了。飘来的微风都是热烘烘的,还带着一股烟味。

斯嘉丽飞奔上楼,冲进自己的房间,从窗户探出身去,想看得更清楚些。天空已是一片可怕的火红,一股股浓烟盘旋升起,汇成滚滚烟云,在火焰上方翻腾。烟味更浓了。一时间,各种念头一齐蹦了出来:这火很快就会烧到桃树街吧?还有多久,北佬就会朝她冲来?该往哪儿逃?怎么办?地狱里的所有魔鬼似乎都在耳边尖叫,她的脑子在混乱和惊恐中疯狂转动,快得几乎让人忍受不住。于是,她只得紧紧攥着窗台,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得想想,”她反复告诫自己,“一定得好好想想。”

可思绪仿佛受惊的蜂鸟,冲入脑中,又瞬间溜走。她趴在窗台上,突然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那动静比之前听过的炮声还响。夜空被巨大的火焰撕裂。然后,爆炸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大地震颤,头上的窗玻璃先是一阵摇晃,随即便碎落在她周围。

世界变成一片充满喧嚣和烈焰的地狱,惊天动地的爆炸一声接着一声。无数火星直冲云霄,又穿过层层血色烟云,徐徐落下。虽然隔壁房间隐隐传来虚弱的呼喊,但她并未理会。现在哪儿还有时间管玫兰妮。现在什么都管不了了,恐惧如眼中迅速蔓延的火焰,卷过体内所有血管。她就像个惊恐万分的孩子,想把头埋进妈妈的膝盖,再也不看这可怕的场景。如果在家该多好!如果能跟妈妈待在一起多好!

在这震颤神经的声音中,斯嘉丽还听到一个声音,那是一种三步并作两步,在恐惧中飞奔上楼的声音。此外,她还听到一种类似迷途猎犬的声音。普利西闯进门来,冲到斯嘉丽面前,一把攥住她的胳膊,简直像要把她的肉掐下几块。

“北佬——”斯嘉丽嚷道。

“不是的,小姐,是我们的人!”普利西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道,指甲在斯嘉丽手臂上掐得更深了,“他们在烧铸造厂、军需仓库和货栈。天哪,斯嘉丽小姐,他们还点着了七十节车厢的炮弹和火药。天哪,我们都要被烧死了!”

她又尖声大叫起来,并更用力地掐斯嘉丽。斯嘉丽痛得大叫一声,愤怒地甩开她的手。

北佬还没来!还有时间逃跑!惊魂未定的斯嘉丽重新鼓起勇气。

“我要再不克制住自己,”她想,“肯定也会像只烫伤的猫一样放声尖叫。”而看到普利西那副可怜的惊恐模样,反倒让她镇静下来。斯嘉丽抓住普利西的肩膀,使劲摇晃。

“闭嘴!别叫啦!好好说。北佬还没来呢,蠢货!你见到巴特勒船长了吗?他怎么说?会来吗?”

普利西停止尖叫,但还是止不住牙齿打战。

“嗯,小姐,我总算找到他了。按你的吩咐,我在一间酒吧找到的。他——”

“别管在哪儿找到的,他来不来?你告诉他要带上马了吗?”

“天哪,斯嘉丽小姐,他说我们的人把他的马和马车都弄去当救护车了。”

“天哪!”

“但他要来——”

“他怎么说?”

普利西总算喘过气,也能稍微控制住自己了,但那双眼睛仍滴溜儿乱转。

“呃,按照你的吩咐,我在一间酒吧找到了他。我站在外面大喊一通,他就出来了。他瞧见我,我刚要说话,我们的人就把迪凯特街上的货栈炸了。他说了句赶紧走,拽起我就跑。我们一直跑到五角广场,他才问:‘怎么了?快说!’我就照你的吩咐,说:‘巴特勒船长,快带上你的马和马车跟我走。玫兰小姐生了。斯嘉丽小姐等不及要出城。’他问你要去哪儿,我说:‘我不知道,但先生,你肯定会在北佬赶到之前走,斯嘉丽小姐也想跟你一起走。’他哈哈大笑,然后就说他的马已经被拉走了。”

