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跟平常一样。凯德·卡尔弗特也在。办好迪尔西的事后,我俩在走廊上喝了几杯香甜热酒。凯德刚从亚特兰大回来,那儿乱糟糟的,大家都在谈论战争和……”

斯嘉丽叹了口气。杰拉尔德一旦聊起战争和脱离联邦,不唠叨几个小时肯定停不下来。她赶紧打岔,换了个话题。

“他们提明天的烤肉宴了吗?”

“嗯,提过。那位小姐——叫什么来着?就是阿希礼的表妹,去年来过这儿的那个小可爱。噢,对了,玫兰妮·汉密尔顿小姐,就是这个名字。她和哥哥查尔斯已经从亚特兰大来了,还——”

“噢,她真的来了?”

“嗯,真是个甜美安静的姑娘,只字不提自己的事,女人就该这样。走吧,女儿,别磨蹭啦。你妈妈该到处找我们了。”

这消息让斯嘉丽的心沉了下来。她还存着一线希望,盼着玫兰妮·汉密尔顿被什么事绊住,留在她该待的亚特兰大。此刻,甚至连父亲也赞美玫兰妮生性甜美安静,跟自己大不相同,斯嘉丽再也忍不住地开口了。

“阿希礼也在吗?”

“嗯。”杰拉尔德松开女儿的胳膊,转过身,目光犀利地盯着她的脸,“你跑这儿来等我,就是为了问这个吧?干吗拐弯抹角,不直接问?”

斯嘉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心中恼火,脸也渐渐红了。

“好啦,说吧。”

她还是什么也不说。要是女儿能使劲摇晃父亲,让他闭嘴就好了。

“他在,还跟其他几个姐妹一样,诚心诚意地问起你,说他们都希望你明天一定要去参加烤肉宴,别被什么事耽搁了。我保证你肯定会去。”他狡猾地道,“好啦,女儿,你跟阿希礼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事都没有。”她断然否定,拉起他的胳膊,“爸爸,进屋吧。”

“哟,现在你倒是想进去啦,”他说,“但不把你弄明白,我可不走。让我想想,你最近的确不对劲哪。他一直在戏弄你?向你求婚了?”

“没有。”她立刻应道。

“他的确不会。”杰拉尔德道。

斯嘉丽顿时火冒三丈,杰拉尔德却摆摆手,让她平静下来。

“嘘,小姐!今天下午,约翰·威尔克斯跟我说阿希礼要娶玫兰妮小姐,他还让我千万保守秘密。这事明天才会宣布。”

斯嘉丽的手从他的臂弯滑落。原来,这事是真的!

心口剧痛,犹如被野兽的尖牙狠狠咬了一口。此时,她感觉到父亲正盯着自己,那目光带了些怜悯,也有几分懊恼,因为他遇到了一个不知如何解决的难题。虽然爱斯嘉丽,但她若非要让他解决那些幼稚的问题,他又会不快。埃伦知道所有答案。斯嘉丽应该向她诉苦才对。

“你这不是在丢自己以及我们全家人的脸吗?”他又像激动时那样,声嘶力竭地吼道,“明明全县的男人都随你挑,你却偏偏要追逐一个不爱你的男人!”

愤怒和受伤的骄傲,竟驱走了些许痛楚。

“我没追着他跑。就——就是觉得有点吃惊罢了。”

“撒谎!”杰拉尔德凝视着她那张备受挫折的脸,突然温言细语地加了一句,“抱歉,女儿。但你毕竟还小,好男人多的是。”

“妈妈嫁给你时才十五岁,我已经十六了。”斯嘉丽闷闷地道。

“你妈妈不同,”杰拉尔德说,“她从不像你这么反复无常。好啦,女儿,振作起来,下周带你去查尔斯顿看望厄拉利姨妈。萨姆特要塞的事在那儿都闹翻天啦,不出一周,你就会忘掉阿希礼。”

“他还当我是小孩,”斯嘉丽想着,又悲伤,又愤怒,一时间竟说不出话,“以为只要拿件新玩具来晃一晃,我就能忘掉伤痛。”

