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盘算:“我说什么呢?从哪里说起呢?”而前行中,她又认出了那些灌木丛、树丛、山丘上的灯芯草,以及远处的那座宅邸。最初的温柔之情又回来了,被抑制的可怜之心得到了舒张,脉脉含情。和风拂过她的脸庞;一滴一滴融化的雪,自叶芽上落入草丛。

她像从前那样,从草坪的小门走了进去,来到宅邸的正院,院子边上各种着两排茂密的椴树。长长的树枝随风摇曳,沙沙作响。狗吠声连天,响成一片,却未见一个人影。

她手扶木栏杆,沿着宽敞笔直的楼梯拾级而上,走廊的石地板上落满灰尘,几个房间一字排开,像是在隐修院或者客栈里一样。他的房间在走廊尽头,最里面,左侧。当她将手指放到门锁上时,突然感到浑身无力。她害怕他不在里面,又几乎希望如此,然而这是她唯一的希望,是她最后的机会。她定神片刻之后,一想到这眼下不得不做的,便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他正在火堆前,双脚搭在壁炉架上,抽着烟斗。

“嗬!是您啊!”他连忙站起来说道。

“没错,是我!……罗多尔夫,我想征求一下您的意见。”

纵使她用尽了全力,也开不了口。

“您丝毫没变,还是那么迷人。”

“哦!”她又心酸地说道,“迷人也是可怜的迷人,我的朋友,您都不屑一顾。”

于是他开始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辩解,由于编造不出更好的理由,便含混不清地请求原谅。

他的话语,尤其是嗓音和其本人的表演,打动了她,她装出信以为真的样子,或者说也许她真的相信了这个分手的借口:这是关系到一位第三者的荣誉乃至生命的秘密。

“无所谓了!”她一边悲伤地看着他,一边说道,“苦我已经受过了!”

他语气中带有几分哲学意味地说道:

“生活就是如此!”

“那我们分手之后,”爱玛说,“生活对你好吗?”

“哦!不好……也不坏。”

“如果我们没有分开,也许会更好些。”

“是啊……也许吧!”

“你这么觉得?”她凑过去说。

然后她叹了叹气。

“哦,罗多尔夫!但愿你能知道!……我有多爱你!”

就在此时,她拉起他的手,一时间二人双手十指交叉——就像第一天,在农展会上那样!碍于自尊,他在这样的柔情之下颇有些挣扎。可是,她倒进他怀中,对他说道:

“没有你,叫我怎么活下去?一旦习惯了幸福之后,再戒掉就难了!我当时绝望至极!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等我全部告诉你,你就明白了。可你却好……躲着我!……”

因为三年以来,出于男性与生俱来的怯懦,他始终小心翼翼地避开她。而爱玛此时娇滴滴地将头钻进他怀中,比**的母猫还要妩媚,继续说道:

“承认吧,你爱上了别的女人!哦!我理解她们,真的!我原谅她们。你引诱她们,就像当初引诱我一样。你是个男人!你有的是办法讨女人欢心。不过我们就要重新开始了,对吗?我们会彼此相爱的!看啊,我在笑,我很幸福!……你说话啊!”

她看上去迷人至极,眼中含着泪水,仿佛暴风雨过后,蓝色花萼上的水珠。

他拉她坐在他的双膝上,用手背爱抚着她光滑的发带,在暮色中最后一抹光线之下,发带犹如金色的箭矢在闪耀。她低下额头;他终于用唇尖轻轻地,吻了吻她的眼睑。

“你哭了!”他说,“为什么?”

她突然抽泣起来。罗多尔夫以为这是爱情爆发所致。见她不说话,他便将这番沉默当作最后的腼腆,大声说:

“啊!原谅我!你是唯一我喜欢过的女人。我愚蠢,可恶!我爱你,永远爱你!……你究竟怎么了?告诉我!”

他跪了下去。

“唉,好吧!……我破产了,罗多尔夫!你得借我三千法郎!”

“可是……可是……”说着他慢慢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

“你知道,”她马上接着说道,“我丈夫把全部的财产都放在一个公证人那里,可这个人逃了。我们借了债,客户也不付账。遗产清理还没有结束,到时候我们会有钱的。可是,今天,没有这三千法郎,人家就查封我们。就是现在,马上。我信任你的友情,于是就来了。”

“啊!”罗多尔夫脸色一下全白了,心想“原来她是为了此事而来”!