斯嘉丽心下一沉,觉得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她真傻,怎么没想到撤退的大军肯定会带走城里剩下的所有车马?一时间,她呆若木鸡,竟没听见普利西说了什么。但她很快又打起精神,听普利西把话说完。

“后来,他又说:‘告诉斯嘉丽小姐放宽心。我会为她偷一匹马来,就去军队偷,哪怕他们只剩最后一匹。’他还说:‘我以前就偷过马。告诉斯嘉丽小姐,哪怕挨枪子儿,我也会为她偷一匹回来。’然后,他又哈哈大笑,催我赶紧回家。我正准备走,就听到轰隆隆的爆炸声!那声炸响吓得我差点栽了个跟头,可他说没关系,那只是我们的人在炸军火库,免得那些东西落入北佬手中——”

“他会来吗?他会带匹马来?”

“他是这么说的。”

斯嘉丽长舒一口气,总算轻松了些。只要还有法子,瑞德·巴特勒一定能弄匹马来。瑞德可是个聪明的男人。只要他将他们带出这混乱之地,她就原谅他以前的一切。逃走!跟瑞德在一起,她就什么都不怕。瑞德会保护他们。谢天谢地,还有瑞德!既然安全即将获得保障,她就得做点实际的事了。

“叫醒韦德,替他穿上衣服,再给我们每个人打包几件衣服,装进小箱子。别告诉玫兰妮小姐我们要走了。现在先别说。找几条厚毛巾,把宝宝包起来。别忘了,他的衣服也要带几件。”

普利西仍紧紧攥着斯嘉丽的裙子,除了翻白眼,什么反应都没有。斯嘉丽推了她一把,才让她松开手。

“快!”斯嘉丽嚷道,普利西顿时兔子似的跑开了。

斯嘉丽知道,自己应该进屋,平复玫兰妮的恐惧。玫兰妮肯定被雷鸣般接连不断的巨响和漫天火光吓坏了。那景象、那声音,不啻世界末日。

可斯嘉丽还无法鼓起勇气,重新走进那个房间,于是冲下楼,想把佩蒂帕特姑妈逃去梅肯时留下的瓷器和小银器收拾起来。可进了餐厅后,双手就抖得厉害,害她一连三个盘子都没拿稳,掉在地上摔碎了。她冲到门廊听动静,然后又跑回餐厅,银器也叮叮当当地掉了一地。她拿什么就掉什么,匆忙间,还在地毯上滑了一跤,重重摔在地上。不过,她一骨碌就爬了起来,甚至压根没觉得疼。听到普利西在楼上像只野兽般跑来跑去,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因为她自己也这样瞎蹿。

斯嘉丽第十二次跑到外面门廊。但这次,她决定不再回去,徒劳无功地打包东西。她坐了下来。现在根本没办法收拾任何东西,也根本没办法干任何事,只能心跳如鼓地坐下来等瑞德。等啊,等啊,仿佛都过了好几个小时了。终于,路上远远传来没上油的车轴“吱吱呀呀”的响声和沉重缓慢的马蹄声。他为何不快点?为何不让马跑起来?

声音越来越近。斯嘉丽一下子跳起来,大喊瑞德的名字。然后,她便隐隐瞧见他从一辆小型运货马车上下来,接着听到门“咔嗒”响了一声。他朝她走过来了,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灯光下。他穿得温雅自信,就像要去参加舞会似的:一身做工考究的白色亚麻外套和裤子、灰色波纹绸绣花背心,衬衫胸口还有少许褶裥饰边。宽边巴拿马草帽神气地斜扣在头上,皮带间还插着两把象牙手柄长筒决斗手枪。而他的外套口袋沉甸甸的,满是子弹。

他迈着野蛮人一样的轻快步伐,矫健地沿着小径而来,优雅的脑袋昂得犹如一位异教徒王子。今晚让斯嘉丽惊恐万分的危险,却令他迷醉。那张黝黑的脸上,有种精心掩藏起来的凶狠,斯嘉丽若能机智地觉察出这份冷酷无情,定会感到害怕。

他那双黑眼睛快活地闪烁着,仿佛觉得这震天动地的响声和可怕的火光不过是吓唬小孩的东西。他走上台阶,斯嘉丽立刻摇摇晃晃地迎了过去。她脸色惨白,一双绿眸似在冒火。

“晚上好呀,”瑞德拖长声调,唰地摘下帽子,“天气不错呀。我听说,你打算出门?”