“好啦,别跟我犟嘴,”杰拉尔德警告道,“但凡有点脑子,你早该嫁给斯图尔特或布伦特·塔尔顿。好好想想吧,女儿。嫁给双胞胎中的任何一个,两家种植园便能合二为一。吉姆·塔尔顿和我就在两家交界处给你盖座大房子,就在那一大片松林和……”

“能不能别再把我当小孩!”斯嘉丽嚷道,“我不想去查尔斯顿,也不想嫁给双胞胎。我只要——”她想住口,却已经来不及。

杰拉尔德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一字一句地开了口,仿佛这些话都来自他鲜少使用的思想宝库。

“你只想要阿希礼,却偏偏要不到。如果他想娶你,哪怕我跟约翰·威尔克斯交情这么好,我真答应了也会心有不安。”见女儿一脸惊讶,他继续道,“我想要自己的女儿幸福。你若嫁给他,可幸福不了。”

“噢,我会的,我会幸福的!”

“不会的,女儿。只有相似的人结合,才能得到幸福。”

斯嘉丽突然心生恶意,很想大喊一句:“可你就很幸福。你和妈妈一点也不像。”然而,她还是忍住了,怕太过放肆,父亲会给她一巴掌。

“我们和威尔克斯家的人不同。”他字斟句酌,说得很慢,“威尔克斯家的人跟邻居们也不像,跟我认识的任何一家人都不像。他们真是群怪人,最好还是表亲通婚,把那些怪毛病都传给自家人吧。”

“唉,爸,阿希礼不是——”

“嘘,丫头!我可没说那少年坏话,因为我喜欢他。而我说‘怪’,并不是‘疯狂’之意。他的怪异跟卡尔弗特家那种为了赌匹马,什么都能押上的怪异不同;跟每代都会出一两个酒鬼的塔尔顿家不同;跟方丹家那些粗野暴躁、稍感被轻视就要杀人的小畜生也不同。当然,他那种怪异很好理解。但若非上帝保佑,我杰拉尔德·奥哈拉也会有那些毛病!我倒不是说你若嫁给阿希礼,他会跟哪个女人私奔,或动手打你。他要真打,说不定你还能幸福些,因为你至少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可他怪就怪在其他地方,让人根本捉摸不透。我虽然喜欢他,但他说的话,我十有八九都听不懂。好啦,丫头,跟我说实话,他要唠叨起书、诗歌、音乐和油画之类的蠢东西,你真能听懂?”

“噢,爸爸,”斯嘉丽不耐烦地嚷道,“我要是嫁给他,一定都改。”

“噢,你会改变,那现在试试?”杰拉尔德恼火地瞪了她一眼,“你对天下的男人知之甚少,更别提阿希礼了。哪个妻子,也无法改变丈夫分毫,记住这点。至于改变威尔克斯家的人——女儿,想都别想!一家人都那样,向来都那样,很可能也会一直那样。我告诉你,他们生来就奇怪。瞧那副急急忙忙往纽约和波士顿赶的样子,又是听歌剧,又是看油画。还从北佬手里一箱一箱地买法文书和德文书。他们成天坐在那儿看书、做梦,还不如跟普通人一样打打猎、玩玩扑克呢。”

“论骑马,全县谁都比不过阿希礼。”父亲把阿希礼说得如此娇弱,斯嘉丽大为光火,“或许除了他爸,没人比得上他。至于打扑克,上周在琼斯伯勒,你不刚输给阿希礼两百美元吗?”

