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来了,著名的农展会!开幕典礼的那个早晨,所有的居民都在自家门口议论着典礼的筹备情况;镇政府大楼的三角楣上装饰了常春藤花环;草坪上搭起一个帐篷,准备在里面设宴。广场中间,教堂前,架起了一门臼炮,省长莅临或者宣读获奖农户名单时都要鸣响。布希的国民自卫队(雍镇未设立该部门)被调遣过来,增补由比奈担任队长的消防队。当天他戴了一个比平时还要高的硬领;他被裹在制服里的上半身,僵硬得动弹不得,全身唯一有活力的部位仿佛都下移到了两条腿上,它们有节奏地抬起,步伐矫健、整齐利落。由于税务员和上校之间存在竞争,为了各显身手,两位分别带着手下操练。只见红肩章和黑胸甲(59)轮番交替,走过去,又走过来。真是从未目睹过如此盛况!好几个老板,前一天,就刷洗了自家的房子;三色旗挂在半开的窗户上;所有的小酒馆都坐满了人。天气晴朗,浆过的帽子、金十字架和雪白的头巾,在明媚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四散开来的斑斓色彩将乏味的大衣和蓝色工作服也衬得好看起来。从附近赶过来的农妇担心弄脏裙子,便卷起来用粗别针别在身体周围,下马时,再将别针解下来。她们的丈夫则有所不同,为了保护自己的帽子,他们用手帕盖在上面,用牙齿衔住手帕的一角。

群众从镇子的两头来到大街上。窄巷、小径、临街的房子里都不断有人出来,时不时能听到门环在太太们的背后拉下来的声音,她们戴着纱手套,正要前去亲眼看一看。最让大家称赞的,是那两棵高高的紫衫,挂满彩色灯笼,中间是权力机关就座的主席台。不仅如此,在镇政府大楼的四根柱子上,绑了四根长竿,每根长竿上都挂着一面浅绿色的小军旗,上面印有金字。第一面上印着:“商业”;第二面上印着:“农业”;第三面上印着:“工业”;第四面上印着:“工艺美术”。

可是这幅令所有人都开颜的欢欣景象,却似乎让客栈老板娘勒弗朗索瓦夫人的脸上阴云密布。她站在厨房的台阶上,悄悄嘀咕:

“简直瞎闹!帆布帐篷就是瞎闹!他们真的以为省长在那里吃饭会舒服吗,坐在一个帐篷里,像个江湖骗子似的?他们把这些丢人现眼的做法,说成为地方上增光添彩!哎哟,还到新堡区找个蹩脚厨师!根本没有必要!做给谁吃呢?放牛的!要饭的!……”

药剂师路过。他身穿一件黑色礼服、一条米黄色的裤子,脚上是海狸皮的皮鞋,还少有地戴了帽子,一顶低顶礼帽。

“劳驾,”他说,“抱歉,我赶时间。”

胖寡妇问他这是要去哪里。

“这让您感到奇怪了吧?我平日在配药室里深居简出,简直比老先生奶酪里的那只老鼠(60)还不爱出来。”

“什么奶酪?”女掌柜问道。

“啊,没什么!不足挂齿!”奥梅回答,“我只是想告诉您,勒弗朗索瓦夫人,我习惯隐居在家。可是今天看到这个场面,我应该……”

“啊!你要去那边吗?”她带着鄙视的神情问道。

“是的,我要去那里。”药剂师惊讶地回答,“我不是咨询委员的成员吗?”

勒弗朗索瓦大妈打量了他几分钟,最后微笑地回答:

“这是另一回事!种地跟您有什么关系呢?您对这个也擅长吗?”

“当然擅长,我是药剂师,也就是说化学家!化学嘛,勒弗朗索瓦太太,目的是了解自然界所有物体分子间的相互作用,种地必然包含在这个范围里面!实际上,肥料的成分、酒类的发酵、气体的分析以及疫气的影响,这一切,我问您,如果不是纯粹的化学,又是什么呢?”

