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嘉丽站在塔拉庄园的门廊上,目送兄弟俩离开。直到马蹄声完全消失,她才梦游般地走回椅子旁。她觉得脸颊发僵,似有什么痛楚。嘴倒是真酸了,因为怕被兄弟俩看穿心事,她一直扯着嘴角强撑笑容。她疲惫地坐下,蜷起一条腿,心难受得发胀,胀得似乎要从胸口跳出来。心怦怦跳着,还时而怪异地轻轻**一下。她双手冰凉,生出一种大祸临头之感,整张脸上都是痛苦和困惑。一个被娇纵惯了、向来有求必应的孩子,第一次碰到不顺心的事,的确会有这般困惑。
阿希礼要娶玫兰妮·汉密尔顿!
噢,不可能!兄弟俩一定弄错了。他们在跟她开玩笑呢。阿希礼不会,不会爱上她。玫兰妮那种小耗子一样的人,谁都不会爱她的。斯嘉丽轻蔑地回想起玫兰妮孩童般的身材,那张严肃的心形脸普通得几乎毫无特色。而且,阿希礼好几个月没见过她了。自从去年在十二橡树园举办完家庭聚会,他顶多去过亚特兰大两次。不,阿希礼不会爱上玫兰妮。因为——噢,她绝不会错!因为,他爱的是她啊!她,斯嘉丽,才是他心中所爱。这点她一清二楚!
斯嘉丽听见嬷嬷沉重的脚步把过道地板踩得微微晃动,连忙放下腿,努力摆出更平静的神情。绝不能让嬷嬷怀疑出了什么事。嬷嬷觉得,奥哈拉家的人从肉体到灵魂都属于她,他们的秘密就是她的秘密。哪怕一丝可疑之处,都足以令她像寻血猎犬般不屈不挠地追踪到底。凭借以往的经验,斯嘉丽知道,若无法立刻满足嬷嬷的好奇心,她肯定会去问埃伦。然后,斯嘉丽就得向母亲交代一切,或者编个合情合理的谎言。
嬷嬷从过道里出来了。这是位身宽体胖的老太太,一双小眼睛敏锐机灵,活像大象的眼睛。她是地道的非洲人,皮肤黑得发亮,全身心都献给了奥哈拉家。她是埃伦的左膀右臂,令三位小姐深感绝望,也令屋里其他仆人恐惧不已。尽管是黑人,她的行事标准和自尊心却跟主人们一样高,或者说甚至更高。她在埃伦的母亲——索朗热·罗比亚尔的卧室中长大。索朗热是个优雅淡漠、鼻梁高挺的法国女人。无论是自己的孩子,还是仆人,一旦逾矩,她都绝不姑息。嬷嬷原是埃伦的奶妈,埃伦从萨凡纳嫁到内地,她也跟了过来。嬷嬷疼爱谁,就会管教谁。因为爱斯嘉丽,也很以她为傲,所以嬷嬷无时无刻不在管束着她。
“两位少爷走了吗?斯嘉丽小姐,你怎么不留他们吃晚饭?我都吩咐波尔克多准备两副刀叉啦。你的礼貌呢?”