最后他平静地说道:

“我没有这么多钱,亲爱的夫人。”

他没有撒谎。如果他真有这笔钱,也许会给她,尽管说做这样的蠢事总是令人不怎么愉快:爱情会经受诸多狂风,而其中最彻骨、最能将其连根拔起的,则是金钱上的需求。

她先望了他几分钟。

“你没有这么多钱!”

她重复了好几遍:

“你没有这么多钱!……我真不该最后还来讨这个羞辱!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你比其他男的好不到哪儿去!”

她露出了真面目,有些不知所措了。

罗多尔夫打断了她,坚称他现在“手头很紧”。

“啊!我同情你!”爱玛说道,“没错,十二分的同情!……”

正说着,她的目光停在一把银丝嵌花的马枪上,它在摆满兵器的盾形板上闪闪发亮。

“可是,如果一个人这么穷,就不会在枪托上镶银丝!就不会买有玳瑁嵌饰的座钟!”她指着那个布勒式时钟(39)继续说着,“马鞭上也不会有镶金哨子!”她还碰了碰那些哨子!“表链上也不会有饰物!哦!你什么都不缺!卧室里还有一个酒柜。因为你爱的是你自己。你好好看看,你有宅邸、农场、林子;你去围猎,去巴黎游玩……唉!哪怕是这个,”她抓起壁炉上的袖口链扣大喊道,“这些最没用的玩意儿!也能换些钱!……噢!我才不要!你留着吧!”

说完她将两个链扣远远甩了出去,上面的金链撞在墙上断了。

“可我,我可以把一切都给你,把一切都卖掉,我可以用双手干活儿,可以沿街乞讨,就为了你的一个微笑,就为了你能看我一眼,就为了听你说声‘谢谢’!而你待在那儿,安安稳稳地坐在扶手上,好像你还没有让我受够苦似的!你心里很清楚,没有你,我原本可以生活得很幸福!谁逼你这么做的?是打赌了吗?然而你曾经爱我,你说过……刚才还说过……啊!还不如赶我走呢!我手上你亲吻的余温还在,就在这儿,在地毯上,你跪在我面前,信誓旦旦,永远爱我。你让我相信:两年间,你把我拉进了最华丽美妙的梦里!……噢!我们的旅行计划,你还记得吗?哦!你的信,你的信!我的心都碎了!……而如今,当我回到他身边,回到他身边,他富有、幸福、自由!祈求他帮一个谁都能帮的忙,我哀求着,带给他我所有的温柔。他却拒绝了我,因为这要花掉他三千法郎!”

“我没有这么多钱!”他极其冷静地回答道,这份冷静好似一个盾牌,挡住了强压的怒火。

她离开了。墙壁好似在摇晃,天花板也向她压来。她再次经过那段长长的小路,那些被风吹散的枯叶堆绊到了她的脚。最后她来到栅栏前的界沟那里,她急着打开栅栏门,指甲被门锁弄断了。接着,又走了百余步,她气喘吁吁,晕头转向,险些摔倒,停了下来。她转过身,再一次看到了这座无动于衷的宅邸,它的草坪、花园、三座庭院,以及正面所有的窗户。

她怔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只感觉到脉搏在跳动,像震耳欲聋的音乐,响彻田野。脚下的土地比水波还要绵软,在她的眼中,畦田犹如无尽的褐色波浪,滚滚而来。所有模糊的记忆,所有的想法,一瞬间同时涌现在她的脑海中,就像一束焰火放射出无数的火花。她看见了她的父亲、勒赫的工作室、她和莱昂的那个房间、另一片风景,这一切疯狂攫住了她。她害怕了,好不容易恢复平静,心中仍然乱糟糟的,这倒也是真的。因为她已经想不起来眼下这可怕的情形的原因,也就是说,钱的问题。令她感到痛苦的,只有爱情,她感到自己的灵魂正经由这些回忆弃她而去,就像那些受伤的人,在弥留之际,感到生命正在从流血的伤口中逝去。

夜幕降临,有乌鸦在飞。

她突然觉得有一些小火球在空中发出夺目的光芒,如照明弹一般,旋转着,旋转着,融进树枝间的积雪。每个火球中间,都出现了罗多尔夫的面孔。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近,进入她的身体,又全部消失了。她认出那是房屋的灯火,远远地在雾中闪烁。

