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梅最近读到一篇称赞矫治畸形足新方法的报道。他素来是科学进步的拥护者,于是就萌发了一个爱国的构想,为了“步调一致”,雍镇应该实行一些矫治足部畸形的手术。
“因为,”他对爱玛说,“会有什么风险呢?您仔细看(他数起指头,列举此番尝试的诸多好处),成功的把握大,能够减轻病人的痛苦,改善病人仪表,手术师也能借此一夜成名。比如说,为何您的丈夫不去解救一下可怜的伊波利特呢,就是“金狮”客栈的那一位?提醒您一下,痊愈后他不会忘记将此事讲给所有的游客听,然后(奥梅压低声音,看了看四周)谁又能阻止我在报纸上发表一小段报道呢?呃,老天!文章流传开来……大家纷纷议论……最后就像滚雪球似的!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的确如此,包法利可以成功;没有任何迹象向爱玛表明他不擅于此,对她来说,如果能鼓励他迈出这名利兼收的一步,那该多么心满意足呀!她正需要某些比爱情更加牢固的东西来支撑自己。
在药剂师和她的怂恿之下,夏尔同意了。他让人从鲁昂带回了杜瓦尔医生的卷书,每天晚上,双手抱头沉浸在阅读之中。
他研究了马蹄足、内翻足和外翻足,也就是足弓畸形、内踝畸形和外踝畸形(或者,说得更明白些,脚的不同偏斜,向下的、向里的、向外的),以及跗骨下位畸形与趾骨上位畸形(换言之,脚掌变形和脚背凸起)。奥梅先生则千方百计劝说客栈的小伙子接受手术。
“几乎没什么感觉,也可能有很轻微的疼痛。就是简单地扎一下,跟放血差不多,还没剜个鸡眼疼呢。”
伊波利特一边思考,一边傻乎乎地转动着眼睛。
“再说,”药房老板又说道,“这并不关我的事!这是为了你好!纯粹出于人道主义!我想看到你,我的朋友,告别难看的跛行和腰部的这种扭动。尽管你假装不承认,这的确很妨碍你干活儿。”
于是奥梅向他描述手术后他将如何健壮快活,如何步履轻健;甚至暗示他,此事有助于他赢得女人的芳心。这位马夫听得蓦然傻笑起来。随后他又从虚荣心下手:
“难道你不是男人吗,瘸子?假如要你去服兵役,跟随着战旗去打仗,你将会怎么做呢?……啊?伊波利特!”
说完奥梅戛然离去,只撂下一句话:“我真不明白,竟然这样顽固、这样盲目地拒绝科学的恩惠。”
这个倒霉蛋屈服了,因为这就像是一场阴谋。向来不掺和别人闲事的比奈、勒弗朗索瓦太太、阿泰米兹和邻居们,乃至镇长图瓦什先生,所有人都鼓励他,跟他讲道理,让他感到惭愧。然而最终促使他下定决心的,是“手术不用他花钱”。包法利甚至负责提供手术的工具。是爱玛提出了这个慷慨之举;夏尔双手赞成,心想妻子真是一位天使。
参照药房老板的建议,细木工匠在铁匠的帮助下,前后返工三次,终于做成了一个盒子模样的东西,重约八里弗尔(69),耗费了不少的铁料、木料、薄钢板、皮革、螺钉和螺母。
可是,要想知道究竟该切断伊波利特腿上的哪根筋腱,首先要了解他是哪种类型的畸形足。
他有一只脚几乎与小腿成为一条直线,而这并没有妨碍脚向里拐,因此这是一只有些内翻的马蹄足,或者说具有明显马蹄足特征的轻度内翻足。只是,这只马蹄足的确像马蹄那么大,肤质粗糙,筋腱干硬,脚趾肥大,上面的黑趾甲就像马蹄铁一样。从早到晚,这位足弓畸形患者,就这样像一头雄鹿似的跑东跑西。大家在广场上,看到他向前甩着那条瘸腿,不停地围着大车跳来跳去。甚至那条瘸腿看起来更加强劲有力。由于经常使用,它仿佛养成了某些坚韧刚健的道德品质;碰到别人给他分派重活儿累活儿的时候,他更是用它来支撑重量。
那么,既然是马蹄足,就应该切断跟腱。矫治内翻足的前胫骨肌肉手术晚些再做吧,因为医生不敢冒险同时实施两个手术,他甚至已经惶恐起来,害怕误伤到某些他不熟悉的重要部位。
