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星期四,她起床之后,悄悄穿好衣服,以免吵醒了夏尔,被他唠叨太早打扮出门。随后她来回踱步,或是立在窗前,望着广场。曙光在广场的柱子之间流转,药剂师的房子百叶窗还关着,晨光熹微中,可以看到药房招牌上的大写字母。
挂钟指到七点一刻,她出发去往“金狮”。阿泰米兹打着哈欠过来给她开门,为她拨了拨埋在灰烬下面的木炭。爱玛独自留在厨房里。时不时地,她会出去一下。伊维尔不慌不忙地套着车,勒弗朗索瓦大妈戴着棉睡帽从一扇小窗里伸出头来,嘱咐他所要购买的东西,并做了一大堆说明,要是换了别人早就烦了。爱玛在院子里的石板地上跺着脚。
最终,等喝完了汤,披上了粗羊毛大衣,点上了烟斗,抓好了马鞭,他这才稳稳地在驾驶座上坐定。
“燕子”开动小跑起来,在四分之三古里的路程中,它这里停停那里停停,以便搭上站在路边或院子栅栏前等候的乘客。这些人是提前一天预约的,却还要让大家等,有的人甚至还在屋里睡觉。伊维尔叫着、喊着、骂着,后来他从车座上下来,跑过去捶门。风从气窗的缝隙中灌了进来。
四条长凳上最终坐满了人,驿车向前行驶着,苹果树一排排相继掠过。在两道长长的积满污水的沟渠中间,道路伸向天边,越远越显狭窄。
这条路爱玛从头到尾都十分熟悉,她知道过了一座牧场有一根柱子,然后是一棵榆树、一个谷仓或是一间养路工的窝棚。甚至有时为了制造一些惊喜,她故意闭上眼睛,因为她心里清楚还有多少路要走。
终于,砖房近在咫尺了,车轮在路面上滚动发出声音,“燕子”在几座花园之间滑行,从栅栏望进去,可以看到一些雕塑、一个葡萄棚、几棵修剪过的紫杉以及一架秋千。然后,一眨眼,城市出现了。
它有如古罗马的圆形剧场,笼罩在雾气中,到了桥的那一头,才隐约开阔起来。接着平坦的原野越升越高,走势单调,与远处茫茫的天边相接。从高处这样望去,整片景色静止不动,仿佛一幅油画;下了锚的船只相互挤在一个角落;河流在绿色的山冈脚下勾勒着它的曲线,水面上的椭圆形岛屿,犹如被捕获的黑色大鱼。巨大的褐色浓烟从工厂的烟囱里滚滚而出,被风吹散。教堂耸立于烟雾之中,铸造厂的轰隆声传来,夹杂着教堂的清脆钟声。林荫大道上的树木掉光了叶子,成了房屋间的紫色荆棘,屋顶被雨水淋得闪闪发亮,由于街区的不同,亮度也不一。偶尔一阵风将云团卷向圣卡特琳娜山冈,仿佛无声地击碎在峭壁上的空中海浪。
对她而言,这些堆积的存在呈现出某些让人眩晕的东西,她的心也因此膨胀起来,仿佛居住在这里的跳动的十二万颗心,将她所假想出的爱情之气同时吹放了出来。她的爱情在这片天地前越变越大,隐约的嘈杂之声升起,将她的爱情填满。她又将此种感觉向外倾注,倾注在广场上、倾注在散步的地方、倾注在路上,而这座诺曼底古城犹如一座庞然的大都市在她眼前展开,仿佛她来到的是巴比伦。她手扶气窗探出身子吹着凉爽的微风。三匹辕马奔驰着,车轮轧得石头在泥里嘎吱作响,驿车摇晃颠簸,伊维尔远远地喊着让路上的马车避让,刚从纪晓姆森林过夜回来的市民,正乘着他们的家用小马车安然下坡。
马车在城门口停下。爱玛解开木底皮鞋的扣子,换上另一双手套,整理披肩,又走了二十步远,她从“燕子”上下来。
城市正在醒来。戴着希腊软帽的店员们擦拭着店铺的橱窗,妇女们挎着篮子在街角不时吆喝着。她紧贴墙边,低头向前走着,黑色的面纱放得很低,她在面纱后面露出喜悦的微笑。
由于害怕被人看见,她通常不走最近的那条路。她溜进那些幽暗的小巷,到达位于国民巷巷尾的喷泉附近时已是满头大汗。这个街区有很多剧院、小咖啡馆和妓女。时常会有一辆大车从她身边经过,车上载着的布景摇摇晃晃。围着围裙的伙计们,正往绿色灌木间的石板上撒沙子。空气中有苦艾、雪茄和牡蛎的味道。
她绕过一条街后,认出了他那撮从帽子里露出来的鬈发。
莱昂在人行道上继续向前走着。她一直跟着他到了酒店,他上楼、开门、进去……好一番搂搂抱抱!