客栈老板娘默不作声。奥梅接着说道:

“难道您认为,成为农学家,就必须亲自种地、喂养家禽吗?那还不如了解相关物质的成分、地质的构造、大气的作用、土壤、矿物质和水质、不同物体的密度以及其毛细现象!还有什么呢?应当将卫生准则牢记在心,以便指导评论建筑的结构、牲畜的食谱和仆人的饮食!勒弗朗索瓦太太,还应该掌握植物学、能够识别各种植物,您明白吗?哪些是有益健康的、哪些是有害的,哪些产量低、哪些有营养,是否应该从这里拔出来并栽种到那里,是否应该推广某一些而根除另一些——简单地说,应该读读小册子和报纸,掌握科学的动向,保持良好的状态,从而指出需要改善的地方……”

客栈老板娘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法兰西咖啡馆”的大门,药房老板继续说下去:

“但愿我们的耕作者都是化学家,或者至少多听听科学建议!于是我呢,最近写了一个颇有分量的小作品,七十二页多的一篇论文,题目叫《论苹果酒及其酿造与功效,并就此问题的几点思考》,我把它寄给了鲁昂农学会;我甚至因此有幸成为他们农学会果树栽培科的成员。唉,要是我的作品得以发表……”

药剂师停下了,因为勒弗朗索瓦太太似乎心不在焉。

“您倒是瞧瞧他们!”她说道,“实在搞不懂!去这么一家下等餐馆!”

说着,她耸耸肩膀,把毛衣胸前的网眼拽大了,她两只手指着竞争对手的小酒店,一阵阵歌声正从那里传出来。

“反正,用不了多久,”她说,“不出一个星期,全都要完。”

奥梅吃了一惊,向后一退。她走下三级台阶,凑到他耳边说:

“怎么?!您不知道吗?这星期就要查封了。是勒赫搞的鬼。用几张票据,他就叫人家走投无路了。”

“真是祸从天降啊!”药剂师喊道,对所有能想到的情形,他都有合适的表达。

女掌柜这才把事情讲给他听。她是通过基约曼先生的仆人泰奥多尔得知的。尽管她憎恨特里埃,可还是谴责了勒赫。说他是骗子,是个拍马屁的。

“啊!快看,”她说,“他就在菜场那里,正在向包法利夫人问好。包法利夫人戴了一顶绿帽子,还挽着布朗热先生的胳膊。”

“包法利夫人!”奥梅说,“我得赶紧过去跟她致意。也许她将十分高兴能在柱廊下面那片被围起来的地方占有一个位子。”

说完,药房老板便快步走远了,勒弗朗索瓦大妈叫着他,想把事情再跟他讲一讲,他无心再听,嘴上带着微笑,健步如飞。一路上来回向左、右两边打招呼,黑色燕尾服的大长后摆在身后随风扬起,占去了一大片地方。

罗多尔夫远远望见他,加快了脚步,然而包法利夫人气喘吁吁,他这才放慢脚步,微笑着直言不讳地对她说:

“我这是要避开那个胖子。您知道的,那个药剂师。”

她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他在心里琢磨。

他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用眼角瞥着她。

她的侧脸看上去非常平静,猜不出什么来。在充足的阳光下,侧脸清楚地显现。她戴着一顶卡波特女帽,椭圆形的帽子上面的浅色饰带好像片片芦苇叶。她的睫毛弯长,两眼注视着前方,由于血液在她细嫩的皮肤下轻轻地脉动,所以尽管眼睛睁得很大,看起来却像是紧绷在颧骨上。一道粉色落在她的鼻柱上。她将头偏到一侧的肩膀上,双唇之间露出珍珠一般的牙尖。

“她是在取笑我吗?”罗多尔夫猜想着。

爱玛刚才那个动作只是一个提醒,因为勒赫先生一直跟着他们,似乎想加入谈话中来,时不时对他们说着:

“美好的一天!大家都出来了!刮的是东风。”

包法利夫人没有理睬他,罗多尔夫也是一样。只要两人嘴上稍微一动,他马上靠过来,一只手扶着帽子,说:“我没有听清楚,请再说一遍好吗?”

当他们来到马蹄铁匠的铺子前,罗多尔夫没有继续沿着通往栅栏门的大路走,而是挽着包法利夫人,突然取道一条小径,嘴里喊着:

“晚安,勒赫先生!玩得开心点!”

“您就这样把他打发走了啊!”她笑着说。

“为什么要让别人插进来?”他说道,“既然今天我有幸与您在一起……”

爱玛脸红了。他没有把话说完。他又说起了晴朗的天气和走在草坪上的快乐。几朵雏菊冒了出来。

“看看这些可爱的雏菊,”他说,“足够本地所有的芳心占卜问卦用的。”

他补充说:

“如果我采些来。你觉得怎么样?”