“你要是再开玩笑,我就永远不理你了。”她颤抖着声音道。

“你该不会要告诉我,你已经吓破胆了吧!”他佯装吃惊,那微微一笑的模样,让斯嘉丽真恨不得把他从陡峭的台阶上推下去。

“对,没错!我就快吓死了!你要是有一丁点上帝给山羊的头脑,也该知道害怕。但我们没时间聊天了。必须马上离开这儿。”

“愿意效劳,夫人。但你打算去哪儿?我到这儿来纯属好奇,就想看看你想去哪儿。四周都是北佬,东南西北都去不了。只有一条出城的路还没被北佬占领,但我军正从那条路撤退。而且,它也畅通不了多久。史蒂夫·李将军的骑兵正在拉夫雷迪打后卫战,尽力保证道路畅通,好让军队撤退。你要是跟着军队走麦克多诺大道,他们就会抢走你的马。这匹马虽然不太好,但我可费了好大力气才偷来。所以,你到底打算去哪儿?”

斯嘉丽浑身颤抖地站在那儿听他说话,却几乎什么都没听进去。但听到这个问题,她突然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了。其实,这悲惨的一天里,她一直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她只想去一个地方。

“我想回家。”她说。

“回家?你是指塔拉庄园?”

“嗯,没错!去塔拉!噢,瑞德,我们必须赶紧!”

他一副看疯子的表情望着她。

“塔拉?天哪,斯嘉丽!琼斯伯勒打了一整天啦,你不知道?拉夫雷迪前后十英里都在交战,就连琼斯伯勒街上都打起来了。塔拉现在可能到处都是北佬,全县估计也是。没人知道北佬具体在哪儿,但他们就在那附近。你不能回家!不能硬穿北佬大军吧!”

“我就要回家!”斯嘉丽嚷道,“一定要回!必须要回!”

“你这小傻瓜,”他的声音又急又粗,“你不能走那条路。哪怕碰不到北佬,林子里也满是两军中的掉队者和开小差的士兵。而且,我军还有很多人正在从琼斯伯勒撤退。他们抢夺你的马,可跟北佬一样快。你唯一的机会,就是跟在撤退的部队后,沿着麦克多诺大道走,祈祷他们在黑暗中看不到你。你不能去塔拉。就算回去了,也很有可能发现它已被烧成一片废墟。我不会让你回家的,那太疯狂。”

“我就要回家!”斯嘉丽大叫大嚷,声音高得都成了尖叫,“我就要回家!你拦不住我!我就要回家!我要妈妈!你要是敢拦我,我就杀了你!我要回家!”

长时间的紧张终于将她压垮,恐惧和歇斯底里的眼泪滚滚而下。她捶打着瑞德的胸膛,再次放声尖叫:“我要回家!要回家!哪怕一步一步地走,我也要回家!”

突然间,她已被他揽在怀里,湿漉漉的脸颊贴在那浆洗过的衬衫褶裥上,不断捶打的双手也搁在他身上不动了。瑞德的双手温柔地轻抚着她凌乱的发,声音也变柔和了。那声音如此温柔、如此平静,不带一丝嘲讽,简直不像瑞德·巴特勒的声音,倒像个友善又强壮的陌生人发出来的。这人身上有股白兰地、烟草和马的气味,让人闻着倍感安慰。因为,这味道让她想起了杰拉尔德。

“好啦,好啦,亲爱的,”他柔声哄道,“别哭啦。我勇敢的小姑娘,你会回家的,会回去的。别哭啦。”