吻过之后,心里话一泻而出:他们讲起一星期以来的愁闷、种种预感以及等待来信时的不安。不过眼下这一切都淡去了,他们四目相对,纵情笑着,温柔地呼唤着彼此。
床是一张小船形状的桃花心木大床。红色的黎凡特(15)床帷从天花板上垂下,到喇叭口形长枕那么低的地方才弯出拱形——当她羞答答地并拢**的双臂、双手掩面时,栗色的秀发和白皙的皮肤凸显在这片鲜红上,真是美得无与伦比。
暖和的房间,搭配朴素的地毯、俏皮的装饰品以及静谧的灯光,似乎十分适合**的亲昵。如果有阳光照进来,顶端呈箭头状的棍杖、铜挂衣钩以及壁炉柴架上的大圆球一下子闪闪发亮。在壁炉上、枝形大烛台之间,有两个粉色的大海螺,把它们贴到耳朵上,能听到大海的声音。
他们多么喜欢这个被欢乐填满的温馨小屋,尽管它的光彩已有些褪色了!他们每次回来都发现家具还在各自原来的位置上,有时座钟的底座上放着几枚发卡,那是上个星期四她忘在这里的。他们在壁炉边一张嵌花红木独腿小圆桌上用餐。爱玛把肉切成块,柔情蜜意地递给他。当香槟酒的泡沫从薄薄的酒杯溢到她的戒指上时,她大声笑了起来。二人完全陷入对彼此的占有之中,他们以为这里就是他们的私宅,要在这里生活下去,一直到死,宛若一对不离不弃的年轻夫妻。他们讲“咱们的房间”“咱们的地毯”“咱们的扶手椅”;她甚至讲“我的拖鞋”,那是当时莱昂看她喜欢,送给她的礼物。这是一双粉色的缎面拖鞋,边上绣着天鹅绒。她坐在他的膝盖上,她的腿太短,悬在空中。这双娇小的鞋子,鞋跟不带皮革,仅仅靠她光脚的脚趾趿拉着。
这是他第一次品尝到女性那难以表述的优雅细腻。他还从未见识过这种优美的谈吐、这种矜持的穿着、这种美人半睡中的姿态。她狂热的灵魂和她短裙的花边都令他仰慕。而且,“这不正是一位上流社会的女士吗?”,还是一位有夫之妇!一位真正的情妇!
她的性情变化莫测,时而神秘,时而高兴,时而絮叨,时而寡言,时而暴躁,时而慵懒,这便唤起了他千千万万的欲念,召醒了他的种种本能和模糊的回忆。她是一切小说里的情人,一切戏剧的女主角,所有诗卷中那个泛指的“她”。他在她的肩上发现了“沐浴中的土耳其宫女”(16)身上的那种琥珀色皮肤;她有着中世纪城堡夫人那样的修长腰肢;她还像那位“巴塞罗那的苍白女子”(17),不过她还是最像天使!
常常,他看着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向她涌去,波浪一般浮动在她头部的周围,又向下被吸进她白皙的胸脯中。
他在她面前席地而坐,双肘支在膝盖上,仰起额头,带着微笑注视着她。
她朝他俯下身子,兴奋得喘不过气来似的,窃窃私语说:
“哦!别动!别说话!看着我!你的眼睛里有种特别甜蜜的东西,让我舒服极了!”
她称他为孩子。
“孩子,你爱我吗?”
