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听着,”布伦特说,“咱们去威尔克斯家吧。阿希礼和姑娘们肯定乐意留我们吃晚饭。”
斯图尔特看上去有些不安。
“不,还是别去了。他们肯定忙着准备明天的烤肉宴,再说……”
“噢,我忘了,”布伦特急忙道,“嗯,不能去那儿。”
两人冲马吆喝几声,默默地赶了会儿路,斯图尔特黝黑的脸尴尬地变红了。直到去年夏天,斯图尔特都在双方家庭和全县人民的赞同下,追求英迪亚·威尔克斯。大家都觉得,对他而言,冷静从容的英迪亚·威尔克斯或许能起到安定作用。无论如何,大家都热切地希望如此。斯图尔特本可结下这门亲,布伦特却不满意。虽然喜欢英迪亚,布伦特却觉得她过于平淡柔顺,他自己绝不会爱上她,所以无法在这事上与斯图亚特达成共识。这是兄弟俩第一次意趣不投。兄弟竟关注自己眼中平平无奇的姑娘,让布伦特很是不忿。
然后,去年夏天在琼斯伯勒橡树林的一次政治集会上,他俩突然注意到斯嘉丽·奥哈拉。虽然打小就认识那姑娘,也认为骑马上树几乎跟自己一样好的她,向来都是最讨人喜欢的玩伴,但直到那一刻,他们才惊讶地发现她已经长大,成了全世界最迷人的姑娘。
两人第一次注意到,她那双绿眸多么灵动,笑起来时那对酒窝多么深,那手足多么小巧,而那腰身多么纤细。他们机灵的俏皮话逗得她连声欢笑。想到她已将他们视为一对出色的兄弟,两人就更加殷勤卖力,使出浑身解数。
对兄弟俩而言,那真是他们一生中值得纪念的日子。所以,后来再提起此事,两人总会纳闷以前怎么没注意到斯嘉丽的魅力。他们永远都找不到正确答案。原来,斯嘉丽那天是故意引他们注意的。她生来就无法忍受哪个男人会不爱自己,反而去爱别的女人。一看到英迪亚·威尔克斯跟斯图尔特说话,她那掠夺的天性就受不了了。吸引斯图尔特不够,布伦特也不放过,于是她干脆把两人一并拿捏了。
如今,兄弟俩都爱上了她。英迪亚·威尔克斯和莱蒂·芒罗(布伦特曾漫不经心地追求过她)都被抛到脑后。兄弟俩都没问过,斯嘉丽若接受他们当中的一个,失败的那个该怎么办。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再次对同一个姑娘意见一致,兄弟俩已相当满意,因为他们并不嫉妒彼此。这种情况让邻居们很感兴趣,却让他们那个并不喜欢斯嘉丽的妈妈恼火不已。
“那狡猾的丫头要是看上你们当中的哪一个,就是他活该,”她说,“或者,说不定她两个都要,那你们就只能搬去犹他州。就看那些摩门教徒收不收留你们吧——我表示怀疑……我只担心,你们迟早会为那个两面三刀的绿眼小妖精争风吃醋,冲对方开枪。不过,真闹成那样或许也不错。”
那次集会后,斯图尔特每次见到英迪亚都不舒服。倒不是英迪亚责骂过他。甚至那姑娘觉察出他突然变了心,也不曾从眼神或举止中流露分毫。她实在太过淑女。但斯图尔特自觉对她有愧,跟她待在一起就不自在。他知道他已经让英迪亚爱上自己,也明白她仍爱着自己。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这么做的确非绅士所为。他依然很喜欢她,并因为她冷静良好的教养、丰富的学识和具有的其他种种优秀品质而敬重她。但是,见鬼,跟斯嘉丽明媚又善变的魅力相比,她真是太呆板无趣、一成不变。跟英迪亚在一起,他总能胸有成竹;跟斯嘉丽在一起,他却毫无头绪。这点虽足以令男人心烦意乱,却自有其魅力。
“呃,我们去凯德·卡尔弗特家吃晚饭吧。斯嘉丽说凯瑟琳从查尔斯顿回家了。关于萨姆特要塞,说不定她能带回些我们都没听过的消息。”
“凯瑟琳才不知道。我跟你打赌,两美元赌一美元,她连要塞就在港口外都不知道,更不知道那里头满是北佬,只是现在已经被我们轰跑了。她只知道自己参加过的舞会和招惹了多少追求者吧。”