“噢,他们老聊打仗,我听腻了,实在不想晚饭时继续听。尤其爸爸还会插进来,大叫大嚷地讨论什么林肯先生。”
“我和埃伦小姐费尽心血地教导你,你却跟庄稼汉一样没礼貌。怎么披肩也不裹上!夜风可一直在往里灌哪!我说过多少遍啦,光着肩膀吹夜风会发烧的!斯嘉丽小姐,赶紧进屋吧。”
斯嘉丽故作淡定地转过身,庆幸嬷嬷只顾着念叨披肩,没注意到她的脸。
“不,我想坐在这儿看夕阳。太美了。你帮我把披肩拿来吧。求你了,嬷嬷,我想坐在这儿等爸爸回来。”
“听声音,你好像感冒了。”嬷嬷怀疑地道。
“欸,我没有。”斯嘉丽不耐烦地说,“快去把我的披肩拿来。”
嬷嬷一摇一摆地走回过道,斯嘉丽听见她站在楼梯井,轻声唤楼上的女仆。
“喂,罗莎!把斯嘉丽小姐的披肩给我扔下来。”然后,声音变大了些,“这没良心的黑鬼,一点都不中用。唉,还是得我上楼去拿。”
斯嘉丽听见楼梯嘎吱作响,轻轻站了起来。嬷嬷回来,肯定又要接着数落她待客不周。斯嘉丽觉得,心碎之际还得听这种鸡毛蒜皮的唠叨,真让人受不了。她犹豫不决地站在原地,不知该躲到哪儿,直到心痛稍微平息些。这时,她突然想起件事,顿时升起一线希望。爸爸这天下午骑马去了威尔克斯家的庄园——十二橡树园买管家波尔克的老婆迪尔西。迪尔西是十二橡树园的女仆总管和接生婆。六个月前,波尔克跟她成婚后,就日缠夜缠,求主人把迪尔西买回来,好让他俩能住在同一个庄园里。这天下午,杰拉尔德被缠得没法,只得动身去谈迪尔西的身价。
斯嘉丽想,父亲肯定知道那个糟糕的消息是真是假。哪怕这天下午他真没听到什么,也可能会注意到,或感觉到威尔克斯家有什么令人兴奋的事。如果能在晚饭前私下见见父亲,说不定就能找出真相。没准儿,那只是兄弟俩的一个可恶玩笑。
杰拉尔德快回来了。若想单独见他,她只能去转入大路的车道口等着。她悄悄走下台阶,小心地回头看了看,确定嬷嬷没在楼上窗口瞅她。没看到那张裹着雪白头巾的大黑脸透过翻飞的窗帘窥探,露出不赞同的神情,斯嘉丽才大胆地提起绿花裙子,飞快地沿小径朝车道奔去。虽然穿了双有缎带花边的轻便舞鞋,但她还是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砾石车道两旁,茂密的雪松枝叶交错,形成一道穹顶,把长长的林荫大道变成了一条幽暗的隧道。一跑到虬枝盘结的雪松下,斯嘉丽就知道自己安全了,不用怕被屋里的人看见,这才放慢脚步。她气喘吁吁,因为束腰勒得太紧,实在跑不了多远。不过,她还是尽可能快地往前走,很快便抵达车道尽头,来到主路上。可她并未停下,直到拐过一个弯,确信有一丛树木挡住屋里人的视线,才终于止住脚步。
斯嘉丽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地坐在一截树桩上等父亲。虽然已经过了他该回家的时间,她却很高兴他回来晚了,因为这样正好可以喘口气,让自己的脸色平静些,免得引他起疑。她时刻盼望着听到父亲的马蹄声,看到他以平时那种玩命的速度冲上山坡。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杰拉尔德还是没回来。斯嘉丽望向大路那头,痛楚又涌上心头。
“噢,不可能吧!”她想,“他怎么还不回来?”