而她几乎听不到他的回答,他的嘴唇迅速凑过来,贴住了她的嘴。
座钟上有一尊丘比特小铜像,胳膊弯成圆形,挽着一个镀金的花环,露出媚态。他们取笑过它很多次,然而到了二人分别之时,这一切对他们来说又严肃起来。
二人面对面一动不动,反复说着:
“下星期四见!……下星期四见!”
突然间,她用手捧住他的脸,一边飞快地在他额头上吻着,一边大声说:“再会!”然后冲下楼梯。
她去了剧院街的一家理发店,做做头发。夜色降临,店里亮起了煤气灯。
她听见剧院的钟声响起,提醒演员准备上场,对面经过几位白脸的男人和几位穿着褪色戏服的女人,进了舞台后台的大门。
这个过矮的小房间里热乎乎的,炉子在假发套和发蜡中间呼呼作响。烫发钳的味道,加上那双油腻的手正摆弄着她的头,很快就使她头昏眼晕,在罩单下面昏昏欲睡。那个伙计一边给她梳头,一边推荐着假面舞会的门票。
随后她便离开了!她逆街而行,来到“红十字”旅店,她重新穿上木底鞋,那是她早上就藏在了长凳底下的,然后她挤坐在那些已经不耐烦的乘客中间。有些乘客在坡下就下了车。车厢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每一次转弯,城里的灯火越来越多地展现在眼前,灯火在混杂的屋子上方形成一大团发光的雾气。爱玛跪在坐垫上,头晕目眩。她哽咽着,呼唤着莱昂,向他寄出温柔的话语,送出一个个飞吻,在风中消散。
山坡上有个可怜鬼,拄着一根拐棍在驿车之间晃**。肩上盖着一堆破布条,一顶破旧的海狸皮帽子,像个盆子一样扣在头上,遮住了脸;可当他摘下帽子,能看到眼睑处有两个血迹斑斑的眼窝。血肉模糊一片,从里面流出的脓水在鼻子那里结成了绿色的疮痂,黑黑的鼻孔**似的一抽一吸。冲着人说话的时候,他仰着头,露出白痴似的笑容——浅蓝色的眼珠子骨碌碌转,眼看就要碰到靠近太阳穴那里的新伤口的边缘。
他跟在驿车后面,唱着小调:
天气晴朗呀暖洋洋
小姑娘呀春心**漾
剩下的还唱到小鸟、阳光和树叶。
有时,他帽子也不戴,突然出现在爱玛身后。她大叫一声向后躲开。伊维尔拿他开玩笑,要么撺掇他到圣罗曼集市上摆个摊位;要么嬉皮笑脸地问他,他的老相好身体可好。
常常驿车正走着,他的帽子突然从气窗飞了进来,只见他在溅起的泥浆中,用一只胳膊紧紧钩住踏板。他先是有气无力地啼叫,而后声音变得尖锐。叫声拉长在夜空之中,像是由于难以名状的悲痛,而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哀号。这声音穿越马车的铃铛声、树林的簌簌声和空车厢的轰隆声,伴随某种遥远的东西,扰乱了爱玛的思绪。它仿佛深渊里的旋涡,沉入她的灵魂深处,带她置身于无际的忧郁之境。可是伊维尔发觉车子失去了平衡,便用鞭子狠狠地抽起这位瞎子。鞭梢抽在他的伤口上,他发出一声惨叫,倒在泥泞当中。
后来,“燕子”上的乘客终于睡着了,有些人张着嘴,有些人下巴垂得很低,靠在邻座的肩膀上,或者胳膊伸进车上的皮带里,随着车厢的颠簸而有规律地一路摇晃着。车灯的反光在外面摆动,照在辕马的臀部,透过深褐色的布帘,将血红色的阴影投在所有这些人一动不动的身上。爱玛沉溺在悲伤之中,身子在衣服里瑟瑟发抖,她感觉双脚越来越冰冷,心也死了。
夏尔在家里等着她;星期四的“燕子”总是晚归。夫人终于到了!她勉强吻了吻小女儿。晚餐尚未备好,无所谓了!她没有责备女厨。如今这姑娘做什么事似乎都被允许了。
丈夫经常留意到她脸色苍白,问她是不是病了。
“没有。”爱玛说。
“可是,”他紧接着说,“今天晚上你整个人都怪怪的。”
“哎呀!没事!没事!”
