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长途跋涉去看她时,经常在药房老板家里吃晚饭,出于礼节上的考虑,他觉得应该回请一次。
“何乐而不为!”奥梅先生这么回答,“再说,也该重新活动活动,我在这里都闷得快发臭了。咱们去看看表演,下下馆子,好好疯狂一下。”
“啊!亲爱的!”奥梅太太温柔地小声说道,她被他那些含糊其词的冒险计划吓到了。
“怎么?你觉得我总是待在这些挥发性的药剂中间,身体伤害得还不够吗!看吧,这就是女人的德行:她们嫉妒科学,然后反对这些最合理的消遣活动。不管怎么样,相信我。哪一天我就来鲁昂了,咱们一起扔‘钢镚儿’去。”
药剂师以前十分警惕这样的表达方式,可现在他也摆起了这种不正经的巴黎腔调,认为这才是最高级的品位。而且,就像他的女邻居包法利夫人一样,他好奇地向书记员打听首都的风俗,甚至讲起了俚语来蒙……平民,所谓的“窝儿”“摊儿”“俏儿”“飒儿”“布雷达斯追特”(19),还有“我撤了”,表示“我走了”。
于是,一个星期四,爱玛出乎意料地在“金狮”的厨房里,遇见奥梅先生穿着一身出行的套装,也就是说披着一件谁也没见过的旧披风,一只手还提着一个旅行箱,另一只手上拿着居家的毛皮里子的暖脚套。此次出行计划他并未声张,他担心自己不在会引起公众的不安。
重游青年时代的故地,他想必非常兴奋,因为一路上他不停地高谈阔论。然后,车刚一到,他马上跳下车去找莱昂。书记员与他唇枪舌剑一番,也无济于事,奥梅先生硬是将他拉向了豪华的“诺曼底”咖啡厅。药房老板郑重其事,戴着帽子走了进去,他认为在公众场合脱帽太土里土气。
爱玛等了莱昂三刻钟。最后她跑到他的事务所,陷入了胡思乱想,骂他冷漠无情,又责怪自己软弱,她额头贴着窗玻璃度过了一个下午。
他们下午两点钟还面对面坐在桌前。大厅里空无一人,取暖炉的管道,形状有如棕榈树,金色的束状顶端在白色的天花板上弯成圆形。而在二人旁边,在玻璃窗外,阳光明媚,一小股水流自大理石水池中汩汩流出,在池中的水田芥和芦笋之间,三只龙虾木然地躺着,将触须一直伸到了几只扎堆侧卧在一起的鹌鹑。
奥梅兴致勃勃。尽管大厅的奢华比美味佳肴更让他陶醉,但是,波玛尔葡萄酒(20)刺激得他有些活跃。当朗姆酒煎蛋卷上来时,他正大谈女性,阐述着一些有伤风化的理论。最能**到他的,是“优雅”。他喜欢家具精致的公寓里衣着考究的女人,至于形体,他并不反感“大块头”的女子。
莱昂绝望地注视着挂钟。药剂师喝着,吃着,说着。
“您在鲁昂,”他突然说道,“应该很隐秘吧。况且,您的情人们住得不远。”
说完,他看见对方脸红了起来:
“好了,爽快点!您敢否认在雍镇没有……?”
年轻人吞吞吐吐。
“在包法利夫人家里,您没有献过殷勤……?”
“给谁?”
“女仆啊!”
他没开玩笑。不过,面子比谨慎更为重要;莱昂顾不得了,嚷了起来。再说,他只喜欢棕发的女人。
“我赞同您的看法,”药房老板说,“棕发女人性欲更加旺盛。”
说着他凑到朋友的耳边,向他指出根据哪些征兆可以辨认一个女人的性欲旺盛。他甚至东拉西扯到了人种学上:德国女人暧昧,法国女人**,意大利女人多情。
“那黑人女性呢?”书记员问。
“这是艺术家的癖好。”奥梅说道,“服务生,两小杯咖啡。”
“咱们走吧?”莱昂终于不耐烦了。
“Yes.(21)”
可是在走之前,他想见见这里的老板,向他恭贺几句。
年轻人为了甩掉他,便提出有事先走一步。
“啊!我陪您!”奥梅说。
他陪他在街上走着,讲起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孩子、他们的未来以及自己的药房,讲述着药房以前是多么衰败,他又如何将其提升到现在这个完美的地步。
来到“布洛涅酒店”前,莱昂突然丢下他,登上楼梯,而且发现他的情人正处于极大的不安之中。
听到药房老板这个名字,她火冒三丈。然而,他罗列了种种正当的理由:这不是他的错,难道她不了解奥梅先生吗?难道她认为他更喜欢奥梅的陪伴吗?可是她转过身去。他拉住她;接着,他双膝跪地,双手搂住她的腰,做出一副欲火焚身的恳求姿势,令人怜爱。
她站着不动,炽热的大眼睛严肃得几乎有些吓人地看着他。接着泪水模糊了双眼,她垂下了泛红的眼皮,放开了双手。莱昂正捧起她的双手吻着,这时进来了一个侍者,通知先生有人找他。
“你还回来吗?”她说。
“回来。”
“什么时候?”