斯嘉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拂过自己的头发,隐隐猜测是不是他的唇。他多温柔哪,还给人无限慰藉,她真想永远待在他怀里。有如此强壮的手臂抱着自己,什么东西都别想伤害到她。

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张手帕,替她擦眼睛。

“好啦,乖,擤擤鼻子,”他命令道,眼里闪过一抹笑意,“告诉我要做什么。我们得赶紧了。”

斯嘉丽乖乖擤了鼻子,身子依旧瑟瑟发抖,想不出该吩咐他做什么。瞧见她颤抖着嘴唇,无助地仰头望向自己的模样,瑞德只得自己发号施令。

“威尔克斯太太刚生产?这时候挪动她很危险,更别提要在那般摇晃的运货马车里颠簸二十五英里了。最好还是把她留给米德太太。”

“米德太太不在家。我不能扔下她。”

“很好,那就让她上车吧。那个头脑简单的小女仆在哪儿?”

“在楼上收拾箱子。”

“箱子?那车可装不下任何箱子。车厢很小,装你们三个都很勉强。而且,那轮子不用多使劲,随时都可能掉下来。去喊她一声,就说带床屋里最小的羽毛褥子,垫在车厢里。”

斯嘉丽还是动弹不得。瑞德用力捏了捏她的胳膊,仿佛把自己周身的活力注了一部分到她体内。她要是也能像他一样冷静从容就好了!他把她推进门厅,可她仍站在那儿,无助地望着他。他嘴一撇,嘲讽道:“这就是那位向我保证,既不怕上帝,也不怕男人的年轻女英雄吗?”

他突然放声大笑,松开了她的胳膊。斯嘉丽被刺痛了,怒瞪着他,心里真是恼恨至极。

“我才不怕。”她说。

“不,你怕。你马上就要昏倒啦,我可没带嗅盐。”

因为无能为力,想不出还能采取什么行动,斯嘉丽气得直跺脚。最后,她一言不发地拎起灯,朝楼上走去。瑞德紧随其后,她始终能听到他在兀自轻笑。那笑声让她挺直了腰板。她走进韦德的育儿室,发现他坐在普利西怀中,衣服穿了一半,正静静地打嗝。普利西在抽抽搭搭地哭。韦德**的羽毛褥子倒是挺小。于是,斯嘉丽叫普利西把那床褥子拖下楼,垫到车上。普利西放下孩子,遵命照办。韦德也跟着她下楼,并觉得这一切很好玩,嗝也不打了。

“来吧。”斯嘉丽转向玫兰妮的房门,瑞德把帽子拿在手里,跟了上去。

玫兰妮静静地躺在**,被单一直拉到下巴。虽然脸色死一般惨白,但她那双眼窝凹陷、眼圈发黑的眸子,却平静安详。在自己的卧室看到瑞德,她一点也不惊讶,反而觉得这仿佛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她虚弱地努力微笑,但那笑容还没抵达嘴角,就消失不见了。

“我们要回家,回塔拉。”斯嘉丽飞快地解释,“北佬就要来了。瑞德带我们走。玫兰,这是唯一的出路。”

玫兰妮虚弱地努力点了点头,指向宝宝。斯嘉丽抱起婴儿,用一条厚毛巾将他匆匆包了起来。瑞德走到床边。

“我尽量不伤到你。”他轻声道,用被单裹住她,“试试看,能用胳膊勾住我的脖子吗?”

玫兰妮试了试,但双臂无力地垂了下来。瑞德俯身,一条胳膊伸到她肩膀下,另一条托住她的膝弯,轻轻将她抱了起来。玫兰妮虽然没叫出声,但斯嘉丽瞧见她咬住了嘴唇,脸色也更白了。斯嘉丽高举起灯照路,瑞德刚迈步朝门口走,玫兰妮就虚弱地指向一面墙。

“怎么了?”瑞德柔声问道。

“求你,”玫兰妮低声说着,努力抬手指了指,“查尔斯。”

瑞德低头看着她,还以为她在说胡话,但斯嘉丽听明白了,立刻来了气。她知道,玫兰妮想要查尔斯的那张达盖尔银版照片。照片就挂在那面墙上,在查尔斯的军刀和手枪下面。

“求求你,”玫兰妮又轻声道,“还有军刀。”