有些日子,她甚至一到家就上楼进了卧室。朱斯坦正在那里,蹑手蹑脚地转着圈子,比服侍贵妇的女佣还要机灵。他归置好火柴、烛台和某一本书,整理她的短上衣,将被子掀开。
“可以了,”她说道,“很好,你走吧!”
因为他还站在原地,双手垂着,两眼睁得大大的,仿佛被痴梦中的无数思绪一下给缠住了。
第二天非常痛苦,接下来的几天更是难熬,因为爱玛迫不及待地想重温她的幸福——强烈的渴望,点燃了熟悉的画面,到了第七天,这股欲火在莱昂的爱抚中全部迸发出来。而他的热情,则隐藏在一片赞叹和感激之中。爱玛谨慎而专注地品尝着这份爱情,用尽了柔媚的手段来维系它,唯恐有一天会失去它。
她经常用伤感的声音温柔地对他说道:
“唉!你,你迟早会离我而去的!……你会结婚!……你会像其他人那样的。”
他问道:
“什么其他人?”
“还不就是那些男人呗。”她回答。
然后她用一种故作伤感而惹人疼爱的姿势推开他,说道:
“你们男人都是下流坯!”
一天他们豁达地闲聊起世间的无常,结果她说起(为了勾出他的嫉妒心或者可能是屈服于一种不吐不快的强烈需求)从前,在他之前,她爱过某个人。“跟你不一样!”她马上说道,以她女儿的性命担保,“什么也没有发生。”
年轻人相信了她,然而还是想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他是海军上校,亲爱的。”
这么一说,难道不是预防了所有的追问吗?还能抬高自己,因为那样一位生性好斗、受人仰慕的男子汉,也抵挡不住她所施展的魅力。
于是书记员自感地位卑微,他渴望肩章、十字勋章和头衔。所有的这些东西一定能讨她的欢喜:从她挥金如土的习惯里就能猜到。
而且爱玛还有许多荒唐的想法没有开口,比如说,她想拥有一辆蓝色的双轮轻便马车送她来鲁昂,套着英国马,由一个穿着翻边皮靴的青年马夫驾驶着。这还是朱斯坦有一次恳求她收他做贴身男仆,才让她灵机一动产生了这个想法。缺乏这辆马车,未必会减少每次赴约的乐趣,但肯定会增添返程的痛苦。
当他们一起聊起巴黎的时候,她最后常会小声抱怨:
“唉!要是咱们能在那里生活该有多好啊!”
“我们现在不是也很幸福吗?”年轻人一边轻声地说,一边抚摩着她的发带。
“是呀,没错,”她说道,“我犯傻了。亲亲我。”
对于她丈夫来说,她比以前更加可爱,她给他做开心果奶油浓汤,还在晚餐后为他跳华尔兹。他因此觉得自己是最幸运的人,爱玛也无忧无虑地生活着,直到一天傍晚,他猛不丁地问道:
“给你上钢琴课的,是不是朗佩勒小姐?”
“是的。”
“好吧,我今天下午看见她了,”夏尔说,“就在列雅尔太太家。我跟她说起了你,她不认识你。”
这犹如一记晴天霹雳。然而她从容地回答道:
“啊!想必,她忘了我的名字吧。”
“可能在鲁昂,”医生说,“有好几位教钢琴的朗佩勒小姐吧。”
“有可能!”
接着,她又立即说道:
“可是我有她的收据,噢!给你看看。”
说完她走向写字台,翻遍了所有抽屉,纸也被翻得乱七八糟,最后都闹起了脾气。夏尔只好极力劝她,为了这几张不值一提的收据,不用费这么大的力气。
“哦!我会找到的。”她说。
果不其然,随后的那个星期五,夏尔在放衣物的小黑屋里换鞋,正把脚伸进一只靴子里,感觉皮子和短筒袜之间有一张纸,他拿起来读道:
兹收到三个月的课酬及各项费用,共计六十五法郎。
音乐教师 费丽茜·朗佩勒
“见鬼了,怎么跑到我的靴子里来了?”