无论是从塞尔苏斯(70)算起,间隔了十五个世纪之后,首次直接结扎动脉的安布鲁瓦兹·帕雷(71),还是穿过颅脑厚层切开脓肿的迪皮特伦(72),抑或是让苏尔(73),在实施首例上颌切除手术时,他们肯定都没像包法利先生手持“切腱刀”走向伊波利特时,那样地心慌,那样地手抖,那样地神经紧张。就像在医院里那样,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摞旧布纱团、一些蜡线,还有大量的绷带,可以说是堆积如山的绷带,药剂师家里的绷带全部在这里了。一大早起奥梅先生就筹备好了所有的准备工作,这既是为了唬一唬公众,也是为了自我的陶醉。夏尔一刀戳进表皮,只听干脆的一声咔,跟腱切断,手术完成。伊波利特惊魂未定,俯身在包法利的手上一通狂吻。
“行啦,冷静冷静,”药剂师说,“日后再向你的恩人表明你的感激之情吧。”
说完,他下楼把手术结果讲给五六个滞留在院子里的好事者听,这几位还以为伊波利特立刻就能走路呢。夏尔将患者的腿扣进机械工具之后就回家了,爱玛正十分焦急地在大门口等着他。她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二人开始用餐,他吃得很多,甚至想要在吃甜点的时候喝上一杯咖啡,这样的奢侈,只有每个星期天家里待客时,他才会这么做。
夜晚的时光引人入胜,充满了畅快的交谈和共同的梦想。他们说起飞黄腾达的未来,家里哪些地方需要改善。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声名远扬,生活越来越安逸,妻子始终疼爱着他。这种更加健康、更加美好的全新情感,令她如沐春风,她很开心,感到对这个钟情于自己的可怜男子也有了几分温柔。有一瞬间,罗多尔夫闪过她的脑际;可是她的眼睛仍然专注在夏尔身上,她甚至惊奇地注意到,他的牙齿有几分好看。
当奥梅先生不顾女厨的阻拦,手里拿着一张刚刚写完的稿纸,突然闯进卧室时,他们已经躺在了**。那是他写给《鲁昂灯塔报》的吹捧文章。他专门拿过来给他俩看的。
“您自己念念吧。”包法利说。
他念道:
“尽管偏见仍像大网一般覆盖着欧洲的部分土地,然而光明却开始渗透进我们的乡间。星期二,我们的小城雍镇,有幸目睹了一次外科手术,一次至高无上的仁慈之举。包法利先生,一位我们最为卓越的临床医生……”
“啊!过奖了!过奖了!”夏尔激动不已地说。
“并没有啊,一点都没有!怎么会呢!……给一位畸形足的人进行了手术……我没有使用医学术语,因为,您知道,在一份报纸上……可能不是所有人都看得懂,应该让普罗大众……”
“的确,”包法利说,“请接着念。”
“我从头念起吧,”药房老板说,“包法利先生,一位我们最为卓越的临床医生,给一位畸形足的人进行了手术,患者名为伊波利特·托坦,在“金狮”客栈做了二十五年的马夫。客栈位于阅兵广场,由寡妇勒弗朗索瓦太太所经营。对新兴事物的尝试以及对手术对象的关心吸引了大批民众,手术室门口着实异常拥堵。手术过程,如同施了魔法一般,患者表皮上仅仅流出几滴血,这似乎是为了告诉大家,顽固的筋腱最终屈服于高超的技艺。惊人的是(我们亲眼所见为证),患者几乎没有叫疼。直到目前为止,患者的状态令人满意,相信不久便可康复。谁敢说,到下一次镇上的联欢会时,我们不会看到我们勇敢的伊波利特将置身于欢乐的人群中间,跳起祝酒狂欢的舞蹈,以勃勃的兴致和击腿跳(74),来向所有在场的人证明,他已经痊愈了呢?荣誉属于这些宽仁的博学多才者!荣誉属于这些不知疲倦彻夜工作来改善人类境况和减轻人类痛苦的智慧头脑!致敬!再致敬!三致敬!这难道不是那种我们大呼盲人将重见光明、失聪之人将听见声音、瘸腿之人将行走前行(75)的情况吗?然而,这种往日允诺给上帝选民的神启,如今科学将其带给了所有民众!本次令人瞩目的手术治疗,我们还将会连续报道其后续的进程。”
报道归报道,五天后,勒弗朗索瓦大妈惊慌失措地过来大喊道:
“救人啊!他要死了!……我吓昏啦!”
夏尔急忙向“金狮”奔去;药房老板望见他跑过广场,帽子也不戴,便也撇下药房跟了出来。当他出现时,气喘吁吁,满脸通红,神色不安,见到每一位上楼的人都问:
“咱们这位抢眼的畸形足患者究竟怎么了?”