“一会儿。”
“这是‘权宜之计’,”药房老板见到莱昂时这样说道,“感觉这次来访妨碍到您了。刚才我想中断一下,好让您脱身。咱们去布里杜那里喝一杯嘉露斯(22)。”
莱昂发誓说他必须回事务所了。于是,药剂师便取笑起那些没用的文件和诉讼案卷来。
“真见鬼,您把居雅斯和巴托尔(23)放一放吧!有谁拦着您了吗!拿出点儿男子汉的样子!咱们去布里杜那里,您会见到他那条狗的,非常奇特!”
见到书记员始终坚持:
“那我也去事务所。我一边读报纸一边等您,要么找本《法典》翻翻。”
爱玛的愤怒、奥梅先生的唠叨,或许还有午饭的饱胀,将莱昂弄得晕头转向、犹豫不决,仿佛被药房老板下了迷魂药。奥梅反复说着:
“咱们去布里杜那里吧!就在马尔帕卢街,两步路。”
于是,出于不坚定和愚蠢,也出于诱导人们做出违心之举的无法形容的情感,他听任自己被带到了布里杜那里。他们发现布里杜在小院子里,正监督三名学徒喘着粗气转动着一部机器上的大轮子,在制作苏打水。奥梅提了些建议,拥抱了布里杜。他们喝了嘉露斯。莱昂三番五次想走。可是另一位拉着他的胳膊,拦住他说:
“我马上就走。咱们去《鲁昂灯塔报》看看那几位先生,我要把您介绍给托马森。”
可他还是逃脱了,一口气跑到了酒店。爱玛已经不在了。
她怒气冲冲,刚刚离开。现在她恨起了他。这种食言失约对她来说是种侮辱,她还找了诸多其他理由来冷落他:他毫无男人气概,软弱无力,平庸;比女人还优柔寡断,而且是个吝啬鬼和懦夫。
后来,她冷静下来,感觉自己也许有些诬蔑他了。不过这样贬低所爱之人,难免会疏远彼此的关系。别碰那些偶像,否则上面的镀金会留在手上。
他们终于到了这一步,最常谈论的是那些与爱情无关的事情;而在爱玛寄给他的信中,全是花朵、诗句、月亮和星星,**衰退之后,天真地试图求助于外部的精神力量。她经常期盼,下一次往返约会,能够获得彻骨的极乐;事后她又自认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这种失望很快便被新的希望抹去,爱玛一次次回到他的身边,更加炽热,更加贪婪。她粗暴地脱下衣服,一把抽出胸衣上细细的束带,束带好像一条游蛇,咝的一声一滑而过。她又光脚踮起脚尖看了看门是否关好,然后她身子一抖,身上的衣服全部滑落下来——她脸色苍白,一言不发,神情严肃,扑进他的怀里,身子久久地抖动个不停。
然而,莱昂觉得,在这汗水冷却的额头上,在这颤抖的双唇上,在这迷离的双眼中,在这紧抱的双臂里,有某种极端的、模糊不清的、凄惨的东西,轻轻地滑进了他们中间,仿佛要将二人分开。
他不敢问她;不过,见她如此老到,他心想,她一定经受过各种痛苦和欢愉的考验。曾经令他迷恋的东西,如今则使他感到有些害怕。另外,他厌恶这种日益扩大的对他个性的蚕食。他怨恨爱玛总是获胜的一方。他甚至逼迫自己不再爱她;可随后,一听到她那双短筒靴的噔噔声,他又感到无力抗拒,就像酒鬼看见了烈酒一样。
的确,她对他的关切无微不至,从饭菜的搭配到穿着打扮,以及忧郁的眼神。她将玫瑰揣进怀中从雍镇带过来,并在见面时丢到他的脸上;她担心他的身体,对他的言行给出种种建议;而且,期盼着上天能帮她更久地留住他,她在他的脖子上戴了一个圣母牌。她问起他同事的情况,像一位慈母一样。她对他说:
“不许和他们来往,不许出去,只能想着咱俩。爱我!”