“可能是从放发票的旧纸盒里掉出来的,”她回答说,“它不就在搁板边上吗?”
从此刻起,她的生活便由谎言汇集而成,她将恋情裹在里面,仿佛裹进面纱之中,只为将其掩藏。
这成了一种需要,一种嗜好,一种乐趣,以至于如果她说昨天她走的是一条路的右边,那就得相信其实她走的是左边。
一天早晨,她照例穿得十分单薄,刚出门,突然间下起了雪。夏尔在窗前看天气的时候,发现布尼西安先生在图瓦什先生的轻便马车上,正要去往鲁昂。于是他下楼将一条厚披肩交给这位神父,托付他到了“红十字”就捎给夫人。布尼西安在客栈里询问那位雍镇医生的妻子在哪里。老板娘回答说她不常来店里。当天傍晚,神父发现包法利夫人也在“燕子”上,便向她讲述了自己当时的窘态,不过似乎他并没有在意。因为他开始颂扬一位讲道者如何在大教堂里创造奇迹,弄得所有的太太都跑过去听。
尽管他没有追问,可日后其他人未必能保守秘密。因此她断定每次在“红十字”下车还是有好处的,以便镇上的人在楼梯上看到她,也不会起疑心了。
然而一天,勒赫先生碰见她正挽着莱昂的胳膊从“布洛涅酒店”出来,她害怕了,心想他要走漏风声了。他没那么愚蠢。
可是三天后,他进了她的卧室,关上门,说道:
“我急着用钱。”
她声称付不出钱。勒赫唉声叹气,提及过去他送给她的种种人情。
事实上,夏尔签署的两张票据,到现在爱玛仅支付了一张。至于第二张,商人在她的恳求之下,同意用另外两张替换,甚至还展期成长期票据。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尚未结算的各类用品的清单,即窗帘、地毯、扶手椅上的织物、好几条长裙以及各种各样的化妆品,价值共计大约两千法郎。
她低了下头。他接着说:
“不过,虽然没有现金,但您有‘产业’啊。”
他指的是坐落在奥马尔附近巴纳镇的一栋破房子,带不来什么利润。它以前附属于一座小农场,后来农场被包法利老先生卖掉了,勒赫全都打听清楚了,连占地面积和邻居的名字也了如指掌。
“我要是您啊,”他说着,“就还清了债务,没准还能剩余些钱呢。”
她推托说买主难寻,他说有希望;可她又问,怎么做才能由她来变卖呢?
“您不是有委托书吗?”他回答道。
听到“委托书”这三个字,犹如掠过一股清新的空气。
“把账单给我吧。”爱玛说。
“哦!这就大可不必了!”勒赫说。
第二个星期他又来了,吹嘘说经过一番周折,终于发现一个叫朗格洛瓦的,此人觊觎这处房产已经有些日子了,不过还不知道他的出价。
“别管什么价钱了!”她大声说道。
恰恰相反,应该等一等,试探一下这小子。此事值得跑一趟,而且,由于她不能过去,他愿代劳,与朗格洛瓦会晤。一回来,他就通报说买主愿意出四千法郎。
听到这个消息,爱玛喜笑颜开。
“老实讲,”他补充说道,“这是个好价钱。”
她当即拿到了总数的一半,然而,当她同意结清账单时,商人对她说道:
“以名誉担保,看到您一下子要失去这么‘重要’的一笔钱,我真是感到痛心啊。”
于是,她看着这些钞票,心想这两千法郎可意味着数不清的约会啊。
“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她结结巴巴说。
“哦!”他淳厚地笑着说,“记账本上,你们想怎么写都可以,两口子的事,我还不明白吗?”
说完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手里始终捏着两张长长的文件,在手指间搓来搓去。最后,他打开了公文包,将四张期票摊在了桌子上,每张一千法郎。
“签了这个,”他说,“钱全部留给您。”
她气愤地一声惊叫。
“不过,要是我把剩下的都给您,”勒赫先生厚着脸皮回答,“不是帮了您吗?”
说完,他拿起一支羽毛笔,在账单下方写道:“兹收到包法利夫人四千法郎。”
“六个月后您就能拿到那座破房子的欠款,而且我还将最后那张票据的期限安排在了付款之后,您担心什么呢?”