因为早晨下过雨,眼前蜿蜒的道路已经变得一片血红。斯嘉丽看着这条路,思绪也随之飘下山坡,飘到缓缓流淌的弗林特河,接着穿过杂草丛生的湿软河底,爬上对面山坡,就到了阿希礼居住的十二橡树园。这条路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此——它通向阿希礼,通向那座带白色廊柱、仿佛希腊神庙般占据坡顶的漂亮屋子。
“噢,阿希礼!阿希礼!”斯嘉丽想着想着,心越跳越快。
听完塔尔顿兄弟的那些闲话,她心里一直沉重又凄凉,既困惑,又担心会大难临头。此刻,这些感觉却被积蓄了两年的狂热取代。
想想也怪,长大前,她从未觉得自己对阿希礼多着迷。小时候,她看着他来来去去,却从未动过心。两年前,阿希礼完成在欧洲的三年游历,到家后没多久,便登门造访。从那日起,她便爱上了他。事情就这么简单。
当时,她就站在前门廊上。他从那条长长的林荫大道骑马而来,一身灰色绒面呢外套,宽宽的黑领结将褶边衬衫衬得格外漂亮。即便现在,她依然记得他衣服上的每个细节,记得他的靴子有多闪亮,记得领带夹上的徽章刻着美杜莎头像,以及他看见她时,立刻摘下头上的巴拿马草帽,拿在手里的样子。他跳下马,把缰绳扔给一个黑人小孩,站在原地仰望着她。那双慵懒的灰眸睁得大大的,满是笑意。阳光灿烂,照在那头金发上,仿佛给他戴了顶银光闪闪的帽子。他说:“斯嘉丽,你都长大啦。”接着,他便轻快地走上台阶,吻了她的手。还有他的声音!她永远忘不了听到他的声音时,自己心怦怦跳的感觉。仿佛第一次听到般,那声音缓慢而洪亮,真是悦耳极了。
从那一刻起,她就想得到他,就如想要东西吃、要马骑、要柔软的床睡觉般简单自然,不需要任何理由。
两年来,他陪着她在县里到处跑,参加舞会、以吃油炸鱼为主的野餐、各种聚餐,还有观摩法院开庭日。虽然从不如塔尔顿兄弟或凯德·卡尔弗特来得勤,也不如更年轻的方丹兄弟缠得紧,但阿希礼每周都会来塔拉庄园。
没错,他从未向她示爱,那双清澈的灰眸也从未如斯嘉丽熟知的其他男人一样,燃起炽热的光。但是——但是——她知道他爱她。绝对错不了。比理性更强烈的直觉和源自经验的认知告诉她,他爱她。那双眼睛不再慵懒或遥远时,她分明常常令他吃惊。而他充满渴望与忧伤地望着她时,则会让她困惑不解。她真的知道他爱她。他为何不说呢?真让人弄不明白。不过,他身上还有太多她不明白的东西。
他总是谦恭有礼,却也冷淡疏离。谁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斯嘉丽更猜不透。在一个人人都有什么就说什么的地方,阿希礼的内敛的确令人恼火。跟其他年轻小伙一样,县里常见的消遣,诸如打猎、赌博、跳舞、谈论政治等,他也样样精通。甚至,他还是全县最出色的骑手。但跟其他所有人不同,这些愉快的活动并非他生活的目的。所有人里,只有他对书本和音乐感兴趣,也只有他热爱写诗。
噢,金发灰眸的他为何如此英俊,却又那般谦恭有礼、冷淡疏离?他为何总热衷于谈论欧洲、书籍、音乐、诗歌之类无聊透顶,让她根本不感兴趣,却又那般想听的东西?夜复一夜,斯嘉丽跟他一起在半明半暗的前门廊坐过一会儿后,入睡时总会焦躁不安地辗转反侧,数小时难以成眠。她只能自我安慰:他下次来看望自己时,肯定会求婚。可他来了一次又一次,除了她心中的那份狂热愈演愈烈,其他方面依然毫无结果。
她爱他,想拥有他,却不懂他。她单纯直率,就如吹过塔拉庄园的风、绕过塔拉庄园的黄色河流,到死都无法理解复杂的事物。如今,她却要面对一个性格复杂的人。这可是生平头一遭。
阿希礼家的人世代都喜欢把闲暇时光用于思考,而非行动。他们尽情编织五光十色、脱离现实的梦。阿希礼会进入一个比佐治亚更美丽的内心世界,然后不情不愿地返回现实。他观察旁人,对他们既不喜欢,也不厌恶。他观察生活,无喜又无悲。无论宇宙,还是自己的处境,他都接受它们最本真的模样,然后耸耸肩,便又回到音乐、书籍和更美好的世界。
斯嘉丽不明白,她对他的心如此陌生,为何还会为他着迷。他这份神秘就像一扇无锁又无匙的门,激起她的好奇心。他身上那些她无法理解的东西,只会让她更爱他。而他古怪又克制的追求方式,也只会更坚定她想将他据为己有的决心。她毫不怀疑,他总有一天会向自己求婚,因为她太年轻、太娇惯,从未尝过败绩。此刻,这个可怕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阿希礼要娶玫兰妮!怎么可能!