“卡尔弗特家的小子又在胡说八道了,”杰拉尔德无可奈何地道,“不然你怎么会知道具体数目。阿希礼的确能跟我这种马骑得最好,牌也打得最棒的人在一起。丫头!我不否认,他喝起酒来甚至能把塔尔顿家的人喝趴下。虽然他所有事都在行,但就是心不在焉。所以,我才说他怪。”

斯嘉丽一声不吭,心直往下沉。最后这点她辩无可辩,因为杰拉尔德说得对。这些娱乐消遣的事阿希礼虽然很在行,却总是心不在焉。其他人如痴如醉的东西,他不过是礼貌性地表示出些许兴趣而已。

杰拉尔德明白她沉默的原因,拍拍她的胳膊,得意地道:“好啦,斯嘉丽!你得承认,我没说错吧。嫁个阿希礼那样的丈夫干什么?威尔克斯家的人全都疯疯癫癫的。”接着,他又哄道,“刚才我提起塔尔顿兄弟,也没有非要把他们推给你的意思。他们虽然不错,但你若喜欢凯德·卡尔弗特,咳,我也没问题。卡尔弗特家都是好人,每个人都是,虽说那家老头子娶了个北佬。我死后——嘘,亲爱的,听我说完!我就把塔拉庄园留给你和凯德——”

“就算把凯德放在银盘上端给我,我也不要,”斯嘉丽气呼呼地嚷道,“求你别再把他推给我!我不想要塔拉庄园,也不想要什么老种植园。种植园一文不值,要是……”

她正想说“要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人”,杰拉尔德已经气得大声咆哮。她竟如此轻慢自己送出的礼物。要知道,除了埃伦,这可是他最看重的东西。

“斯嘉丽·奥哈拉,你敢站在这儿,跟我说塔拉庄园这片土地一文不值?”

斯嘉丽倔强地点点头。她的心太痛,已经顾不上是否会惹怒父亲。

“土地是世上最有价值的东西,”他吼道,又粗又短的胳膊愤怒地胡乱挥舞着,“因为这是唯一能流传下去的东西,你给我好好记住!土地是唯一值得为之卖力、战斗,甚至拼命的东西。”

“噢,爸爸,”她厌恶地反驳道,“你说起话来真像个爱尔兰人。”

“我为此羞愧过吗?不,我反倒引以为荣呢。小姐,别忘了,你也是半个爱尔兰人!对任何有爱尔兰血统的人来说,他们生活的土地就是他们的母亲。此时此刻,我真为你羞愧。我把除老家米斯郡以外,全天下最美的一块地送给你,你什么反应?竟嗤之以鼻!”

杰拉尔德正准备痛痛快快地发泄一通怒气,看到斯嘉丽悲伤的脸,又忍住了。

“好啦,你还小,将来自然会爱上。只要是爱尔兰人,就没法摆脱这种情感。你还是个孩子,又在为情郎操心。等再大一些,你会明白……好啦,赶紧决定是选凯德、双胞胎,还是埃文·芒罗家的哪个小子。到时候,看我如何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

“噢,爸爸!”

这会儿,杰拉尔德已经烦透了这个话题,也认为要他解决这个问题着实令人恼火。他觉得很委屈,不是已经把全县最棒的小伙和塔拉庄园都给斯嘉丽了吗,她怎么还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杰拉尔德还希望女儿能用鼓掌和亲吻来迎接这些礼物呢。

“好啦,小姐,别再噘着嘴。不管你嫁给谁,只要他合你的意,是个骄傲又绅士的南方人就行。对女人来说,结婚后才有爱情。”

“噢,爸爸,这都是多老的观念啦!”

“很好的观念啊!东奔西跑,为了爱情结婚这种美国人才会干的事,不就跟仆人和北佬一样吗!父母为女儿选择的婚姻,才是最好的婚姻。因为,你这样的傻丫头,怎么分得清好男人和无赖?就瞧瞧威尔克斯家。他们为何代代兴旺发达、门庭不衰?还不是因为如长辈所愿,与跟自己相似的表亲结合。”

“噢!”斯嘉丽不禁大叫出声。杰拉尔德的话让她明白了可怕而必然的事实,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新的痛楚。杰拉尔德看着她垂着头,不安地挪动着双脚。

“你没哭吧?”他问,笨拙地摸摸她的下巴,想捧起她的脸。而他自己的脸,也因同情皱了起来。

“没有!”她猛地扭过头,激动地嚷道。

“撒谎。不过,我为你骄傲。丫头,很高兴你还有自尊心。希望明天的烤肉宴上,你也能保持这份骄傲。我可不想让县里其他人说闲话,嘲笑你为了一个只肯跟你做朋友的男人伤心欲绝。”