她真想能够监视他的生活,还想过让人在街上跟踪他。酒店附近,经常有个流浪汉一样的家伙,总是跟乘客搭讪,他可能不会拒绝……然而自尊心又令她对此反感。
“唉!算了吧!他对我不忠就不忠吧,无所谓了!我有什么好放不下的?”
有一天,二人早早地分了手,她一个人沿着林荫大道往回走,一眼看见当年的那座修道院的围墙,于是她在一张长凳上坐下,置身于榆树的树荫之中。那时候是多么平静啊!她曾按照书中的描绘而想象着爱情,她多么羡慕里面那些妙不可言的情感啊!
结婚后的那几个月、她骑马在林中漫步、同她跳华尔兹的那位子爵,以及唱歌的拉加尔迪,都一一重现在她眼前……而莱昂,顿时变得像其他人一样遥远了。
“可我爱他啊!”她心想。
那又怎么样呢?她并不幸福,也从未幸福过。人生中究竟为何会有这样的缺憾,她所依靠的东西,为何会在一瞬间就腐烂?……不过,如果某个地方真的有那么一位强壮英俊的男子,天性英勇,既激昂又儒雅,天使的外表之下有一颗诗人之心,弹着铜弦竖琴,向天空唱着哀婉的颂诗,为什么她就偏偏找不到呢?唉!难乎其难啊!没关系。再说,苦苦寻觅一番也不值得。这一切都是骗人的!每一个微笑都隐藏着一个厌倦的哈欠,每一次欢乐都蕴藏着一场悲剧,所有的欢愉都有厌烦的时刻,存留在嘴唇上的最甜蜜的吻,也不过是一种无法实现的对更高快感的妄想。
一声嘶哑的金属声在空中跌宕而过,修道院的钟敲了四下。刚刚四点钟!可她觉得自己在这里,在这条长凳上,已经很久了。不过,一分钟即可容纳无尽的**,正如狭小的空间里也能装下许许多多的人。
爱玛操心的全都是自己的事情,不为钱财发愁,大公(24)夫人也不过如此。
然而有一次,家里来了一个红脸秃顶的瘦弱男子,自称是受万萨先生的指派,从鲁昂来的。他取下别住绿色长大衣侧兜的别针,别在袖口上,毕恭毕敬地递上一张纸。
这是一张七百法郎的借据,上面有她的签名,这个勒赫,当时信誓旦旦,可还不是转让给了万萨。
她马上派仆人去他家。他赶不过来。
于是,这位无名无姓的人,就这么一直站着,眼睛在浓密的金黄色眉毛底下好奇地东张西望,傻乎乎地问道:
“该如何跟万萨先生交代?”
“呃,”爱玛回答说,“跟他说……我没有……要到下个星期……让他等等……对,下个星期。”
这位仁兄默不作声,走了。
可是第二天,正午时分,她收到了一张拒付证书。这张印花公文纸上,好几处都反复出现了一行粗体字:“比希执达吏 公证人阿朗”,她看后吓坏了,连忙跑到了布料商那里。
她发现他正在店里捆扎包裹。
“鄙人为您效劳!”他说道。
勒赫并没停下手中的活儿,给他帮忙的是个十三岁左右的姑娘,背有点驼,既是店员又给他做饭。
接着,店里的地板上响起吧嗒吧嗒的声音,他穿着木套鞋,走在夫人前面,两人上了二楼。他把她领进一间狭小的工作室,里面有一张松木大办公桌,上面摞有几本账簿,一根上了锁的铁杆横在上面。在靠墙的一堆印花布头下面,掩着一个保险箱,不过,以它这么大的体积,里面装的应该不只有票据和钱。事实上,勒赫先生还放抵押贷款,就是在这个保险箱里,存放着包法利夫人的金项链,还有特里埃的金耳环。那副耳环最后还是被可怜的老头儿迫不得已给卖掉了,后来他在坎康普瓦盘下了一间生意惨淡的杂货铺,并感染了卡他性炎(25)死在了那里,临终时他的面色比周围的蜡烛还要黄。
勒赫往他硕大的扶手藤椅里一坐,说道:
“有什么事?”