“嘿,去听听她胡说八道也很有趣啊,反正得找个地方,躲到老妈上床睡觉为止。”
“见鬼!我喜欢凯瑟琳,她很有趣。听她聊聊卡罗·雷特和查尔斯顿的其他人也不错。但我绝对无法忍受跟她那个北佬后妈同桌吃饭。”
“斯图尔特,别太为难她了,她心眼还是好的。”
“我不会为难她。我可怜她,但我无法喜欢自己可怜的人。她忙里忙外,拼命讨好,想让人舒服自在,说的、做的却偏偏适得其反。我真是烦死她了!她觉得南方人生性野蛮,甚至还把这话告诉咱妈。她害怕南方人。我们每次去,她都一副吓得要死的模样。我总觉得,她就像只蹲在椅子上的母鸡,瘦骨嶙峋,晶亮的眼里满是茫然和恐惧。她似乎随时做好准备,任谁有点动静,就立刻扑棱着翅膀咯咯乱叫。”
“欸,你不能怪她。你的确开枪打中了凯德的腿。”
“呃,我当时喝醉了,否则才不会开枪。”斯图尔特说,“凯德倒不记仇。凯瑟琳、雷福德和卡尔弗特先生也没记仇。只有那个北佬后妈鬼哭狼嚎地说我是未开化的野蛮人,还说体面人生活在野蛮的南方人中间不安全。”
“哎呀,你就别怪她了。她不过是个北佬,不怎么懂礼貌。再说,你的确开枪打中了她的继子。”
“哼,见鬼!那也不能成为侮辱我的理由啊!你还是妈妈的亲生儿子,可托尼·方丹上次开枪打中你的腿,咱妈发火了吗?没有,她只是派人把老方丹医生请来包扎伤口,还问医生枪法精湛的托尼怎么失了准头,莫不是喝醉了酒。你还记得托尼当时有多生气吧?”
兄弟俩放声大笑。
“妈可真是个榜样!”布伦特由衷地赞道,“她总能在人前把事办漂亮,绝不会让人难堪。”
“嗯。但我们今晚回到家,她很可能会当着爸和几个女孩的面,让我俩难堪。”斯图尔特沮丧地说,“听着,布伦特。我猜,咱俩多半去不成欧洲啦。要知道,妈妈说过,我们如果再被大学开除,游学旅行就别想了。”
“去他的!我们又不在乎,对吧?欧洲有什么好看的?我敢打赌,那些老外想在我们面前显摆的,佐治亚全都有。我敢说,他们的马没我们的快,姑娘也没我们这儿的漂亮。而且,他们那儿的黑麦威士忌肯定没法跟咱爸的比。”
“阿希礼·威尔克斯说,欧洲有无数美景和音乐。阿希礼喜欢欧洲,总是谈起那儿。”
“欸,威尔克斯一家都那样,就喜欢音乐、书本和风景。妈妈说,因为他家爷爷来自弗吉尼亚。弗吉尼亚人向来喜欢那类东西。
“随他们去吧。我只要有好马骑、好酒喝、好姑娘追,再来个坏妞开开心,谁要去欧洲都不关我的事……游学旅行没了又怎样?我们眼下若真在欧洲,打起仗来怎么办?都来不及赶回家。相比去欧洲,我宁愿上战场。”
“我也是,随时都行……听着,布伦特!我知道咱们应该去哪儿吃晚饭了。穿过沼泽,去埃布尔·温德家吧。我们还可以告诉他,咱们四兄弟又回来了,随时可以参加操练。”
“好主意!”布伦特热切地嚷道,“我们还能听到骑兵连的所有消息,并弄清楚他们的军服最终定了什么颜色。”
“要是佐阿夫兵那样的,打死我也不参军。穿那种宽松下垂的红裤子,跟个娘们似的。我觉得,那种裤子就跟女人的红法兰绒衬裤差不多。”
“少爷们想去温德先生家?要是真去了,可吃不上晚饭。”吉姆斯说,“他家的厨子死了,还没买新的。现在就是个女人在做饭,其他黑小子告诉我,她简直是全州最蹩脚的厨子。”
“天哪,他们干吗不另外买个厨子?”
“那种白垃圾怎么买得起更多黑奴?他家的奴隶从没超过四个。”
吉姆斯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鄙夷。因为塔尔顿家有上百个黑奴,所以他就跟所有大庄园里的黑奴一样,认为自己社会地位稳固,根本瞧不起那些只有几个奴隶的小农场主。
“看我不打掉你一层皮,”斯图尔特恶狠狠地嚷道,“竟敢说埃布尔·温德先生是‘白垃圾’。他的确穷,但绝不是垃圾;任何人,无论黑人还是白人,谁要敢说他坏话,我都不答应。全县没有比他更好的人,要不骑兵连怎么会选他做少尉?”