“他心里有我,”斯嘉丽悲伤地想,“噢,他想我的时候可多了!我知道,我看得出来。只要再多点时间,我一定能让他开口——噢,要是威尔克斯家的人别老觉得他们应该跟表亲结婚就好了。”

杰拉尔德挽起她的胳膊。

“现在,我们进屋吃晚饭,这些事就你我知道,别拿去烦你妈妈了。你也不想让她操心吧。女儿,擤擤鼻子。”

斯嘉丽用她的破手帕擤了擤鼻子,两人手挽着手,沿着黑乎乎的车道往上走,那匹马缓缓跟在后头。快到屋子时,斯嘉丽正想再说点什么,就瞧见妈妈站在门廊的阴影下。她戴着帽子和手套、裹着披肩。嬷嬷站在她身后,脸上阴云密布,手里拎着埃伦给奴隶们看病时,常用的那个黑皮包。嬷嬷的嘴唇本就厚,还往下耷拉着,生气起来,下嘴唇更是比平时拉长一倍。这会儿,那嘴唇就拉得老长。斯嘉丽知道,嬷嬷肯定又在为什么不如意的事生气。

“奥哈拉先生,”埃伦一看到两人沿着车道而来,立马唤道(哪怕已经结婚十七年,生养了六个孩子,埃伦仍讲究规矩),“奥哈拉先生,斯莱特里家有人生病。埃米刚出生的孩子快不行了,必须赶紧受洗。我正准备跟嬷嬷过去,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她询问式地提高声音,仿佛在等杰拉尔德同意。其实这不过是一种礼貌的表示,对于杰拉尔德却很受用。

“天哪!”杰拉尔德咆哮道,“那帮白垃圾为何老在晚饭时间找你?亚特兰大那边都在讨论打仗,我正想告诉你那事呢!去吧,奥哈拉太太。外面有麻烦,你要不去帮忙,晚上都睡不踏实。”

“她晚上向来睡不踏实,都忙着去照顾那些完全可以自理的黑鬼和白垃圾了。”嬷嬷兀自嘟囔着走下台阶,朝等在车道边的马车而去。

“亲爱的,吃饭时就坐我的位置吧。”埃伦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拍了拍斯嘉丽的脸颊。

尽管强忍泪水,被妈妈一碰,斯嘉丽仍激动不已。妈妈的碰触似乎有魔力,她窸窸窣窣的绸裙里,马鞭草香囊也散发出淡淡的香味。对斯嘉丽来说,埃伦·奥哈拉身上有种惊人的魅力。她就像常驻屋中的奇迹,令人敬畏、着迷,又让人倍觉安慰。

杰拉尔德把妻子扶进马车,吩咐车夫一路小心。托比已经为杰拉尔德家赶了二十年马车,听到主人指挥他如何干老本行,气得一声不吭地噘起嘴。车开了,嬷嬷坐在车夫旁边,两人刚好构成一幅完美的“非洲人噘嘴生气图”。

“我要是不为斯莱特里那帮垃圾做那么多事,他们就得花钱去别处想办法,”杰拉尔德气呼呼地想,“也早把那几亩可怜巴巴的沼泽洼地卖给我,搬出本县了。”说到这儿,他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个切实可行的恶作剧。“快,女儿,咱们去告诉波尔克我没买到迪尔西,反倒把他卖给约翰·威尔克斯了。”

他把缰绳扔给站在旁边的一个黑小孩,就开始上台阶,完全忘了斯嘉丽正难过,一心想着捉弄自己的贴身男仆。斯嘉丽跟在他后面,脚步沉重地迈上台阶。她想:自己跟阿希礼配成一对,总不会比爸妈更奇怪。和往常一样,她又开始纳闷,吵闹又迟钝的父亲,怎么会娶到母亲那样的女人。因为两人无论出身、教养,还是思维习惯,都有天壤之别。

(1) 爱尔兰共和国东部伦斯特省一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