“噢,好吧。”斯嘉丽先替瑞德照明,等他小心翼翼地下了楼,才回楼上取军刀和手枪带。要拿着这些东西,还得抱着孩子、拎着灯,真够棘手的。玫兰妮就是这样,人都快死了,北佬都紧跟在后了,她还毫不在意,操心的全是查尔斯的东西。

斯嘉丽拿下那张达盖尔银版照片时,瞥了眼查尔斯的脸。他那双棕色的大眼睛对上她的,让她不由得愣了一下,好奇地看向照片。这个男人曾是她的丈夫,曾跟她同床共枕好几晚,还给了她一个有着同样温柔棕眸的孩子。然而,她几乎已经把他忘了。

怀中的婴儿挥舞着小小的拳头,小猫一样轻轻叫唤起来。她低头看向他,第一次意识到这是阿希礼的孩子。突然间,她用身上剩下的全部力量,希望这是她的孩子,她和阿希礼的孩子。

普利西“咚咚咚”地上楼来了,斯嘉丽把孩子交给她。两人匆匆下楼,灯在墙上投下模糊的影子。走到门厅,斯嘉丽瞧见一顶帽子,便一把抓来戴到头上,系好下巴下方的缎带。这是玫兰妮的黑色丧帽,其实并不适合斯嘉丽的脑袋。然而,她不记得自己的帽子放哪儿去了。

斯嘉丽出了屋子,拎着灯走下前门台阶,尽量不让军刀撞上自己的腿。玫兰妮直挺挺地躺在车厢后部,旁边是韦德和毛巾包裹着的婴儿。普利西爬上车,将婴儿抱在怀里。

马车很小,周围的挡板也很矮。轮子内倾,似乎转一圈就会掉下来。斯嘉丽瞥了眼马,心头一沉。那马又小又瘦,没精打采地站在那儿,脑袋几乎垂到两条前腿中间。它不仅背上满是马具磨出的伤痕,呼吸起来也不像健康的马。

“这马不怎么样,是吧?”瑞德咧嘴笑道,“一副很快就要死在车轴下的样子。但它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马啦。哪天我一定好好添油加醋地跟你讲讲我是在哪儿,以及如何偷到它的。而且,我还差点挨了枪子儿呢。只有对你的一片痴心,才能让我在事业如此如日中天之时,转而去当偷马贼——偷的还是这样一匹马。来,我扶你上车。”

瑞德接过她手里的灯,放在地上。前座不过一条横跨车厢的窄木板,瑞德将斯嘉丽整个抱起,一转身就放到了板子上。斯嘉丽整理着周围宽大的裙摆,暗自思忖:要是能做个瑞德这样强壮的男人,该多好啊!有瑞德在身旁,她什么都不怕,既不怕大火和爆炸声,也不怕北佬。

瑞德上车坐到她身旁,拿起了缰绳。

“噢,等一下!”斯嘉丽嚷道,“我忘了锁前门。”

他哈哈大笑,一甩缰绳,打在马背上。

“你笑什么?”

“笑你啊!竟想把北佬锁在外面。”他说。马慢悠悠地勉强起步了。人行道上的那盏灯还亮着,投下一个小小的黄色光圈。随着他们渐行渐远,那光圈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出了桃树街,瑞德就赶着这慢吞吞的马向西行。摇摇晃晃的车猛地一震,转入一条满是车辙的小路。突如其来的颠簸让玫兰妮不由得闷哼出声。黑乎乎的树木在头顶交织缠绕,两旁隐隐可见幽暗寂静的房屋,屋前的白色栅栏微光闪烁,仿佛一排排墓碑。狭窄的小路就像一条昏暗的隧道,但天上可怕的红光仍旧透过浓密的枝叶投下幢幢黑影,犹如你追我赶的疯狂鬼怪。烟味越来越浓,叫嚷声、军队运输重车闷闷的辘辘声、士兵们坚实的脚步声,都随着灼热的微风从市中心飘来。瑞德猛地拽过马头,转向另一条街时,又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随即,就见烈焰带着浓烟,直冲西边天际。