他正蜷缩着,这位畸形足患者,正处在可怕的**之中,夹在他腿上的那副机械工具正往墙上砸着,仿佛要把墙砸穿似的。
于是大家小心翼翼地取下那个盒子,以免触碰到手术部位,结果发现景象有些吓人——那只脚已经肿得不像一只脚,整张皮似乎马上就要胀裂破开,上面到处是那个了不起的机器造成的瘀伤。伊波利特早就疼得直叫唤,但没有人在意;应该承认他的叫疼并非空穴来风,大家让他自由了几个小时。可是一看到浮肿稍有消退,这两位博学多才者立刻判定将手术部位重新放回器械内,并且要固定得更加紧实,以此来加快一下进度。终于,三天过后,伊波利特再也无法忍受了,二位又一次把工具取了下来,眼前的景象令二人大惊失色。青灰色的肿胀蔓延到了腿上,一处一处的水疱,向外渗着黑色的**。事态非常严重。伊波利特开始变得烦躁,勒弗朗索瓦大妈将他安置到厨房隔壁的小厅里,这样至少他能解一解闷。
可是那个每天在此享用晚餐的税务员,抱怨起有这样一个邻桌。于是大家把伊波利特转移到了桌球厅。
他躺在那里,在厚厚的被子底下哀叹呻吟,面色煞白,胡子老长,双眼凹陷,还不时地在落了苍蝇的大脏枕头上来回转动着汗淋淋的脑袋。包法利夫人常来看他。她给他带过来敷药用的绷带,安慰他,鼓励他。而且,他并不缺少陪伴,尤其是赶集的日子,那些农民在他周围打着弹子,把球杆当作宝剑来打闹,抽着烟,喝着酒,唱着歌,大喊大叫。
他们拍着他的肩膀问他:“怎么样啊?”“啊!你看起来蔫蔫的!这可是你的错啊!”“你早应该如何如何。”
他们告诉他,一些人用了别的治疗方法已经彻底痊愈了。后来,作为安慰,他们补充说道:
“你太过娇里娇气啦!起来吧!舒服得跟个国王似的!啊!算了,老狐狸!你身上的味道可不好啊!”
的确如此,坏疽在向上蔓延。包法利自己也束手无策。他每过一个小时就跑过来一趟,从不间断。伊波利特用充满惊恐的眼睛看着他,抽噎着说:
“我什么时候才能好啊?……哎!救救我吧!……真是倒霉!我真是倒霉!”
医生临走时,总是叮嘱他要禁食。
“别听他的,小伙子,”勒弗朗索瓦大妈说,“他们把你折磨得还不够惨吗?再不吃点,就更虚弱了。来,大口吃吧!”
她给他端上一点肉汤,拿来一片羊后腿肉或者一块肥肉,有时还有几小杯烧酒,他却没有勇气往嘴边送。
布尼西安神父听说他病情恶化,要求前去看望。他首先对他的病情表示了怜悯,同时宣称他应该感到高兴,因为这是天主的意愿,赶快借此机会祈求上天的宽恕。
“因为,”教士用慈父般的语气说,“你有些疏于自己的职责:很少看到你来上日经课,你有多少年没有走近圣餐台了?我明白你日常事务繁多,人世的旋涡令你分心,无暇顾及灵魂的救赎。可是现在,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了。不过别沮丧,我知道有些罪大恶极之人,临在上帝面前接受审判时(你还不至于此,这点我非常清楚),哀求过上帝的仁慈,他们必定安详地死去。希望你和他们一样,为我们做出好的典范!因此,谨慎起见,你不妨早晚背诵一遍‘万福圣母马利亚,满被圣宠者’和‘我们在天上的父’,就这样做吧!为了我,也看在我的情面上。这能费多大力气呢?……你答应我吧!”
这个可怜鬼答应了。随后几天本堂神父天天过来。他和女掌柜聊天,甚至讲了一些趣闻逸事,中间还穿插了一些玩笑和伊波利特不懂的文字游戏。后来,等到时机成熟,他又配上一个合适的表情,将话题落到宗教事务上来。
他的热情似乎奏效了,不久那个畸形足患者就表示想去慈济圣母教堂(76)朝圣,如果他能痊愈的话。对此布尼西安先生回答说,他认为并无不妥,两手准备总要更好一些。“没有任何危险的。”
药剂师对这所谓的“牧师的把戏”十分愤慨,他断言,这会妨碍伊波利特的康复。他反复跟勒弗朗索瓦太太说:
“别烦他!别烦他!你们的神秘主义会干扰到他的情绪!”
