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斯嘉丽还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旋即便想起军需仓库就在铁路边。看来,是军队开仓放粮,让百姓赶在北佬来之前,尽量多挽回些物资。

斯嘉丽飞快地挤过人群,甩下了五角广场空地上歇斯底里的乌合之众,沿着通向车站的那条小街,用最快的速度赶路。透过胡乱停放的救护车和一团团尘土,她看见医生们和担架工动作飞快,又是弯腰,又是抬人。谢天谢地,很快就能找到米德医生了。然而,转过亚特兰大旅馆,整个车站和铁路线都映入眼帘时,她却突然惊恐地停住了脚步。

无情的烈日下,成百上千的伤兵肩并着肩、头挨着脚地躺在人行道上和铁轨两侧。伤兵一排又一排,似没有尽头般一直延伸进车棚。有些人僵硬地躺着,但仍有很多在烈日下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呻吟不止。处处都有成群结队的苍蝇绕着伤员飞,嗡嗡叫着在他们脸上爬来爬去。处处都是鲜血和脏绷带。担架工一抬起伤兵,就会有人呻吟,也有人痛得尖声咒骂。汗味、血腥味、没洗澡的身体发出的臭味和粪便的味道随着热气一阵阵地涌来,熏得斯嘉丽几欲作呕。救护人员急急忙忙地在躺着的伤员中往来,经常踩到他们。伤兵们实在挨得太近,被踩的也只能木然地仰头望天,等着轮到自己被抬走。

斯嘉丽退了几步,一只手捂住嘴,觉得自己就快吐了。不能再往前走!她在医院见过伤兵。桃树溪战役后,她也在佩蒂姑妈的草坪上见过伤兵。然而,眼前的场景依旧前所未见。她从没见过这么多流着血的恶臭身体遭受烈日的炙烤。这简直是充斥着痛苦、恶臭和喧嚣的地狱。快!快!快!北佬就要来了!北佬就要来了!

斯嘉丽挺起肩膀,走进人堆,边走边紧张地在站着的人中寻找米德医生。可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法找,因为一不留神,就会踩到某个可怜的士兵。她提起裙子,在伤员中仔细地择路而行,朝一名正在指挥几个担架工的人走去。

一路走着,始终有热烘烘的手在拽她的裙摆,有嘶哑的声音哀求:“夫人——水!求求您了,夫人,给点水吧!看在上帝的分上,给点水吧!”

斯嘉丽汗流如注,边走边把裙子从那些紧紧攥着的手中抽回。如果踩到其中的哪个,她定要尖叫着晕倒不可。她跨过一个个已经死掉的人,也跨过一个个还活着的人。有些人目光呆滞、双手按在肚子上,干涸的血将破烂军服和伤口粘到了一起。有些人的胡子被血凝得硬邦邦的,还有些人下巴都被击碎了。但那破碎牙床间传出的声音,肯定是:“水!水!”

如果不能尽快找到米德医生,她肯定会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她看向车棚下的那群人,用尽全力放声大喊:“米德医生!米德医生在吗?”

其中一人走出来,朝她张望。正是米德医生。他没穿外套,袖子一直卷到肩膀,衬衫和裤子都跟屠夫的一样红。就连那把铁灰色胡子,也沾上了血迹。他一脸疲惫,但从那张脸上,也能看出他心中全是无能为力的怒火和炽热的同情。那是一张满面尘土的灰脸,汗水在面颊上留下一道道长长的沟壑。然而,他喊她时,那声音依旧平静坚定。

“谢天谢地,你来了。我正需要人手。”

一时间,斯嘉丽只是困惑地瞪着他,沮丧地松开抓在手里的裙子。裙裾落在一个伤兵脏兮兮的脸上,那人虚弱地努力转动着脑袋,想从那令人窒息的重重褶层里挣脱开去。医生这话什么意思?救护车扬起的干燥尘土扑面而来,呛得她透不过气。一股股腐烂的气味也如臭水般,直往她鼻孔里钻。

“快,孩子!快过来。”

她又拎起裙摆,用最快的速度跨过一排排伤兵,朝医生赶去。她一只手拽住医生的胳膊,感觉到那条胳膊已经累得开始颤抖。然而,医生脸上依旧不见半分虚弱之色。

“噢,医生!”她嚷道,“你一定得来。玫兰妮要生了。”

医生看着斯嘉丽,仿佛没听懂她的话。斯嘉丽脚边,一个枕着水壶的伤兵闻言反倒同情地咧嘴一笑,快活地说:“他们会处理的。”

斯嘉丽甚至没低头去看那人,只摇晃着医生的胳膊。

“是玫兰妮。孩子。医生,你一定得去。她——她——”虽然眼下已不是讲究体面的时候,但当着数百名陌生男人的面,那话还是很难说出口。

“阵痛越来越厉害了。求你啦,医生!”