于是她的境遇,像一道深渊,呈现在眼前。她用力喘着气,像要将胸口撕裂似的。接着,在一种悲壮至极的心情之下,她几乎是喜悦般跑下了山坡,穿过便桥、小路、小巷、菜场,来到了药房老板的店铺门前。

没有人。她正要进去。可是,门铃一响,就会有人来,于是她从栅栏溜了进去,屏声息气,贴着墙边,一直走到了厨房门口,炉子上点着一支蜡烛。朱斯坦穿着背心露出衬衫袖子,端着一盘菜正往外走。

“啊!他们正在吃饭。等等。”

他回来了。她敲了敲玻璃窗。他出来了。

“钥匙!上面的那把,里面有……”

“什么?”

他看着她,十分吃惊她的脸色如此苍白,在夜色的衬托下格外白皙。在他看来,她分外美丽、庄严,像一个幽灵,他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但预感到某些可怕的事情。

可是她压低声音,语气温柔,又颇有**地连忙说道:

“我想要它!把钥匙给我!”

隔板很薄,能听到餐厅里叉盘清脆的撞击声。

她谎称要毒死老鼠,它们吵得她没法睡觉。

“我得告诉先生一声。”

“不!别去!”

接着,她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说:

“呃!不必了,一会儿我跟他讲。走,给我照路!”

她走进通往配药室的过道。墙上挂着一把钥匙,上面贴着“杂物间”的标签。

“朱斯坦!”药剂师不耐烦了,大声喊道。

“上楼!”

他跟在她的后面。

钥匙在锁眼里一转,记忆引她径直奔向第三块隔板,抓起蓝色大口瓶,拔下瓶塞,手伸到里面,然后抓了满满一把白色粉末,塞进嘴里。

“停下!”他大喊着向她扑去。

“别说话!会来人的……”

他绝望地想叫人来。

“什么也别说,否则全都要归咎在你主人身上。”

然后她突然转身回家,十分平静,几乎像履行了一项义务一般从容。

当夏尔被查封的消息搞得心烦,赶到家时,爱玛刚出门。他又是叫,又是哭,还昏了过去;可是她没有回来。她能去哪里呢?他派费丽茜黛去了奥梅家、图瓦什家、勒赫那里、“金狮”,每个地方都找了。在一阵一阵的恐慌不安中,他目睹自己名誉扫地、倾家**产,贝尔特的前途破灭!是何原因?……一句话也没留!他一直等到傍晚六点钟。最后,他实在沉不住气,以为她去了鲁昂,来到了大路上,走了半古里路,一个人也没碰到;又等了片刻,才往回走。

她已经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快告诉我!……”

她坐在写字台前,写了一封信,慢慢地封上口,添上日期和时间。接着,她郑重地说:

“明天你再看。从现在起,请求你,不要再问我任何问题!……没错,一句也不要问!”

“可是……”

“哦!让我一个人待着!”

说完她在**躺下,伸直身子。

嘴里一股呛人的味道,她醒了过来。她依稀看见了夏尔,又闭上了眼睛。

她很好奇,密切注意着自己会不会痛苦。没有!还没事。她听见挂钟的嘀嗒声,炉火的毕剥声,夏尔站在床边,喘着气。

“啊!死,也没什么!”她心想,“等我睡着,一切就结束了!”

她喝了一口水,然后转过去,面朝墙。

那股可怕的墨水味还在。

“我渴!……哦!我特别渴!”她哀叹着说。

“你这是怎么啦?”夏尔说,把杯子递给她。

“没事!……打开窗户……我气闷!”

说完她猛地感到一阵恶心,几乎来不及从枕头下抽出手帕,就吐了出来。

“拿走!”她急忙说道,“扔掉!”

他问她,她不回答。她不敢动,害怕稍一激动就会吐。就在此时,她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心一直升到心口。

“啊!总算开始了!”她咕哝说。

“你说什么?”

她摇晃着头,轻柔的动作中充满痛苦,下颌始终张得大大的,就像有样东西重重地压在舌头上似的。到了八点,呕吐又开始了。

夏尔留意到盆底有白色的颗粒,附着在内壁的瓷面上。

“离奇!太奇怪了!”他重复说道。

但她声音响亮地说:

“不是,你看错了!”