爱玛被他算的这笔账给搞糊涂了,她听见耳边叮当作响,仿佛许许多多的金币撑破了钱袋,丁零零滚落在她身边的木地板上。最后勒赫解释说他在鲁昂有个朋友叫万萨,是个银行家,可以贴现这四张票据,然后他将亲自把扣除实际欠款后的余款交给夫人。
不过他拿来的是一千八百法郎,不是两千法郎,因为那个叫万萨的朋友(“理所当然”)从中抽取了二百,作为回扣和贴现的费用。
随后他轻描淡写地要求写一张收据。
“您明白的……生意往来……有时候……要带日期,劳驾,日期。”
于是一幅可行的幻想前景展开在爱玛面前。她足够谨慎,留下一千埃居,等前三张票据期满时,可供支付。可是那第四张,不凑巧,在一个星期四被送到了家里,夏尔惊慌失措,耐着性子等待妻子回来解释清楚。
她说之前没有将票据的事告诉他,是为了让他免去家事的烦恼。她坐在他腿上,抚摩他,窃窃私语,罗列了所有分期购买的必需品。
“算了,看到这么多东西,你也该承认,不是很贵吧。”
夏尔无可奈何,立即求助于那位他割舍不下的勒赫,他保证摆平这件事,只要先生跟他签两张票据,其中一张七百法郎,三个月后结算。为了能如期还款,他给母亲写了一封感人至深的信。她没有回信,而是亲自赶了过来。当爱玛想知道他是不是从母亲那里拿了点时,他回答说:
“是的,不过她要看看发票。”
第二天,天刚一亮,爱玛就跑到勒赫先生家里求他再开一张新的账单,金额不要超过一千法郎。因为一旦超过了一千,就不得不说出她已经支付了超过三分之二的账单,这必将供出这笔由商人所安排的房产交易,此事还是日后再被人知道为好。
尽管每件物品的价钱都很低,包法利老夫人还是觉得开销过大。
“就不能不用地毯吗?扶手椅上的织物为什么要换新的?我们那个时候,一户只有一把扶手椅,是给上了年纪的人坐的——至少,在我母亲家里是这样。她可是位正派女人,我可以向您保证。——不是人人都有钱的!钱再多也经不住挥霍!我要是像你们这样娇生惯养,肯定会惭愧得脸红!可是我,我老了,我需要照顾……看看!看看,打扮!摆阔!怎么!用来做衬里的丝绸,要两法郎!……我觉得用十苏甚至八苏的贾加纳薄纱,就很好了。”
爱玛仰躺在双人圆靠背沙发(18)上,尽可能平心静气地回答:
“哎!夫人,行了!行了!……”
老太太继续说教,预言他们最后肯定要进收容所。“再说,这都是包法利的错。幸好他已经答应销毁那份委托书……”
“什么?”