“您看。”
说完她给他看了那张纸。
“呃,我能怎么办呢?”
她一下发火了,提起他当初承诺过不转手她的借据。他承认确有此事。
“可我也是迫于无奈啊,我也是刀都架到脖子上了。”
“那现在,接下来还会怎么样?”她说。
“哦!很简单:法院判决,然后查封……‘唉,完蛋啦!’”
爱玛恨不得痛揍他一顿。她忍住气,问他有没有办法让万萨先生延缓一下。
“好嘛!延缓一下……您不了解他,他比阿拉伯人还要冷酷。”
不过此事非得勒赫先生出马。
“那您听好了!我觉得吧,到现在为止,我对您够可以的吧。”
正说着,他摊开一本账簿:
“您看看!”
接着,他的指头在纸上挪动着:
“瞧瞧……瞧瞧……八月三日,二百法郎……六月十七日,一百五十法郎……三月二十三日,四十六法郎……四月……”
他不再往下说了,好像生怕会做出什么蠢事似的。
“先生签的票据我还只字未提呢,一张七百法郎,另一张三百法郎!更别说您那些零零散散的预付款,再算上利息,根本数不完,把人都搞乱了。这种事我再也不掺和了。”
她哭了,还称他为“我好心的勒赫先生”。可是他始终把这一切都推卸在“万萨那家伙”身上。再说,他身无分文,眼下没人给他还钱,都在薅他的羊毛,一个像他这样可怜的小店主,没办法再打白条了。
爱玛闭嘴了。勒赫先生咬着羽毛笔上的羽支,对她的沉默似乎有些担心,因为他接着说道:
“要不然这样,这几天有了回款的话……我或许……”
“再说,”她说道,“等巴纳镇的欠款一到……”
“怎么?……”
听说朗格洛瓦还没有付钱,他表现得颇为惊讶。接着,他颇为讨好地说:
“那咱们就定下来吧,您说呢……?”
“哦!您看着办吧!”
于是,他闭上眼睛想了想,写了几个数字,随后,他声称麻烦很大,事情很棘手,他这可是下了“血本”,又口授了四张票据,二百五十法郎,每张的期限各间隔一个月。
“但愿万萨肯行个方便!那就这么定了,不卖关子了,我是个实诚人。”
然后,他漫不经意地向她展示了几件新货,但是在他看来,里面没有一个适合夫人。
“就这条长裙,七个苏一米,保证不褪色!没想到他们当真了!您心里清楚,我才不把实话告诉他们呢。”他坦承自己欺诈别人,想以此来赢得她的信任。
然后他又叫她过来,给他看一段三古尺(26)长的凸花花边,这是最近“在一次扣押品拍卖会(27)”上发现的。
“漂亮吧!”勒赫说,“时下很多人用它来做扶手椅靠背上的头枕,这就是流行。”
说完,他用蓝色的纸将那段花边包好,递到了爱玛手中,动作比魔术师(28)还要敏捷。
“起码,我也得知道……?”
“啊!回头再说。”说着,他转身丢下她走了。
当晚,她催包法利写信给他母亲,让其尽快把遗产的尾款全部寄来。婆婆回信说没有了,遗产已经清理完结,而留给他们的,除了巴纳镇的之外,还有六百里弗尔的年金,她会按时支付给他们的。
于是夫人给两三个客户家里寄了诊费账单,竟然卓有成效,她立即推而广之。她总是很有心地在信中加上附言:“务必不要对我丈夫谈及此事,您知道他自尊心强……请谅解……您的仆人……”回信中偶尔有些异议的声音,她将它们一一拦截了。
为了弄到钱,她开始变卖旧手套、旧帽子、破铜烂铁,她讨价还价,分毫不让——流淌在她身体里的农民之血,促使她斤斤计较。每次进城,她总要贩些二手的小玩意儿回来,别人不要,勒赫先生想必定会收购。她买了鸵鸟羽毛、中国瓷器和木箱子。她向费丽茜黛借钱,还有勒弗朗索瓦太太、“红十字”酒店的老板娘,无论何时何地,见一个借一个。巴纳镇的尾款到手之后,她总算付清了两张借据;可另外的一千五百法郎又到期了。她又立了新的借据,如此永续不停!