于是,他轻轻地,几乎是爱抚一般,将手放在她的胃上。她发出一声尖叫。他吓得向后退去。

然后她呻吟起来,刚开始声音很微弱。她的肩膀剧烈抖动,手在**中抓住了床单,脸色比床单还要白。她不均匀的脉搏现在几乎没有了。

她脸色发青,看起来像是在金属蒸汽中凝结而成似的,汗珠从上面渗了出来。牙齿咯咯打战,睁大双眼茫然望着四周,问她问题,她只摇头,有两三次还露出了微笑。渐渐地,她的呻吟在加重。她发出一声喑哑的叫喊。她说自己好点了,一会儿就能起来。可她却一阵抽搐,大叫道:

“啊!好难受,上帝啊!”

他跪到床边。

“说话!你吃了什么?快回答啊,看在上天的分上!”

说完他望着她,眼中流露出的温柔,仿佛是她从未见过的。

“好吧,在那儿……在那儿!……”她虚弱地说。

他扑向写字台,拆开封口,高声读道:“不怪任何人……”他停了停,用手擦擦眼睛,接着读下去。

“什么!……救命!来人啊!”

接着他嘴里只重复着这两个字:“服毒!服毒!”费丽茜黛跑到奥梅家,奥梅在广场上大声宣布了这个消息。勒弗朗索瓦太太在“金狮”里都听见了;一些人下床告诉给邻居们,全镇整夜未眠。

夏尔发了疯一般,话也说不清楚,差点跌倒,在卧室里来回打转。他撞在家具上,拽自己的头发。药房老板绝没有想到场面竟会如此骇人。

他回家给卡尼韦先生和拉里维埃尔医生写信。他六神无主,打了十五遍草稿。伊波利特动身去新堡;朱斯坦骑在包法利的马上,用脚后跟狠狠地踢马肚子,马精疲力竭,累得半死,他只好将它留在纪晓姆森林的山坡上。

夏尔想翻翻医学词典,字行一直在跳动,他无法看进去。

“冷静!”药剂师说,“只需用些强力的解药就可以。中的是什么毒?”

夏尔给他看了信,是砒霜。

“好吧,”奥梅又说,“必须化验一下。”

因为他知道,所有中毒的病例,都要化验。另一位没有明白,回答说:

“啊!做!做!救救她……”

然后他回到她身边,跪到地毯上,头抵住床边,抽泣起来。

“别哭!”她对他说,“很快我就不会再折磨你了!”

“为什么?为什么非得这么做?”

她回答道:

“必须如此,我的朋友。”

“难道你不幸福吗?是我的错吗?可是能做的我都做了!”

“没错……的确如此……你是个好人!”

她将手慢慢伸进他的头发里。这种甜蜜的情感使他悲伤得难以承受;一想到要失去她,他感到自己整个生命正绝望地崩溃。也恰恰就在此时,她对他所流露出的爱胜过了以往任何时候。他毫无办法。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也没有胆量去做什么,事情迫在眉睫,必须立刻解决,这更加使他心烦意乱。

结束了,她心想,自己就要跟一切不忠与可耻,以及无数折磨着她的贪欲统统了断了。此时此刻,她不怨恨任何人。薄暮冥冥的混沌骤然笼罩在她脑际,爱玛已听不见世间的其他声音,只有这颗可怜的心一阵阵地哀叹,轻柔而惝恍,仿佛是一曲渐远的交响中那最后的回声。

“把孩子带过来。”她半支起身子说道。

“你没那么疼了,是吗?”夏尔问道。

“是!是的!”

孩子被保姆抱来了,她穿着长睡衣,两只光脚露在外面,板着脸,似乎还没睡醒。她惊讶地打量着狼藉的卧室,家具上点着蜡烛,十分刺眼,她的眼睛眯着。大概这些蜡烛让她想起了新年或者四月斋狂欢节的早晨,一大早在烛光中醒来后,她就到母亲的**来领礼物,因为她说:

“到底在哪儿啊,妈妈?”