“啊!他已经向我做了保证。”老太太说。
爱玛打开窗户,叫来夏尔,这个可怜的家伙只好承认了被母亲逼出来的那句话。
爱玛不见了,然后很快又回来,大大方方地将一张厚纸递给她。
“谢谢。”老妇人说。
说完她把委托书扔进了火炉。
爱玛笑了出来,笑声尖锐、响亮且迟迟不停:她神经发作了。
“啊!天哪!”夏尔大叫起来,“唉!你啊,你也不对!你一来就和她吵架!……”
他母亲耸耸肩,断言说:“这全是装样子。”
可夏尔第一次做出了反抗,捍卫妻子,以至于包法利老夫人执意要走。第二天她便启程,在门口,他试着挽留她,她说道:
“不,不!你爱她胜过爱我,你也没错,这是规律!……还有,可惜!你会明白的!……保重身体!……因为我不会再像你说的那样,来和她吵架了。”
在爱玛面前,夏尔的羞愧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前者毫不掩饰自己的怨恨,因为他居然不信任她。在他三番五次的恳求之后,她同意重新接受委托书,他还陪她到基约曼先生那里,给她重新开具了一份,与原先的一模一样。
“这我理解,”公证人说道,“一个做科学工作的男人不能被生活琐事所连累。”
这句恭维话令夏尔感到安心,给他的懦弱蒙上一层崇高事业的表象。
随后的那个星期四,到了酒店,她与莱昂在他们的房间里,那是多么放纵啊!她又笑,又哭,又唱,又跳,叫人把冰冻果汁饮料送上来,还想抽几根烟。他觉得有些过分,可又觉得可爱,简直美妙无比。
他不知道在她整个的生命中,是什么样的反作用力推着她急于享受这些快感。她变得易怒、贪吃、****。她和他在街上散步,昂着头,像她自己所说的,不惧闲言碎语。然而,有时,爱玛会因为突然闪过与罗多尔夫相遇的想法而浑身颤抖;她觉得,虽然他俩已经恩断义绝,但是她还没有完全摆脱他的影响。
一天傍晚,她没有回雍镇。夏尔急疯了;而小贝尔特没有妈妈就不愿睡觉,哭得撕心裂肺。朱斯坦出门到大路上碰碰运气。奥梅先生也丢下药房不管了。
终于,十一点钟,夏尔撑不下去了,套上他的“包克”,跳了上去,策马扬鞭,临近凌晨两点钟时赶到了“红十字”。没人。他心想书记员也许见到过她,可是他住在哪里呢?幸好,夏尔想起了他老板的住址。他赶了过去。
天开始亮了。他辨认出了一户门上的盾形标识牌,敲了敲门。里面有人,但不开门,大声应着他的问话,同时大骂那些半夜三更还来打扰的人。
书记员住的房子既没门铃,也没有门环和看门人。夏尔用拳头狠狠地砸挡雨披檐。一个警察走了过来,他害怕了,赶紧溜掉。
“我真是疯了,”他思量着,“一定是洛尔莫先生留她在家里吃晚餐了。”
洛尔莫一家已经不住在鲁昂了。
“也许是留下照顾杜布赫伊太太了。唉!杜布赫伊太太去世六个月了!……她究竟在哪里啊?”
他冒出了一个主意。他在一家咖啡馆要了本《年鉴》,赶快查找朗佩勒小姐的名字,她住在勒奈尔-德-马洛基尼埃街七十四号。
他刚走进这条街,爱玛本人就在街的另一头出现了。他扑向了她,或者不如说他抱住了她,同时嚷着:
“昨天谁留住你了?”
“我病了。”
“什么病?……在哪里?……怎么弄的?……”
她用手在额头摸了一下,回答说:
“在朗佩勒小姐家里。”
“我就知道是这样!我正要过去呢。”
“哦!没这个必要,”爱玛说,“她刚出去不久。不过,以后啊,你冷静点。我一点点自由都没有,你懂吗?我不就是稍微晚了一点儿,就把你慌成这样。”
由此她便得到了许可,可以不受约束地脱身而去了,并且她相当充分地利用了这个便利条件。哪天她想见莱昂,随便编个理由就可以出门。而且,如果当天莱昂没在等她,她就去事务所找他。
最初的那几次,不亦乐乎;可是很快他就不再掩饰真相,即他的老板对这些打扰怨声很大。
“呵!你来吧。”她说道。
于是他溜了出来。
她想要他穿一身黑,并在下巴上留上一小撮胡子,以便能看起来像路易十三的画像。她想熟悉一下他住的地方,看后认为那里非常一般;他有些脸红,她并未放在心上。接着她建议他买一副跟她卧室里一样的窗帘,他表示反对,认为花销太大。
“啊!啊!你就攥紧你那几个小钱吧!”她笑着说。
每一次,莱昂都必须把上次约会之后他的所作所为一一讲给她。她要他写诗、为她写诗,一首纪念她的“情诗”;第二行的韵脚他从未押对过,最后他在一本纪念册里抄了一首十四行诗草草了事。
这倒不是出于虚荣,唯一的目的还是取悦她。对她的想法他不提出异议,她所有的爱好他也都欣然接受。与其说她成为他的情妇,不如说是他成了她的。她的话语温柔,再加上一记记的香吻,勾走了他的魂。她到底是从哪里学得这么堕落,精湛透彻又深藏不露,从而几近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