“孩子?天哪!”医生如遭雷击,脸庞顿时因憎恶和怒气而扭曲。但这怒火并非冲着斯嘉丽或其他任何人,而是气愤这个竟发生此等事的世界,“你疯了吗?我离不开这些人。他们都快死了,成百上千人。我不能因为一个该死的孩子,就离开他们。找个女人帮你。去找我太太。”

斯嘉丽张开嘴,正要告诉他米德太太为何去不了,随即又猛然闭上嘴。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受伤了!他若知道了,还会待在这儿吗?但某种感觉告诉她,就算知道菲尔快死了,他也会坚守岗位,帮助多数人,而非一个人。

“不,你一定得去,医生。你说过,她不好生——”唉,站在这个呻吟声不绝于耳、地狱般酷热的地方,扯着嗓子说这些可怕又粗鲁的话的人,真是她斯嘉丽吗?“你要是不去,她会死的!”

医生粗鲁地甩开她的手,仿佛没听见,或没听懂她说了什么话似的。

“死?没错,他们都会死,这些人都会死。没有绷带、药膏、奎宁,也没有氯仿。噢,天哪,给我点吗啡吧!一点就行,给那些伤势最重的人用一点!给我点氯仿吧。该死的北佬!该死的北佬!”

“让他们下地狱去,医生!”躺在地上的那个男人说,牙齿在胡子下闪了闪。

斯嘉丽开始发抖,恐惧的泪水在眼中闪烁。医生不跟她走。玫兰妮会死。她曾经希望她死掉。医生不去。

“看在上帝的分上,医生!求你了!”

米德医生咬着嘴唇,下巴僵硬,脸色再次平静下来。

“孩子,我尽力。我无法保证,但我尽力。等我们把这些人安顿好。北佬就要来了,军队即将撤出城去。我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处置伤员。没有火车了,梅肯线已被占领……但我会尽力试试。赶紧走吧。别烦我。接生没什么大不了的,把脐带扎好就成……”

一个勤务兵碰了碰医生的胳膊,他转过身,又开始激动地指着这个那个伤员,下达各种指令。斯嘉丽脚边的那个男人同情地望着她。斯嘉丽只能转身走了,因为医生已经把她忘了。

斯嘉丽在伤兵中择路而行,匆匆回到桃树街。医生没来。她得自己应付这事了。谢天谢地,接生的事普利西都懂。斯嘉丽热得头疼,也感觉紧身胸衣已被汗水湿透,黏糊糊地粘在身上。她脑袋发麻,双腿也麻了,仿佛身处梦魇,想跑却跑不动。一想起回家的路,她就觉得那漫长得好似没有尽头。

然后,脑中又一次次地回**起“北佬要来了!”她的心重新跳了起来,四肢仿佛重获新生。她匆忙挤进五角广场的人群。此时人更多了,狭窄的人行道被挤得水泄不通,她只能被迫走街心。一队又一队士兵满身尘灰、疲惫不堪地走过。看那长长的队伍,似乎有好几千人。他们胡子拉碴、蓬头垢面,肩上挂着枪,迈着行军的便步,飞快地过去了。炮车隆隆跟上,赶车的挥舞着生牛皮鞭,抽打着瘦弱的骡子。军需车盖着破帆布,沿着一条条车辙,摇摇晃晃地开过。没完没了的骑兵队掀起呛人的尘土,也过去了。之前,斯嘉丽还从未见过这么多士兵。撤退!撤退!军队正向城外撤退。

急速行进的队伍又将她推回人行道。她闻到一股浓烈的廉价玉米威士忌味。迪凯特街附近乱糟糟的人群里,有不少衣着艳丽花哨、脸上涂脂抹粉的女人,营造出一种极不和谐的节日气氛。那些女人大部分都喝醉了,被她们挽住手臂的士兵更醉。斯嘉丽瞥见一头红色鬈发,定睛一瞧,原来是贝尔·沃特林那妖精。她紧紧攥着一个脚步踉跄的独臂士兵,醉得尖声大笑。

斯嘉丽又推又搡地挤过人群,走到五角广场那头的一个路口,才总算没那么挤了。她拎起裙摆,再次加快步伐。到达韦斯利教堂时,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还头晕目眩,有点想吐。紧身胸衣简直快把肋骨勒断。她一屁股坐在教堂台阶上,双手捂头,直到稍微缓过气来。要是能深吸一口气,一直吸进肚子里就好了!要是心能别这么怦怦乱跳、乱敲乱蹦就好了。要是这个疯狂之地有人能帮帮她就好了。