她见大家都不说话,又说道:

“我没有看见我的小鞋子!(40)”

费丽茜黛让她倾身向床,可她的眼睛却一直看向壁炉那边。

“是奶妈拿走了吗?”她问。

“奶妈”二字,一下又让包法利夫人想起了自己的奸情与不幸,她转过来,感到恶心,仿佛一阵毒性更猛的毒药涌了上来。可贝尔特仍趴在**。

“哇!你的眼睛好大啊,妈妈!你的脸真白啊!出了好多汗!……”

她母亲看着她。

“我害怕!”小家伙后退着说。

爱玛拿起她的手想亲一口,她挣脱了。

“行了!把她带走吧!”正在床边抽泣的夏尔大叫着说。

随后症状暂停了片刻,她看起来没那么焦躁了;从她每一句无关紧要的话里,从她胸口每一次稍有平缓的起伏中,他都重新看到了希望。最后,当卡尼韦进来时,夏尔哭着扑进了他的怀中。

“啊!是您!感谢!您真好!情况有好转。来,您看她……”

这位同行完全不同意这个看法,正如他自己所言,不想“拐弯抹角”,索性开些催吐药,以便把胃彻底清理干净。

很快她就吐起了血,嘴也闭得更紧了;四肢抽搐,全身上下布满褐斑;手指底下的脉搏平滑得仿佛紧绷的线,又像一根即将断开的琴弦。

接着她大叫起来,非常吓人。她诅咒着这个毒药,痛骂它,祈求它赶快了断吧。夏尔比她更像临死之人,却还想给她灌药,她用僵直的胳膊推开了夏尔。他站着,用手帕捂着嘴,喘着气,流着眼泪,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脚后跟都在哆嗦。费丽茜黛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奥梅一动不动,深深地叹息。而一直淡定的卡尼韦先生,此刻也开始慌了。

“见鬼!……可是……她用了催吐药啊,只要消除病因……”

“症状应该也会停止,”奥梅说道,“这是明摆着的。”

“可您救救她啊!”包法利大喊道。

药房老板还在大胆地提出假设:“可能这是一种有益的极期症状。”卡尼韦并不听他的,正打算使用一些复方鸦片剂,这时传来一声鞭响,所有的玻璃窗都被震得微微抖动,一辆四轮邮车由三匹疾驰的马驾着,从菜场拐角蹿了出来,泥浆一直溅到了马的耳朵上。拉里维埃尔医生驾到。

恐怕天神显现也未必能比这更让人激动。包法利举起双手,卡尼韦突然住手,而奥梅早在大夫进门前就已经取下了他的希腊软帽。

他属于比沙(41)创立的伟大的外科学派,是已经隐没的那一代通达明哲的开业医生,他们珍爱自己的技艺,几近痴迷,行医时充满热情和洞察力!要是他来了脾气,整个医院的人都要随之发抖。学生们对他尊敬至极,自开业之初,便竭力效仿他。因此,附近镇上的诊所里,常常见到他那样的美丽奴长外套和宽大的黑色礼服,开扣的袖饰微微盖住他那双胖嘟嘟的双手,这双漂亮的手上从不戴手套,仿佛是为了能更加敏捷地深入苦难之中。他鄙视十字勋章、头衔和科学院,对穷人则殷勤慷慨、慈爱有加,行善却不笃信道德,也因此几乎被大家当作圣人,又因太过睿智而人们像害怕魔鬼一样怕他。他的目光,比他手中的手术刀还要锋利,直入你的灵魂,从托词和羞耻中将所有谎言剔除出来。由此,这一身寄威严于宽厚之中的气质,源于他深知自己才华横溢、天降大任和他那四十年勤劳又无可指责的职业生涯。

他一进门,看到爱玛仰面躺着,脸像死人一般,嘴张开着,马上皱起了眉头。随后,他一边做出倾听卡尼韦说话的样子,一边将食指放在鼻孔下面,反复应着:

“好的,好的。”

可他缓慢地耸了耸肩。包法利注意到了。二人对视了一眼。这个对痛苦司空见惯的人,也不禁流出了一滴眼泪,落在胸前的襟饰上。

他想带卡尼韦去隔壁房间,夏尔也跟了过去。

“她的情况非常不好,是不是?敷芥子泥行不行?我也无可奈何了!找找办法啊,您救过那么多人!”

夏尔抱住他,并用一种惊恐、哀求的眼神打量着他,差一点昏倒在他的怀里。

“行啦,可怜的孩子,振作些!已经回天无力了。”

说完,拉里维埃尔医生转身离去。

“您这就走啦?”