可是这位好心的太太再也不听他的。他才是“这一切的祸因”。她偏要对着干,甚至在病人的床头挂了一个满满的圣水缸,上面还插了一根黄杨枝。
然而宗教看起来并不比外科学更奏效,顽固的坏疽已经从小腿腕向腹部蔓延。重配药剂,更换药膏,全都无济于事,肌肉组织剥离(77)日甚一日。当勒弗朗索瓦大妈问夏尔,事已至此,她能否把新堡的那位名医卡尼韦先生请来时,他终于点头同意了。
这位同行五十来岁,医学博士,享有美名,自视甚高,一看到这条腿已经被坏疽侵蚀到了膝盖,立刻毫不客气地讥笑起来。然后,他断然表示必须截肢,他来到药房老板家里痛骂这些蠢驴竟然能把一个不幸的人矫正成这个样子。他揪住奥梅先生大衣的扣子,在药房里大喊大叫起来:
“这就是巴黎的新发明吗?!这就是首都那些先生的主意吗?!什么斜视矫正、氯仿麻醉,还有**碎石,这一大堆可怕的事情,政府应该严格禁止!可就是有人自作聪明想装内行,硬把这些治疗方法塞给你,毫不顾忌它们的后果。我们这些人,我们没有这个本事;我们不是搞学问的,不是纨绔子弟,不是马屁精。我们是临床医生,是给人治病的,我们可不设想给一个身体健康的人做手术!矫正畸形足?!畸形足是能矫正的吗?这就好比想把驼背扳直!”
奥梅听着这番演说,心里不太好受,可他还是恭维地一笑,来掩饰住这种不自在。必须小心对待卡尼韦先生,因为他开的药方有时会被拿到雍镇来。于是他没有替包法利辩解,甚至一声不吭,他这般放弃原则,牺牲尊严,都是为了自己生意的更大利益。
卡尼韦博士执行的这例大腿截肢手术成了镇上的一件大事!全镇的居民在这一天都起了个大早,尽管正街上全是人,却有几分好像要执行死刑的凄凉。大家在杂货铺里讨论着伊波利特的病情;店铺也不卖货;镇长夫人图瓦什太太寸步不离窗口,正焦急地望着手术医生的到来。
卡尼韦亲自驾着双轮轻便马车来了。可是,右侧的弹簧在他肥胖身躯的重压之下已经塌垮,这使得车身在行进中始终有些倾斜,他旁边的另外那个坐垫上,有一个红色羊皮面的大箱子,上面的三枚扣环威风凛凛。
医学博士一阵风似的进了“金狮”的门廊,高声吩咐给马卸套,然后他跟到马厩里看马吃不吃燕麦;每次到病人家,他都首先照看好自己的母马和轻便马车。人们甚至这样说道:“啊!卡尼韦先生,这是个怪人!”就是因为这种坚定从容,人们越发敬重他。即使全世界的人死得只剩最后一个,他的习惯也不会改变一丝一毫。
奥梅过来迎接。
“我就靠您了,”医学博士说,“准备好了吗?出发!”
可是药剂师脸红着,坦言自己过于敏感,参与不了这样的手术。
“单纯站在旁边看的话,”他说,“您知道,会胡思乱想!再说我的神经系统是如此……”
“啊,好吧!”卡尼韦打断道,“我倒是觉得,您啊,一准会中风。况且,对此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啊,你们这些药房先生,经常被关在厨房里,长此以往,体质肯定会发生变化。看看我:每天四点起床,用冷水刮胡子(我从不嫌冷),我还从来不穿法兰绒,从不感冒,肺好得很!我有时这么过,有时又那么过,活得潇洒,顺其自然。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像你们那样敏感挑剔。给一个基督徒开刀,和随手抓只家禽宰了,对我来说完全一样。然后,你们会说,习惯了!……习惯了!……”
伊波利特在被窝里吓得一身汗,这两位先生却看都不看一眼,就这样聊起天来。药剂师将外科大夫的沉着冷静与将军的临阵指挥相提并论,这个比照正合卡尼韦的心意,他打开了话匣子谈起外科医术的种种要求。他认为这是一门神圣的职业,尽管那些健康官将其玷污了。最后,话题回到了病人,他检查了奥梅带来的绷带,就是畸形足惨案时用的那些;他还需要人来按住那条腿,于是派人找来了莱蒂布杜瓦。卡尼韦先生卷起袖子,走进桌球厅,药剂师与阿泰米兹和女掌柜留下,后面这两位的脸色比她们身上的围裙还要白,耳朵竖着贴在门上听。