有时候,的的确确,她自己想把这些账算一算,可是她发现数目过于庞大,简直难以置信。于是她又从头算起,不一会儿就搞乱了,索性丢到一边,再也不去想了。
家里如今也令人发愁!总能看见供货商们黑着个脸从家里出来。手帕一块块搭在炉子上。而小贝尔特,穿着破了洞的长筒袜,让奥梅太太都觉得丢人现眼。要是夏尔怯声怯气想试着发表什么意见,她就蛮不讲理地顶撞他,说这不是她的错!
如此大动肝火究竟为何?他解释为她神经上的老毛病。而且,他很自责,将她的病症当成了缺点,都怪自己太自私,想跑过去抱抱她。
“哦!不行,”他心想,“我会惹她烦的!”
他便作罢。
晚饭后,他一个人在花园里散步,或是把小贝尔特抱在膝盖上,摊开他的医学杂志,打算教她识字。孩子还没上过学,没一会儿便瞪起可怜巴巴的大眼睛哭了起来。他哄着她。他给喷水壶里灌了些水,让她在沙子里浇灌出几条小河,或者是折断女贞树的树枝,给她在花圃里种几棵小树,这并不会妨碍花圃的美观,里面的杂草已经长得老高了。莱蒂布杜瓦的工钱他们可欠了有好些天了!后来孩子有点冷,嚷着要妈妈。
“叫你的姨姨过来吧,”他说道,“你知道,宝贝,你妈妈不愿意别人打扰她。”
秋天来临,叶子已经飘落——就像两年前,她生病的时候!——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他双手放在背后,继续往前走。
夫人在卧室里。大家都不上去。她终日待在屋里,发着呆,几乎不穿衣服,有时点上几片后宫用的香锭,那是她在鲁昂一个阿尔及利亚人的铺子里买的。为了不让这个一碰枕头就睡着的男人晚上在她旁边,她发了好几次脾气,终于把他发配到了三楼。那些荒诞不经的书,她一读就读到了天亮,书中充斥着许多狂欢的画面和血腥的情节,她经常被吓得大叫一声,夏尔连忙赶来。
“啊!走开!”她说道。
或者有些时候,偷欢的欲火在心中越烧越旺,她喘着气,激动万分,欲罢不能,她打开窗户,吸上几口冷气,在风中披散着一头浓密的长发,望着星空,企盼着能与王子相爱。她思念着他,思念着莱昂。此刻如能奔赴那些约会,得到满足,哪怕就一次,她愿意付出所有。
那是她盛会的日子。她想阔阔气气的!于是,当他无力独自买单时,她慷慨解囊将剩余的补上,几乎次次如此。他试着让她明白,换个便宜点的酒店,别的地方也一样快活;可她总是不同意。
有一天,她从包里掏出了六把镀金的小银勺(这是胡欧老爹送给她的结婚礼物),恳求他立即拿到当铺帮她当掉。尽管这一趟令他心生不快,他害怕因此而玷污了自己的名声,可他还是遵办了。
事后,他做了一番思考,认为这位情妇举止乖张,就算有了甩掉她的想法也并不算错。
事实上,有人给他母亲写了一封匿名的长信,告知她,他“正和一个有夫之妇纠缠不清”。老太太眼前马上浮现出来自不同家族里那些永恒的可怕形象,也就是说那个害人精,那个美人鱼、怪物,虚幻地栖身于爱情深处。她写信给他的老板公证人杜波卡日,先生完美地解决了这件麻烦事。他占用了莱昂三刻钟的时间,希望他悬崖勒马,迷途知返。像这样的通奸丑闻将来必定会毁掉他的事务所,他恳请莱昂就此了断这段关系,即使不考虑自己,至少也要替他这个老板考虑考虑。
莱昂终于发誓再也不见爱玛;而他又自责并未遵守诺言,他考虑的全是这个女人将会给他带来尴尬和闲话,这还不包括每天上午,他的同事们在火炉旁散播的那些玩笑。再说,他就要被提升为首席书记员:也到了该认真的时候。他把长笛也扔了,不再沉迷狂热的情感和想象——因为每个平民,在冲动的青年时代,都自以为能有无限的**,自以为能有所建树,哪怕只是一天、只是一分钟。最平庸的浪子也梦想过苏丹的后妃(29),每位公证人的身上都残留着诗人的情韵。