“您在恋爱吗?”她轻轻咳嗽一声说道。

“哎呀!谁知道呢?”罗多尔夫回答说。

草坪上开始挤满了人,带着孩子的家庭主妇们拿着大太阳伞和篮子,撞到人身上。时常不得不动一动,给一长列的乡下姑娘让路,女用人穿着蓝色长袜、平底鞋,戴着银戒指,从她们身边经过时,会闻到一股牛奶的味道。她们手拉着手走,整个草坪上从那排杨树一直到宴会帐篷,随处可见她们的身影。然而评审的时间到了,农民们一群又一群,进到一个用长绳缠绕在木桩上围圈而成的类似赛马场的地方。

牲口也在里面,鼻子朝向绳子,它们高低不等的屁股杂乱地排成一行。昏昏欲睡的公猪在地上拱着鼻子;小牛犊们哞哞地叫着;母羊咩咩地叫着;母牛弯起腿,肚皮贴在草地上,一边悠哉地反刍着草料,一边眨动着沉重的眼皮,飞蝇在身旁嗡嗡乱舞。几个赶大车的人光着膀子,抓住公马的笼头,它们的身子直立起来,正张大鼻孔向旁边的母马嘶叫着。母马们安静地站着,伸着脑袋,马鬃披垂,小马驹在它们身下休息,或者有时走过来嘬几口奶;在这片拥挤的绵延起伏的牲畜群之上,可见雪白的鬃毛仿佛浪涛般被风吹起,一些尖尖的犄角和几个奔跑的人头显现其中。栅栏外的另一边,百步开外,一头高大的黑色公牛戴着嘴套,穿着鼻环,如铜像一般巍然不动。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用牛绳牵着它。

这时,在两排牲畜之间,几位先生迈着沉重的步伐,一边走一边检查着每一头牲畜,然后低声协商一番。其中一位看起来更显要些,一路拿着一个小本,在上面记着什么。这位便是评委会的主席:庞镇的德罗泽雷先生。一认出罗多尔夫,他马上走上前去,客气地笑着说:

“怎么,布朗热先生,您扔下我们不管了吗?”

罗多尔夫保证说他一会儿就来。可等主席刚一离开——

“说老实话,”他又说,“我才不去。您的陪伴,比跟他们在一起有趣多了。”

罗多尔夫貌似并不在乎展会,可为了能够自由通行,他还是向宪兵出示了蓝色证件,甚至有时他会在某件心仪的“展品”前停下脚步。而包法利夫人却对此几乎不屑一顾。他发现了这点,于是又开始取笑起雍镇太太们的穿着打扮,随后他为自己的不修边幅道歉。他的穿着十分不协调,既俗气又讲究,一般人常常觉得其中隐约显露出一种古怪的生活方式,混杂了情感的混乱和艺术的专断跋扈,以及对社会习俗的某种轻蔑,要么让人着迷,要么令人恼火。他穿了一件袖口有褶的细亚麻衬衣,风突然一吹,衬衣便在灰色人字斜纹背心的敞口处鼓起来,下身是宽条纹长裤,在脚踝处可见一双米黄色的镶有漆皮的靴子。漆皮十分锃亮,映出小草的影子。他穿着靴子就这样踩在马粪上,一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草帽歪戴在头上。

“再说了,”他补充说,“住在乡下的人……”

“基本上就什么也别想了。”爱玛说。

“的确!”罗多尔夫回答说,“想想看,这些正直的人里甚至没有一个知道礼服的样式!”

于是他们谈论起外省的平庸,谈论起这里令人窒息的生活和破灭的幻想。

“所以,”罗多尔夫说,“我陷入了一种忧伤……”

“您!”她吃惊地说,“我以为您很快活呢。”

“啊!表面上看,是的,因为在大家面前我总是装出爱开玩笑的样子。可是一次次,看见月光下的墓地,我就在心里问自己,加入这些长眠者的队伍,是不是更好一些……”

“哦!那您的朋友们呢?”她说,“您不想想他们?”

“我的朋友?哪些朋友?我有吗?谁关心我?”