“肯定是在炸最后一车弹药,”瑞德平静地说,“这帮蠢货,干吗不早上再炸啊!时间还有的是。唉,这下我们可惨了。我本想从市中心绕过去,或许就能避开大火和迪凯特街上那帮喝醉酒的暴民,平平安安地从西南角出城。可现在,我们只能从某处穿过玛丽埃塔街。我要是没猜错的话,刚才那场爆炸应该就在玛丽埃塔街附近。”

“我——我们非得穿过大火区域吗?”斯嘉丽颤抖着问。

“如果动作快点,或许不用。”瑞德说完,突然跳下马车,钻进一座黑乎乎的庭院。他带着一小截树枝回来了,接着便用它毫不留情地抽打那匹马满是擦伤的背。马笨拙拖沓地小跑起来,气喘吁吁、十分吃力。马车颠簸前行,车里的人就像铁锅里的爆米花般东摇西晃。小宝宝放声大哭,普利西和韦德被车厢挡板撞得四处瘀青,大喊大叫,玫兰妮却一声没吭。

离玛丽埃塔街越近,两旁的树就越稀疏。建筑物上腾起的火焰把街道和房屋照得比白天时更亮,房屋投下的恐怖黑影扭来扭去,犹如大风中沉船上疯狂翻飞的破帆。

斯嘉丽牙齿打战,但因为太害怕,她对此竟毫无所觉。虽然火焰的热度已经扑到他们脸上,她还是冷得发抖。这就是地狱,她已深陷其中。要是还能控制颤抖不已的膝盖,她肯定会跳下马车,顺着来时那条昏暗小路,一路尖叫着逃回佩蒂姑妈家躲起来。她缩得离瑞德更近,攥着他的胳膊,哆嗦着望向他,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安慰安慰自己。沐浴在邪恶的猩红火光中,他昏暗的侧影如古钱币上的头像般清晰分明,显得那样美丽、残忍、颓废。感受到她的碰触,他转过头,眼里闪烁的光芒,跟那火光一样吓人。在斯嘉丽看来,他似乎欢欣雀跃,又蔑视一切,仿佛对面前的景象开心不已,也好像很欢迎他们即将靠近的地狱。

“听着,”瑞德一只手按在皮带间的一把长筒决斗手枪上,说,“无论是谁,黑人也好,白人也罢,只要想从你那边爬上马车抢马,先给他一枪,我们再盘问。但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别失手打中马。”

“我——我有手枪。”她低声道,抓紧了膝上的武器,但心里其实非常肯定,若真到了生死关头,自己肯定不敢扣扳机。

“你有枪?哪儿来的?”

“查尔斯的。”

“查尔斯?”

“嗯,查尔斯——我丈夫。”

“亲爱的,你真有过丈夫吗?”瑞德悄声问道,轻轻地笑了。

他就不能正经点吗!就不能一门心思快快赶路吗!

“那你以为我儿子是怎么来的?”斯嘉丽恨恨地嚷道。

“噢,没有丈夫,也有其他办法啊——”

“你能不能闭嘴,快点赶路?”

眼看着就要到玛丽埃塔街了,他却突然拉住缰绳。车停在一间尚未烧着的货栈旁,隐没于阴影中。

“快!”斯嘉丽脑中只有这一个字。快!快!

“有士兵。”他说。

一小队士兵穿过着火的房屋。他们虽迈着行军的便步,却个个疲惫不堪,胡乱背着枪,垂着头,累得根本无法加快速度,也懒得在乎左右两边掉落的木头和周围的滚滚浓烟。他们都衣衫褴褛,已经没有能辨识军官和士兵的标志,只偶尔能看到一顶破军帽的帽檐上还别着枚带“C.S.A(1)”字样的花环状帽徽。很多人都光着脚,有的头上或胳膊上还裹着脏兮兮的绷带。他们无比沉默地走过去了,谁都没往左右看。要不是那坚定的行军便步,他们还真像一群鬼魂。