如今当爱玛在他怀中突然抽泣起来的时候,他感到心烦;而他的心,也如同那些对音乐的承受力极其有限之人,在一段爱情的聒耳交响面前,再也无法辨别其中细腻的旋律,漠然地昏昏欲睡。
他们彼此之间过于熟悉,以至于占有时也没有了那种能使快乐激增的新奇感。她像他厌倦她一样,也对他腻了。在婚外情里,爱玛又找到了婚姻的全部平淡乏味。
可是如何才能从中脱身呢?在这份幸福中,她如此卑躬屈膝使她感到了屈辱,这又有什么用呢?她习惯了,或者说,由于堕落成性,她已经离不开它;而且,她日渐热衷于此,在这份过于强烈的期望之下,极乐反而全部枯竭了。她将自己的失望都归咎于莱昂,仿佛他背叛了她似的。她甚至希望能发生一场灾难,好将他们分开,毕竟她自己没有勇气做出这个决心。
她继续给他写情书,并未因此而减少。照她的想法,一个女人应该一直给她的情人写情书。
然而,在她写的同时,脑海里恍惚可见另一个人,一个由最炽热的回忆、最美妙的阅读和最贪婪的欲念所生成的幽灵;最后他变得如此真实,近在眼前,她赞叹不已,心跳加速。尽管如此,她仍无法清晰地想象出他的样子,他好似一位天神,消逝在诸多的分身之下。他栖身在蔚蓝的天国,丝绸软梯摇晃在阳台上,摇晃在花香中,摇晃在皎皎的月光中。她感觉他就在她的旁边,他正走来,在亲吻中抱起她。随后她又跌倒,摔伤。因为这种朦胧的爱情冲动,比**更加使她疲惫。
如今爱玛总是感到身心疲惫。收到传票和印花邮票公文,她常常看也不看。她真想一死了之,或者一直长睡不醒。
四月斋的第三个星期四(30)那天,她并未返回雍镇。夜里,她去了一个化装舞会。她身穿天鹅绒长裤和红色长筒袜,戴着扎成马尾的假发,三角帽挂在耳朵上。她在疯狂的长号乐曲中跳了整整一夜,大家在她周围围成一圈。凌晨醒来,她发现自己在剧院的柱廊上,置身于五六副装卸工和水手的面具之间,这些人都是莱昂的同事,正谈论着去吃夜宵。
附近的咖啡店都已坐满。在桥上他们突然发现了一家普通的小饭馆,老板在五楼给他们开了一个小间。
几位男士在角落里小声说话,可能是在商讨买单的事情。里面有一位书记员、两名医科学生和一个店员:她跟什么样的人混在一起啊!至于那些女士,爱玛很快就从她们的嗓音里知道,几乎都是社会末流。于是她有些害怕,往后挪了挪椅子,低下了头。
其他人吃了起来,她没有吃。她额头发烫,眼皮刺痛,全身冰凉。她在脑子里还能感觉到舞厅的地板在千万只舞动的脚下富有律动地起伏。再者,潘趣酒的味道,再加上雪茄的烟雾,使她头晕。她昏了过去,大家把她抬到窗前。
天开始亮了,一个鲜红色的痕迹,在圣卡特琳娜教堂灰白色的上空越来越大。铅灰色的小河随风泛起涟漪,桥上空无一人,路灯熄了。
她醒了过来,想起了贝尔特,她还睡在那里,睡在保姆的房间里。一辆满载长铁条的大车驶过,震耳欲聋的金属声,震**到家家户户的外墙上。
她迅速溜了出来,脱掉服装,告诉莱昂她必须回去了,最后她一个人留在了“布洛涅酒店”。这一切,包括她自己在内,都变得无法忍受。她真想像只小鸟一样逃之夭夭,飞到某个无比遥远的地方,在一片纯洁无瑕的天地里重焕青春。
她出了门,她穿过林荫大道,穿过科舒瓦兹广场和市郊,一直来到一条通向花园的小路。她快步走着,户外的空气使她平静下来:渐渐地,人们的面孔、舞会上的面具、四对舞、枝形吊灯、夜宵和那些女士,全都像雾气一般消散而去。随后,她回到了“红十字”,上了三楼,进了那间墙上挂着《奈尔斯之塔》的温馨小屋,一头倒在**。傍晚四点钟,伊维尔叫醒了她。
一回到家,费丽茜黛就给她看放在座钟后面的那张灰色文件。上面写着:
“经由判决执行……”