“我还回来。”

他出去像有话要跟车夫交代。一同离开的还有卡尼韦先生,他也不想看着爱玛死在自己手里。

药房老板在广场上与他们会合。以他的性格,他离不开名人。他恳求拉里维埃尔先生赏光去他家里用午餐。

他立刻派人去“金狮”买鸽子,还去肉铺买了排骨,图瓦什家里的奶油和莱蒂布杜瓦那里的鸡蛋也各买了一些,药剂师亲自帮忙筹备。奥梅太太一边系着背心上的细绳一边说:

“请多包涵,先生,在我们这种穷乡僻壤,要是没有提前一天打过招呼……”

“高脚杯!”奥梅提醒道。

“要是咱们在城里,至少有办法弄个塞肉猪脚。”

“闭上嘴!……医生,请入席!”

吃过几口之后,他觉得应该为这场灾难提供一些细节了:

“我们一开始发现她咽部干燥,接着上腹出现剧痛,继而剧吐,昏迷。”

“那她究竟是怎么服的毒?”

“我不知道,大夫,我甚至都不清楚,她是从哪儿弄到亚砷酸的。”

朱斯坦手里正端着一摞盘子,吓得全身一抖。

“你怎么啦?”奥梅大声叫道。

这么一问,震耳欲聋的哗啦一声,小伙子手中的盘子全部掉到了地上。

“蠢货!”奥梅大喊道,“笨手笨脚!废物!笨驴!”

可是突然,他又克制地说道:

“我当时,大夫,打算做个化验,primo(42),我很巧妙地插进一根管子……”

“干脆啊,”外科医生说,“你把手指插进她的喉咙里。”

他那位同行一言不发,刚才因为催吐药的事,私下里被狠狠训斥了一通,因此这位卡尼韦仁兄,尽管在畸形足的治疗上狂妄自信、口若悬河,今天却十分谦虚,始终保持着微笑,频频点头会意。

身为晚宴东道主,奥梅颇为得意、兴高采烈;而包法利的悲痛,又让他联想到自己,出于自私,他隐隐地有些幸灾乐祸。医生的出席又令他感激涕零。他便东拉西扯,卖弄起自己渊博的学识来,从斑蝥、箭毒木,到芒齐涅拉树,再到蝰蛇(43)。

“而且我还读到过,大夫,熏制过头的猪血熏肠,有些人吃了也会中毒,就像被雷劈了一样!再怎么说,这是一篇很棒的报告,作者是我们医学界的一位权威,一位大师,著名的卡戴·德·加西库尔(44)!”

奥梅太太再次露面,端着一个什么酒精炉,炉子摇摇晃晃走来。因为奥梅执意要在餐桌上煮咖啡,而且这些咖啡是由他亲自焙炒,又亲自研磨、亲自调配过的。

“Saccharum(45),医生。”他说着将糖递了过去。

后来他把孩子们全都叫了下来,想知道对他们的体质外科医生有何高见。

最后,在拉里维埃尔先生临别之际,奥梅太太请他给丈夫也做个检查。他的血太稠密,每天吃过晚饭就打瞌睡。

“哦!太稠密的不见得是血(46)。”

说完这句没人理解的双关语,这位大夫微笑着打开了门。可是药房里已经挤满了人,他费了很大力气才脱身——图瓦什先生的妻子胸部有一个肿块,令其十分担心,因为她有向炉灰里吐痰的习惯;紧接着是比奈先生,他有时饿得发慌;而卡隆太太则感到有些刺痒;还有勒赫的头晕和莱蒂布杜瓦的风湿,以及勒弗朗索瓦太太,她的胃总是反酸。最后,那三匹马才终于逃之夭夭,大家普遍认为这位大夫不够热情。

布尼西安先生的出现扰乱了公众的注意力,他正从菜场走过,手里捧着圣油。

依照奥梅的原则,他将神父与乌鸦相提并论,认为他会招来死亡的气味。看到教士,对他个人而言是一件晦气的事情。因为教士的长袍让他想到裹尸布,前者令他厌恶,后者使他感到害怕。

尽管如此,在他所谓的“使命”面前,他并未退缩。他陪着卡尼韦返回包法利的家中,这是拉里维埃尔先生在临走前专门交代的;而且,要不是他太太多次劝说,他还想带上两个儿子,让他们习惯一下这些重大的场面,给他们上一课,好让他们日后也记得这个教训,不忘这个庄重的画面。