“好好瞧瞧他们,”瑞德嘲弄地说,“这样,日后就好对孙子孙女们说,你见过这光荣大业后卫部队的大撤退。”

斯嘉丽突然开始恨他,恨意如此强烈,甚至压过了内心的恐惧,令其显得卑微又渺小。她知道,自己和后面车厢里那些人的安全都得靠他,也只能靠他,但她恨他嘲笑那些衣衫褴褛的士兵。她想起死去的查尔斯和或许已经死去的阿希礼,以及所有可能正躺在浅冢里慢慢腐烂的年轻士兵。生前的他们穿着灰军服,也是那般勇敢无畏啊!斯嘉丽忘了,自己也曾把他们当傻瓜。她说不出话,却狠狠瞪着他,眼里满是仇恨和厌恶。

最后几排士兵走过来了,末排那个枪托拖在地上的小个子士兵摇晃了几下身子,猛地站住脚,呆呆地望着前面的同伴。那张肮脏的脸疲惫不堪、神情木然,显得他活像个梦游者。他个头几乎跟斯嘉丽一样小,矮得跟身上那杆枪差不多高。那张满面污垢的脸,连胡子都没长。斯嘉丽突然冒出一个不相干的念头:这家伙顶多十六岁,肯定是地方志愿军,要么就是逃出学校的学生。

她看着看着,那男孩却慢慢弯了膝盖,倒在土路上。最后一排立刻有两人默默出列,朝身后的男孩走去。其中一个又高又瘦,一把黑胡子长至腰间。他一声不吭地把自己和男孩的枪递给另一个人,然后俯下身,变戏法般轻松地将孩子背了起来。接着,他跟在撤退的队伍后慢慢前行,肩膀因身上的重量而弯曲。虚弱的男孩像个被大人逗恼的小孩,尖声大叫:“放我下去,该死的!让我下去!我能走!”

大胡子什么也没说,沉重而缓慢地走着,直到转过街角,消失不见。

瑞德一动不动地坐着,手里的缰绳也放松了。他看着那队士兵远去,黝黑的脸上渐渐露出古怪忧郁的神色。突然,旁边传来一阵木料垮塌声,斯嘉丽看到一条细长的火舌蹿过货栈屋顶。而他们的马车,就停在这间货栈的阴影里。很快,各色火焰如三角矛旗和战旗般,耀武扬威地直冲云霄。浓烟灼痛了她的鼻子,韦德和普利西开始咳嗽,小宝宝也低低地打起喷嚏。

“噢,瑞德,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疯了吗?快走!快走啊!”

瑞德没应声,却操起树枝,狠抽了一下马背,抽得那畜生朝前一冲。接着,马便竭尽全力地跑了起来,拉着车左摇右晃地穿过玛丽埃塔街。前方是条火焰隧道,路两旁的房屋都在熊熊燃烧。就是这条并不长的窄街,一直通向铁路轨道。他们的马车一头扎了进去。一片比十几个太阳更炫目的火焰晃得他们眼花缭乱,灼热的温度炙烤着他们的皮肤,咆哮声、噼啪声和爆裂坍塌声一波又一波地传来,令人痛苦难当。仿佛要在这烈焰中永受煎熬时,他们又突然回到了半明半暗的夜色里。

马车冲过大街,颠簸着越过铁路。瑞德一路上都在机械地挥舞着树枝,坚毅冷峻的脸上却又透着几分心不在焉,仿佛已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宽阔的肩膀前倾,下巴翘起,脑中想的似乎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大火烤得他满头满脸汗水涔涔,他却擦也不擦。

他们驶入一条又一条小街,从这条窄路转向另一条窄路。终于,斯嘉丽完全失去了方向,而咆哮的火焰,也渐渐消失在他们身后。瑞德还是一言不发,只是有节奏地抽打着马背。此刻,天际的红光渐渐暗淡下去,道路越来越黑,甚是吓人。斯嘉丽很想听他说说话,说什么都行,哪怕是嘲笑和挖苦。然而,他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