“这个我可一直都没弄明白,”主人的威胁并未影响到吉姆斯,“我觉得,他们应该从富人里挑军官,而不是从白垃圾里挑。”
“他不是白垃圾!你是要拿他跟斯莱特里家那种名副其实的白垃圾比吗?埃布尔只是不富有。他是小农场主,并非大种植园主。士兵们觉得他够好,推选他当少尉,那任何黑小子都不能肆意诋毁他。骑兵连自有公断。”
三个月前,佐治亚退出联邦那天,骑兵连正式成立。从那以后,入伍的新兵们就一直盼着打仗,却无法得偿所愿。
虽然提出的建议不少,这支队伍却还未定名。跟确定军服颜色和款式一样,大家对取名这事也各执己见,互不相让。什么“克莱顿野猫”、“吞火魔术师”、“北佐治亚轻骑兵”、“佐阿夫兵”、“内陆步枪队”(哪怕这支骑兵连配备的是手枪、马刀和单刃猎刀,并没有步枪)、“克莱顿灰衣连”、“血与怒喝者”、“雷霆硬汉”,都各有拥趸。未定名前,每个人都管这支队伍叫“骑兵连”。尽管最后定下了响亮的名称,自始至终,大家还是最爱叫它“骑兵连”。
军官都由连队成员推选,因为除了几个参加过墨西哥战争和塞米诺尔战争的老兵,县里再没人打过仗。而且,哪怕是老兵,大家若不喜欢、不信任,也无法被推选为领头人。尽管人人都喜欢塔尔顿家的四兄弟和方丹家的三兄弟,却都不愿推选他们。因为塔尔顿兄弟太容易喝醉,又爱玩闹;方丹兄弟性子又太急,脾气躁。于是,阿希礼·威尔克斯当选上尉,因为他是全县最出色的骑手,头脑也很冷静。大家指望他能多多少少维持一些秩序。雷福德·卡尔弗特当选中尉,因为每个人都喜欢他。而埃布尔·温德则当选少尉,他父亲原是在沼泽上捕猎的,他自己现在成了小农场主。
埃布尔是个精明又严肃的大块头,目不识丁,却心地和善,比其他小伙大一些,在女人面前也很有礼貌。骑兵连里几乎没有谄上欺下之事。很多人的父亲和祖父都是从小农场主逐渐富裕起来的。何况埃布尔在骑兵连中枪法第一,七十五码外就能射中松鼠的眼睛,是个名副其实的神枪手。而且,他熟知各种野外生存技巧,什么雨中生火、追踪动物、寻找水源,样样在行。大家都佩服有真本事的人,而且都喜欢他,所以才让他当军官。他庄重地承担起这份荣誉,没有丝毫不合宜的自负,仿佛这只是他应尽的义务。然而,虽然种植园主们不介意,其女眷和奴隶们却无法忽视他并非绅士出身的事实。
最初,骑兵连只征募种植园主的儿子,算是一支士绅队伍。每人自备马匹、武器、装备、军服和贴身仆从。但在克莱顿这样的新县,富有的种植园主毕竟不多,为充实兵力,势必得招募小农场主、边远蛮荒林区的猎人、沼泽捕兽者或车夫(7)家的子弟。极少数情况下,甚至连穷苦白人也招,只要他们处于本阶级的平均水准以上。
和富有的邻居们一样,一旦开战,后面这些年轻人也巴不得去打北佬。然而,经费这个敏感问题又随之而来。小农场主几乎都没马,干农活全靠骡子。就是骡子也没有多余的,鲜有哪家能超过四头。就算骑兵连接受骡子,他们也舍不得让骡子上战场,更何况连队肯定不收。至于穷苦白人,能拥有一头骡子的都认为自己境况颇佳。而边远蛮荒林区的猎人和沼泽捕兽者们既没马,也没骡子,全靠地里的收成和沼泽里捕获的猎物过活。他们通常以物易物,一年到头连五美元现金都很难见到,根本买不起马和军服。然而,跟富有的种植园主们一样,他们穷归穷,也傲气十足,绝不接受富邻居们的任何施舍。因此,既要照顾所有人的情绪,又要建起一支充实的队伍,斯嘉丽的父亲、约翰·威尔克斯、巴克·芒罗、吉姆·塔尔顿、休·卡尔弗特(其实,除了安格斯·麦金托什)……县里所有大种植园主都慷慨解囊,捐钱装备连里的马匹和人员。结果,每个大种植园主都同意出钱装备自己的儿子和若干其他人。如此安排,倒可以让那些不太富裕的成员既得到马匹和军服,又不会觉得尊严受损。