他们走进卧室时,屋里已被一种死亡的肃穆所笼罩。一块白色的餐巾盖在缝纫桌上,两根燃烧的大蜡烛中间,有一个硕大的耶稣十字架,旁边的一个银盘里放着五六个小棉球。爱玛下巴抵着胸口,眼睛大得出奇;那双可怜的手在床单上拖着。这个临终的动作既丑陋又柔缓,仿佛这就想用殓尸布将自己盖住。夏尔的脸色像大理石一般煞白,两眼发红犹如火炭,他并没有哭,而是立在床尾,与她正面相对。与此同时,神父单膝跪地,低声呢喃着。

她将脸慢慢转过来,一下看到了教士的紫色襟带,她露出欣慰的神色,也许是在这非同寻常的平静中,重拾了业已失去的快感,这种快感源于她最初神秘的宗教冲动,而同时,永恒极乐世界的幻象,开始显明了。

神父起身取下十字架。她伸长脖子,仿佛一位焦渴之人,双唇贴住耶稣基督的身体,用尽最后一口气力,呈上她一生中最庄严的爱之吻。然后他吟诵“愿主慈悲”和“赦罪经”,用右手拇指蘸过圣油,开始涂抹起来:首先是觊觎过世间奢靡浮华的眼睛;接着是贪恋过和煦之风与爱之芬芳的鼻孔;之后是曾因说谎而洞开、曾因傲慢而嗟叹、在**欲之中叫喊过的嘴唇;然后是沉迷于温柔爱抚的双手;最后是那双曾经为满足情欲而奔走、如今再也无法前行的脚掌。

本堂神父擦擦手指,将蘸过圣油的小棉球扔进火中,然后回到这位临终之人身边坐下,告诉她,现在应该把自己的痛苦融进耶稣基督的痛苦之中,将自己托付给神的宽恕。

告诫刚一结束,神父便试着将一支祝圣过的蜡烛放入她的手中,这象征着天国的荣耀,而她即将被其环抱。爱玛虚弱至极,无法合拢手指,如果没有布尼西安先生,蜡烛必将掉到地上。

然而她的面色不再那么苍白,脸上也有了安详的神情,就像这场圣事治好了她。

神父留意到了,还向包法利解释说,有时,天主觉得有利于救赎,会延长一个人的生命。夏尔想起领受圣体的那天,她也是这样差点丧命。

“或许还有希望。”他心想。

确实如此,她向四周看了看,动作十分缓慢,像是从梦中醒了过来。接着,她想要镜子,声音含混不清,她在镜子上照了一会儿,直到眼里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她仰起头,一声长叹,倒在枕头上。

她的胸脯立刻开始急剧地起伏。她的整个舌头都伸了出来;转动的双眼,犹如即将燃尽的灯盏那般暗淡无光。如果不是两肋因为一阵剧烈的喘气而加速抖动,仿佛要将灵魂分离出来一般,大家会以为她已经死了。费丽茜黛跪在十字架前,药房老板也双膝微屈,而卡尼韦先生却茫然地望着广场。布尼西安再次开始祈祷,他的脸向床边侧过去,黑色的长袍拖在身后。夏尔跪在另一侧,向爱玛张开双臂。他拿起她的手,紧紧握住,随着她每一次的心跳而颤抖,仿佛经受着废墟坍塌的反冲。随着她嘶哑的喘气声逐渐加剧,教士也加快了祈祷。祷文混杂着包法利的呜咽,有时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隐没在了拉丁语音节的喑哑低语声中,仿佛敲响了丧钟。

突然,人行道上传来厚木鞋的声音,伴有木棒敲地的响声,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唱道:

天气晴朗呀暖洋洋

小姑娘呀春心**漾

爱玛直起身子,仿佛一具触电的尸体,披头散发,瞪直了眼珠。

大镰刀呀勤忙收割

麦穗麦穗呀堆成垛

弯下腰来呀娜奈特(47)

这田野呀养育你我

“瞎子!”她大喊道。

说完,爱玛笑了起来,无情、疯癫、绝望的一笑,她相信自己看到了这个不幸之人那张丑陋的面孔,像一个可怕的怪物,耸立在永恒的黑暗中。

那一天呀狂风大作

衬裙短短呀飞走啦

一阵**又将她拽倒在了床垫上。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她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