唉,就是上周的一天,他们在暮色中从费尔霍尔骑马回来时,他还说:“斯嘉丽,我想告诉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却又不知怎么说。”
她故作娇羞地垂下眼,心因狂喜而怦怦直跳,想着那个幸福的时刻总算来了。可他随即又说:“不是现在!我们快到家了,时间不够。噢,斯嘉丽,我真是个胆小鬼!”说完,他一夹马刺,就跟她飞奔上山,朝塔拉庄园而去。
斯嘉丽坐在树桩上,回想那些曾令她如此开心的话,突然觉出另一种含义,一种可怕的含义。说不定,他当时就是想告诉她这则订婚消息!
噢,父亲要是回来就好了!这样悬着心,她真是再也受不了了。她又焦急地望向大路那头,结果却再次失望。
此刻,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下,天边的红霞渐渐褪成粉色。头顶的天空也从蔚蓝缓缓变为知更鸟鸟蛋般的蓝绿色。乡间的暮色带着仿佛超越尘世的静谧,在她周围悄然降临。暮色迷蒙,笼盖四野。红色的犁沟和那条仿佛被划开的红土路失去了神奇的血色,变成普通的褐色土地。大路对面的牧场上,马、骡子和奶牛都安静地站着,脑袋越过篱笆横木,等着被赶回畜栏吃晚饭。它们不喜欢牧场溪边那些灌木丛投下的暗影,不住地冲斯嘉丽**耳朵,仿佛渴望有人相伴。
河边沼泽地的高大松树在阳光下本是无比温暖的绿色,到了这奇异暮色中,却被柔和的天空衬得黑乎乎的,活像一排挤得密不透风的巨人,正将那缓缓流淌的黄色河水藏入脚下。河对岸的山坡上,威尔克斯家高高的白色烟囱也渐渐融入周围浓密橡树的黑影里。只有远方点点晚餐桌上的灯火,表明那儿还有一所房子。温暖柔和的春意带着新垦田地和所有新生绿植蓬勃生长的香甜潮气,将她渐渐包围。
夕阳、春日和新生的绿植,斯嘉丽都不稀奇。她就像接受呼吸的空气与喝下的水一般,随意接受了它们的美。因为除了女人的脸、马、丝绸裙等实实在在的东西,她从未意识到其他事物的美。然而,宁静暮色中,塔拉庄园这片精心照料的土地,却给她纷乱的思绪带来几分平静。她热爱这片土地,就像爱母亲灯下祈祷的面容一般。然而,她却并未意识到这点。
蜿蜒宁静的大路上,依然不见杰拉尔德的身影。要是再等一会儿,嬷嬷肯定会寻过来,将她骂回屋。可就在她盯着黑乎乎的大路望眼欲穿之际,山下牧场突然传来马蹄声,接着便见马群、牛群惊恐地四下散开。杰拉尔德·奥哈拉正全速穿过田野,朝家奔来。
他骑着膘肥体壮的长腿猎马,远远看去,就像个孩子骑了匹过于高大的马。长长的白发在脑后翻飞,他挥舞鞭子,一路吆喝着催马前行。
虽然满心焦急,斯嘉丽仍无比骄傲地看着父亲,因为杰拉尔德的确是个杰出的骑手。
“真不明白,他怎么一喝点酒便要去跳栅栏。”她想,“而且,去年秋天,他就是在这儿摔破了膝盖。本以为他会吸取教训,尤其他还对妈妈发过誓,保证再也不跳了呢。”
斯嘉丽并不畏惧父亲,反而觉得他比姐妹们更像自己的同龄人。瞒着妻子跳篱笆让他感受到一种孩子般的骄傲和带着负疚感的愉悦,就跟斯嘉丽与嬷嬷斗智斗勇时得到的那种快乐一样。她站起来看他。