包法利在此期间不敢离开家门半步。他待在楼下的大厅里,坐在没有生火的壁炉旁边,垂着头,下巴抵到胸口上,双手紧握,两眼发愣。怎么这么倒霉!他心想,太让人失望了!可是他已经采取了所有能想到的预防措施了啊。这是命运使然。不要紧!如果伊波利特过后要是死了,很可能就是自己害死的。再说,以后出诊,别人一旦问起来,他将如何解释?也许,当时他的确弄错了什么地方?他前思后想,想不出来。不过最出名的外科医生也有弄错的时候。他们绝不会相信的!相反,他们会讥笑你,诽谤你!这件事会一直传到福尔日(78)!传到新堡!传到鲁昂!传遍各地!谁知道某些同行会不会写文章针对他?一场笔战因此而起,还必须在报纸上应战。伊波利特甚至能和他打上一场官司。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身败名裂、毁于一旦、倾家**产!他的想象被一大堆假设包围,在中间摇摇晃晃,仿佛一个被卷到大海里的空桶,在海浪上来回翻滚。
爱玛在对面看着他,她并不是在分担他的屈辱,而是在经受着另一种屈辱,那便是她竟然认为这样一个男人能有点用,已经这么多次了,她居然还没有充分认识到他的平庸。
他在卧室里来回走动,靴子在木地板上噔噔作响。
“坐下,”她说,“你烦到我了!”
他重新坐了下来。
她怎么会(像她这样聪明的一个人!)再一次看错了呢?再说,她究竟中了什么邪,这样接二连三地牺牲,糟蹋自己的生命呢?她回想起自己追求奢华的本性、匮乏枯竭的心灵、卑贱可耻的婚姻和家务,所有那些她渴求过的、拒绝过的,所有那些她本可以拥有的一切!为什么?为什么?
一声揪心的惨叫划过寂静的小镇上空。包法利脸色煞白,险些昏倒。爱玛神情不安地皱了皱眉,又接着思索。就是为了他,为了这个人,为了这个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无感的男人!他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已成笑柄,往后她的名誉也会因此被玷污。她付出了诸多努力来爱他,甚至含泪后悔自己依从了别人。
“他可能是外翻足!”沉思中的包法利突然叫了出来。
这句话出乎意料地撞上她的思绪,好像一个铅球落入银盘,让爱玛打了个激灵,她抬起头猜想他到底要说什么。二人默默对视着,由于彼此的意识相去甚远,所以回过神来看到对方时几乎大吃一惊。夏尔用醉汉的浑浊目光注视着她,一动不动,听着被截肢者最后的几声惨叫拉长了声调,中间伴有时断时续的尖叫,犹如远处屠宰某个牲畜时传来的嚎叫声。爱玛咬得嘴唇发白,指间转着一节她折下来的珊瑚枝,她瞪着夏尔,眼中的怒火如同两支燃烧的箭矢蓄势待发。现在他身上的一切都让她来气,他的面孔、他的着装、他没有说出来的话、他的整个人,总之,他的存在都让她厌恶。她悔恨着自己过往的贞节,仿佛那是一种罪恶,仅存的那部分贞节也在她的狂傲之下崩塌殆尽了。她痛快地享受通奸得逞所带来的种种恶毒讽刺。对情人的记忆又回来了,令她目眩神迷,她被一种全新的**掳掠而去。对她来说,夏尔已经从她的生活中被抹去,将一直空缺,不可能存在于她的生活之中,彻底被消灭,就像他即将死去,在她的眼皮底下奄奄一息。
人行道上响起一阵脚步声。夏尔向外望去,透过放下来的百叶窗,只见菜场边上,阳光下,卡尼韦大夫在用丝巾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奥梅站在他的身后,手里拎着一个红色的大箱子,两个人向药房那边走去。
就在这时,怅然若失的夏尔,突然温情脉脉,转过身来对着妻子说:
“亲亲我吧,宝贝!”
“走开!”她气得满脸通红。
“你这是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他愕然连声说道,“冷静!镇定一下!……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啊!……过来吧!”
“够了!”她大叫道,神情骇人。
说完爱玛逃出了大厅,狠狠地关上了门,将气压计从墙上震了下来,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夏尔倒在扶手椅里,心烦意乱,想知道她这是怎么回事,以为她有了神经上的病变。他流着泪,隐约感到某种不祥又难以理解的东西围绕着他。
当晚,罗多尔夫来到花园,发现他的情人在最下面的台阶上等他。二人紧紧抱在了一起,所有的积怨像雪一样融化在热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