唉,她这辈子还没遇到过非得亲自动手的事呢。一直有人伺候她、照料她、庇护她、保护她、宠溺她。落到眼下这种境地,简直难以置信。一个能帮上忙的朋友或邻居都没有。她向来有不少朋友、邻居和能干的黑奴乐意为她效劳。现在,最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却一个帮手都没有。她竟陷入如此孤立无援、担惊受怕、远离家乡的境地,简直难以置信。

家!只要能回家,管他北佬不北佬。回家,哪怕埃伦还病着。她太想看到埃伦那张甜美的脸,想让嬷嬷有力的胳膊搂住自己。

斯嘉丽晕乎乎地站起身,继续朝前走。快到家时,她看到韦德挂在前门上晃**。一看到妈妈,小家伙顿时皱起脸,哭着举起一根瘀青的脏手指。

“疼!”他抽噎着,“疼!”

“嘘!嘘!闭嘴!不然我可要揍你了。去后院玩泥饼去,不准乱跑。”

“韦德饿了。”他抽噎着,把那根受伤的手指塞进嘴里。

“我不管。赶紧去后院——”

她抬起头,瞧见普利西正从楼上窗户探出身来,满脸惊恐和担忧。但一看到女主人,那张脸顿时如释重负。斯嘉丽招呼她下楼,自己也跟着进了屋。门厅真凉快呀。她解下帽子,往桌上一扔,抬起前臂擦了把湿漉漉的额头。这时,她听到楼上的房门开了,门里传来一阵无比痛苦,又十分压抑的低吟声。同时,普利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来。

“医生到了吗?”

“没有,他来不了。”

“天哪,斯嘉丽小姐!玫兰小姐的情况很糟糕!”

“医生来不了。没人能来。你来接生,我帮你。”

普利西顿时张大了嘴,抖着舌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斜睨着斯嘉丽,双脚划拉着地板,细瘦的身子扭来扭去。

“别跟个傻子似的!”斯嘉丽嚷道,为她愚蠢的表情大为光火,“怎么了?”

普利西一步步地朝楼梯退去。

“天哪,斯嘉丽小姐——”她转着眼珠,眼里满是惊恐和羞愧。

“怎么了?”

“天哪,斯嘉丽小姐!我们必须请个医生。我——我——斯嘉丽小姐,我根本不会接生。妈妈给人接生时,从来不让我待在旁边。”

斯嘉丽惊恐地呼出一口长气,几乎把肺里的空气都排空了,才勃然大怒。普利西想从她身边溜走,俯身一冲,却被斯嘉丽一把抓住。

“你这个撒谎的黑鬼——什么意思?之前一直说很懂接生,到底怎么回事?快说!”她抓着她猛摇,直摇得那满头鬈发的脑袋跟喝醉酒般乱晃悠。

“我撒谎了,斯嘉丽小姐!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我只见过一次接生,之后妈妈就不让我看了。”

斯嘉丽怒瞪着普利西,吓得她直往后缩,想伺机逃脱。一时间,斯嘉丽的脑子还拒绝接受这个事实,但终于反应过来普利西也不比自己更会接生,她顿时怒不可遏。虽然这辈子都没打过黑奴,此刻她却抡起疲惫的手臂,使出全力,狠狠甩了那小黑脸一巴掌。普利西放声尖叫,但更多是出于害怕,而非疼痛。然后,这丫头就开始上蹿下跳,扭着身子想挣脱斯嘉丽的钳制。

普利西尖叫时,二楼上的呻吟声停了。片刻后,玫兰妮虚弱而颤抖的声音传来:“斯嘉丽?是你吗?请上来一下!求你了!”

斯嘉丽松开普利西的胳膊。小丫头一屁股坐在楼梯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斯嘉丽站了一会儿,抬头往上看,低低的呻吟又响了起来。她站在那儿,觉得自己脖子上似被压了一副沉重的轭架,只要一迈步,立刻就能感受到这负荷有多重。

她努力回想生韦德时,妈妈和嬷嬷为她做的每件事。但仁慈的阵痛几乎模糊了一切,让人如堕雾中。终于,她还是想起几件事,于是迅速用权威十足的口吻,给普利西下达命令。

“炉子生上火,烧壶开水。把能找到的毛巾和那团细绳都带上。把剪刀拿来。别告诉我你找不到这些东西。全找齐后,赶紧拿上来。快点!”

她一把拽起普利西,推向厨房。然后,她也挺直肩膀,朝楼上走去。要告诉玫兰妮,只能由她和普利西来接生,真是件很难开口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