大马奔到篱笆栅栏前,抖擞精神,如小鸟般轻而易举地跃了过去。骑手热烈欢呼,鞭子在空中挥得啪啪直响,白色鬈发在脑后乱飞。杰拉尔德没看见树影中的女儿,在大路上勒住缰绳,赞许地拍着马脖子。
“全县的马都比不上你,全州也一样。”杰拉尔德骄傲地冲自己的马说道。虽然已在美国待了三十九年,他仍带着浓重的米斯郡(1)口音。然后,他匆匆捋顺头发,整理好皱巴巴的衬衫和已经歪到一只耳后的领结。斯嘉丽知道,这番匆忙打扮,只为在妻子面前装出一副绅士模样,表明自己拜访完邻居后,庄重安稳地骑马归来。她也知道,此刻正是展开话题,却不必担心会泄露自己真实意图的好时机。
她放声大笑。杰拉尔德果然吓了一跳,接着便认出她,红通通的脸上顿时现出既窘迫,又略带挑衅的神情。因为膝盖僵硬,他艰难地跳下马,飞快地把缰绳挽到手臂上,迈着沉重的步子朝她走来。
“咳,小姐,”他捏了捏她的脸蛋,“所以说,就跟你妹妹苏埃伦上周监视我一样,你也是来暗中盯梢,打算去妈妈那儿告状的?”
他低沉沙哑的声音虽有怒意,却也带着几分讨好,斯嘉丽调皮地啧啧几声,伸手拉正他的领结。父亲喷到她脸上的气息浓烈,是波旁威士忌混合了些许薄荷的味道。他身上还有嚼烟、上过油的皮革和马的味道。这些气味混合到一起,不仅总让斯嘉丽想起父亲,也让她本能地喜欢有这股味道的其他男人。
“不,爸,我可不是苏埃伦那种搬弄是非的人。”她向他保证,接着退后几步,端详起他重新整理过的着装,一副很有见地的模样。
杰拉尔德个头不高,也就五英尺出头。但他腰圆脖子粗,坐下后,陌生人一看还以为他是个大块头。粗壮的身体由结实的短腿支撑。那双腿总是套着最棒的皮靴,张得大大的,像个神气活现的小男孩。大多数矮子认真起来,都难免让人觉得有点滑稽,但谷场上的矮脚鸡是备受尊重的,杰拉尔德也如此。谁都不曾冒失地认为杰拉尔德是个滑稽的小矮子。
他已年过花甲,一头银色鬈发,精明的脸却没有一丝皱纹。锐利的蓝眼睛虽小,却满是年轻人的无忧无虑。这说明除了考虑在打扑克时抓多少张牌,他从不琢磨更抽象的问题。那是张地道的爱尔兰人脸:圆圆的,面色红润,短鼻阔嘴,一副好斗模样。
暴躁易怒的外表下,杰拉尔德·奥哈拉有颗无比柔软的心。他看不得哪个奴隶噘着嘴挨骂,哪怕那人十分该骂;他也听不得小猫叫或孩子哭。不过,他最怕被人识破这个弱点。殊不知,无论是谁,跟他相处不到五分钟,都会发现此人心地善良。如果知道这点,他的虚荣心肯定会大受伤害,因为他喜欢认为自己声嘶力竭地发号施令时,人人都会颤抖着服从。他从未想过,庄园里的人其实只服从一个声音——他妻子埃伦轻柔的声音。他永远无法洞悉这个秘密,因为上至埃伦,下到最蠢笨的农工,人人都缄默不语、善意共谋,始终让他相信他的话就是规矩。
相比其他人,生为长女的斯嘉丽更不在意他的脾气和咆哮。杰拉尔德也知道,三个儿子相继躺入家族墓地后,他再也不会有儿子,于是便慢慢习惯了像对待男孩一样对待这个女儿。这让斯嘉丽再高兴不过。她比妹妹们更像父亲,因为教名卡罗琳·艾琳的卡伦娇弱纤细、喜欢空想;而教名苏珊·埃莉诺的苏埃伦则最以自己优雅的淑女风范为傲。