骑兵连每周在琼斯伯勒集合操练两次,祈祷战争快点打响。马匹还没配齐,但已经有马的人,还是在县政府大楼后的田野搞起他们想象中的骑兵演习。他们从客厅墙上摘下独立战争时期的马刀奋力挥舞,声嘶力竭地叫喊,掀起漫天尘土。还没马的则坐在布拉德小店前的路缘石上,一边嚼着烟草聊天,一边看有马的人操练。或者,他们也会去比试枪法。没必要教他们打枪,大多数南方人从小就玩枪,打猎更是让人人都成了神枪手。
从种植园主家到沼泽地小屋,形形色色的火器汇聚到一起。有初次越过阿勒格尼山脉时,用来打松鼠的新式长枪;有在一八一二年战争、塞米诺尔战争和墨西哥战争中用过的前装枪;还有镶银的决斗手枪、大口径短筒小手枪、双筒猎枪以及英国制造、枪托都是用光亮好木料的新式来复枪。
操练往往都会在琼斯伯勒的几家酒馆结束。黄昏时分,打架斗殴层出不穷,军官们等不到北佬打来,就得忙着处理伤员。正是在此类斗殴中,斯图尔特·塔尔顿开枪打伤了凯德·卡尔弗特,托尼·方丹打伤了布伦特。骑兵连组建时,兄弟俩刚被弗吉尼亚大学开除回家,所以便满腔热情地参了军。但两个月前的那次枪击事件后,妈妈把他们打发进州立大学,还勒令两人老实待在学校。在校期间,他们十分怀念充满**的操练,觉得只要能骑着马呐喊、能跟朋友们开枪射击,不上学也没关系。
“好吧,那我们就抄近道去埃布尔家。”布伦特建议道,“我们从奥哈拉先生家的河床和方丹家的牧场穿过去,一会儿就到了。”
“除了负鼠和青菜,肯定没别的东西可吃。”吉姆斯争辩道。
“你什么都别想吃,”斯图尔特咧嘴一笑,“因为你要回家告诉妈妈,我们不回去吃晚饭。”
“不,我不去!”吉姆斯惊叫道,“不,我不去!我才不想为你们做的事挨她的揍,这可一点也不好玩。她一来就会问我你们怎么又被开除了,然后会说我为什么今晚没把你们带回家让她揍。接着,她准会像见到六月鳃金龟的鸭子一样向我扑来。她肯定会把一切都怪到我头上。你们要是不带我去温德先生家,我就在林子里待一夜,没准儿还会被巡逻队抓走。比阿特丽斯小姐正在气头上,我宁愿被巡逻队抓走,也好过落入她手中。”
兄弟俩看着这个已经下定决心的黑小子,觉得又困惑又气恼。
“这小子竟蠢到宁愿被巡逻队抓去,要是果真如此,老妈又多了个能唠叨好几周的话题。我发誓,黑鬼就是更麻烦。有时我都想,废奴主义者的观点很正确。”
“唉,让吉姆斯面对我们都不愿面对的局面,的确不对。就带上他吧。但是,听好了,你这个冒失的黑傻瓜,要是敢在温德家的黑奴们面前摆架子,暗示我们顿顿都有烤鸡肉和火腿,他家却只有兔子和负鼠,我就……我就告诉老妈去。而且,以后上战场也不带你。”
“摆架子?在那帮穷黑鬼面前摆架子?绝对不会,我可是讲礼貌的。比阿特丽斯小姐不是像教育你们一样,也教育我要懂礼貌吗?”
“她可没把我们三个教好。”斯图尔特说,“走吧,继续赶路。”
他勒着自己那匹大红马退了几步,然后一夹马刺,那马便轻松跃起,跳过圆木劈成的篱笆栅栏,落在了杰拉尔德·奥哈拉种植园柔软的泥土地上。布伦特的马紧随其后。接着,吉姆斯也紧紧攥着马鞍和马鬃跳了过去。虽然很不想跳栅栏,但为了跟上两位主人,比这更高的栅栏他也跳过。
越来越浓的暮色中,他们择路穿过红色犁沟,下坡到了河床处。布伦特冲兄弟嚷道:“喂,斯图!你难道真的不觉得,斯嘉丽原本是要留我们吃晚饭的?”
“我一直都这么以为,”斯图尔特嚷道,“你觉得为何……”
(1) 19世纪60年代初,美国南方十一个州为反对林肯解放黑奴的政策,相继脱离联邦(the Union),转而成立美利坚联盟国(the Confederate States of America),又称“南部邦联”。
(2) 指《圣经》中《出埃及记》第9章第1—7节记载的一次畜疫之灾。
(3) 斯图尔特的昵称。
(4) 佩蒂帕特的昵称。
(5) 查尔斯的昵称。
(6) 玫兰妮的昵称。
(7) 也称“赶马车人”,常指美国南方的贫苦白人,含有贬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