什么判决呢?原来,她并不知情。前一晚还送来了另一张文件,下面的话同样令她大吃一惊:
“以国王、法律及司法机关的名义,催告包法利夫人交付……”
她跳过了几行,见上面写道:
“限于四十八小时之内。”究竟是什么意思!“支付全部欠款,总金额八千法郎。”下面还有:“否则将采取法律手段,查封其动产和生活用品。”
怎么办?……未来四十八小时——就是明天!她心想,一定是勒赫还想再吓唬吓唬她。她一下子明白了他所有的把戏,他献媚讨好的用意。金额太过夸张,这反倒让她安心下来。
然而,由于不断地购买、赊账、借款、签票据,然后续签,最终她为勒赫先生备齐了资本,他正迫不及待地拿去投机倒把呢。
她不慌不忙地来到了他家。
“您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吧?肯定是个玩笑!”
“不是。”
“何以见得?”
他慢慢转过身,双臂交叉,对她说道:
“我的少奶奶,您真的以为我给您供货,给您贷款,一直这么伺候您到世界末日,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吗?我预付的那些钱,怎么说也该收回来了,总得有个公道吧!”
她对欠款金额表示不满,大声嚷了起来。
“啊!算了吧!法院认定过的!有判决书在!寄给您了!再说,也不是我干的,是万萨!”
“您就不能……?”
“唉!无能为力。”
“可是……不过……还可以再商量嘛。”
接着,她开始前言不搭后语,说她事先并不知情……实在有些出乎意料……
“是谁的错呢?”勒赫说道,同时嘲弄般地向她欠了欠身子,“我像个黑人一样,削尖脑袋拼死拼活,而您却一趟一趟,逍遥快活。”
“啊!别教训人!”
“听听也绝没坏处!”他反击道。
她怯怕了,苦苦哀求他,甚至还将她美丽、细长、白皙的手放在了商人的膝盖上。
“拿开!人家要说你想勾引我了!”
“您这个浑蛋!”她大喊一声。
“哟!哟!瞧您说到哪儿去了!”他笑着回答。
“我要让大家知道您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要讲给我丈夫……”
“好啊,我也要给他——给您的丈夫看样东西!”
说完勒赫从保险柜里取出了那张一千八百法郎的收据,那是她拿到万萨的贴现款时签下的。
“难道您认为,”他又说,“这位可怜的大善人,不明白您这点儿小偷小盗吗?”
她一下瘫软了,仿佛被一棍子打晕了似的。他从窗户前走到写字桌,一边走嘴里一边念念有词:
“啊!我要给他看看……我要给他看看……”
然后他走到她跟前,轻声说:
“我知道,这不是好玩的。不过,也没人因为这个丧命,您唯一的办法,就是给我还钱……”
“可是我从哪儿弄这么多钱呢?”爱玛扭着胳膊说道。
“啊!您有不少朋友的嘛!”
然后他看着她,目光犀利可怖,看得她浑身发抖。
“我向您保证,”她说,“我签字……”
“您的签字,我这里够多的啦!”
“我再卖掉……”
“算了吧!”他耸了耸肩膀说,“您没什么可卖了。”
说完他对着连接店铺的窥视孔大声喊道:
“阿奈特!别忘了那三块十四号布头。”
女仆进来了。爱玛明白了,问他“要多少钱才能撤销所有的起诉”。
“太晚啦!”
“可要是我给您拿来几千法郎,总数的四分之一、三分之一,差不多全拿来呢?”
“哎!不行,没用了!”
他轻轻地把她推向楼梯口。
“求您了,勒赫先生,再给几天时间!”
她抽泣着。
“好了,行了!眼泪都下来了!”
“您这是逼我走绝路啊!”
“这我就管不着了!”他说着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