此外,一个相互制约的协议也将斯嘉丽和父亲绑到一起。杰拉尔德若撞见她不肯多走半英里路到大门,偏要翻栅栏,或跟某个追求者在前门台阶上坐到太晚,他可以当面严厉批评,却不得向埃伦或嬷嬷透露半句。斯嘉丽若发现他跟太太严肃保证后,仍骑马跳栅栏,或照常从县里的流言蜚语中听到他打扑克输了多少钱,也一定会克制自己,在晚餐桌上缄口不提,绝不会像苏埃伦那样故作天真地说出来。斯嘉丽和父亲都向对方郑重保证,此类事件绝不会传到埃伦耳朵里,因为那只会伤害她。埃伦的柔情,他们可是说什么都不愿伤害的。
渐渐隐没的天光中,斯嘉丽看着父亲,不知怎的,突然觉得有他在身边就很安心。他身上有某种生气勃勃、粗糙率直的东西吸引着她。作为最没有分析头脑的人,她意识不到自己之所以被吸引,是因为她也或多或少具备同样的特质。但十六年来,埃伦和嬷嬷费尽心血,都想将这种特质抹去。
“这下,你总算像模像样了,”她说,“除非自吹自擂,否则谁也不会怀疑你又捣了鬼。但我真觉得,去年摔破膝盖后,你还跳同一道栅栏……”
“哎呀,哪儿该跳,哪儿不该跳,我还用不着自己女儿教训,”他嚷嚷着,又捏了捏她的脸颊,“反正是我自己的脖子,不是吗?再说,小姐,你怎么披肩都不裹上就出来了?”
见父亲又用老伎俩回避令他不快的话题,斯嘉丽轻轻挽住他的胳膊,说:“我在等你呀。没想到你回来得这么晚。我就想知道,你到底把迪尔西买下来没有。”
“买下了,但那价钱可真是要了我的命。把她和她那小闺女普利西都买回来了。虽然约翰·威尔克斯差点想白送,但我可不能让别人说杰拉尔德·奥哈拉在交易中打友情牌。我叫他收下三千美元,当那两人的卖身钱。”
“天哪,爸爸,三千美元!你没必要买普利西呀!”
“怎么,我已经到了被自己女儿评头论足的时候啦?”杰拉尔德慷慨激昂地嚷道,“普利西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家伙,所以……”
“我知道她,又狡猾,又蠢笨。”斯嘉丽平静地继续道,丝毫不在意他的大叫大嚷,“你买下她,只是因为迪尔西求你买。”
杰拉尔德顿时泄了气,一脸尴尬。每次做了好事被拆穿,他都这副模样。父亲如此不善掩饰,斯嘉丽不由得放声大笑。
“咳,是又怎样?如果迪尔西成天闷闷不乐地想念孩子,买下她有什么用?好啦,我再也不让这儿的黑小子娶外面的女人啦。太贵了。来吧,小姐,我们进屋吃晚饭。”
暮色渐浓,天空褪去最后一抹绿色,微微寒意取代了柔和的春色。斯嘉丽却还在踯躅,寻思该怎样提起阿希礼的话题,才能不让杰拉尔德起疑。这事可真难办,因为斯嘉丽生来便不擅随机应变。杰拉尔德跟她太像,每次都能识破她那些小花招,正如她拆穿他的把戏一样。而且,他每次拆穿谁,几乎都不讲究技巧。
“十二橡树园的人都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