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带出一声叹息。

不过他们不得不让到两旁,因为后面过来了一个男人,身上扛着高高的一摞椅子。椅子严重超载,只能看见他木鞋的鞋尖和张开的双臂尽头的手。这是掘墓人莱蒂布杜瓦,他正要把教堂的椅子搬运到人堆里去。凡是可以牟利的事情,他满脑子都是鬼点子,他发现了这个利用展会的生财之道;结果颇为成功,忙得他都不知道该招呼谁才好。的确,那些村民感到天气炎热,便争夺起这些椅子来,椅子的草垫上还能闻到乳香的味道,他们靠在被蜡烛油弄脏的厚靠背上,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崇敬。

包法利夫人重新挽住罗多尔夫的胳膊。他念念有词地继续说道:

“是啊!那么多机会都让我错过了!还是独自一人!唉!要是我的生活有一个目标,要是我遇到了一份挚爱,要是我找到了对的人……哦!我会不遗余力,克服一切,战胜一切。”

“然而我觉得,”爱玛说,“您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啊!您这样认为吗?”罗多尔夫说。

“因为,说到底……”她回答说,“您自由自在。”

她犹豫了一下:

“还富有。”

“您不要取笑我。”他回答道。

她发誓说她没有取笑。这时一声炮响,大家立刻乱作一团,挤着向村子里走去。

原来炮声有误,省长先生尚未抵达。评审团的成员非常尴尬,不知道应该宣布会议开始,还是再等一等。

终于,在广场的尽头,出现了一辆大型双篷四轮出租马车,车子由两匹瘦马拉着,一位戴着白帽子的车夫用力地往马身上甩着鞭子。比奈赶紧大声宣布:“架枪!”上校也立即效仿。大家争先恐后,跑向扎成捆支起来的长枪。有人甚至忘了戴领花。但是省长的队伍对这番混乱似乎有所预料,那两匹同轭的驽马咬着链子身体左右晃动,一路小跑来到镇政府大楼的柱廊前,正巧赶上国民自卫队和消防员一边敲鼓,一边踏步地列队行。

“原地踏步走!”比奈喊道。

“立定!”上校喊道,“向左看齐!”

说完,持枪致敬时,枪箍发出的声响犹如一个铜锅滚下楼梯,礼毕后所有枪支全部放下。

这时,只见马车上下来一位身穿银线绣花短礼服的先生,前额已秃,后脑勺上还留着一撮头发,面色苍白,外表和蔼可亲。他那双厚眼皮底下的大眼睛,正半眯着打量人群。与此同时,他抬起尖尖的鼻子,凹陷的嘴唇露出微笑。他通过肩带认出了镇长,对镇长说,省长不能莅临了。他本人是省议员,随后他又说了几句表示歉意。图瓦什客套地做了回答,对方表示惭愧。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额头几乎要碰到一起,四周是评委团成员、镇议会成员、贵族、国民自卫队和群众。省议员先生将他的黑色三角帽扣在胸前,频频向大家致意;图瓦什身子弯得像一张弓,微笑着,结结巴巴,推敲字句,表明自己对君主制的忠心,感激雍镇得到的荣誉。

客栈伙计伊波利特过来从马夫手里接过缰绳,一路跛着那条瘸腿,将两匹马牵到“金狮”的门廊底下,许多农民聚在那里,为了瞧瞧那辆马车。鼓炮齐鸣,先生们依次登上主席台,入座在乌得勒支(61)红绒扶手椅上。这些椅子都是由图瓦什夫人所提供的。

所有这些人都十分相像。他们松弛的浅黄色皮肤,被太阳晒成了甜苹果酒的颜色,蓬松的胡须露在高高的硬领外面,白色领带仔细地打成了玫瑰花结。背心全都是丝绒面料,交叉式的圆翻领。所有的怀表上都系有一条长饰带,饰带末端挂着椭圆形的肉红玉髓印章。他们的两只手都放在两条大腿上,大腿小心翼翼地叉开露出裤裆,尚未经过蒸呢的呢绒裤料熠熠发光,比皮靴上厚实的皮革还要锃亮。

社交名媛们在后面,门厅下的廊柱之间;老百姓在对面,或站着,或坐在椅子上。实际上,莱蒂布杜瓦把从草场搬过来的椅子全部拿到了这里,他甚至还争分夺秒跑回教堂找来了另外的一些。他的这桩买卖,把过道堵得水泄不通,颇费一番功夫才能挤到主席台的小楼梯那里。

“我认为,”勒赫先生说道(对着过路去找位子的药房老板),“应该在那里竖两根威尼斯桅杆,挂一些类似新潮服饰那样庄重华丽的东西,一定非常养眼。”

“那当然,”奥梅回答,“可是,有什么办法!镇长什么事都一手遮天。他没有什么品位,这个可怜的图瓦什,他完全没有所谓的艺术天赋。”

与此同时,罗多尔夫和包法利夫人,登上了镇政府大楼二楼,来到了“议事厅”,一看到大厅里没有人,他便说这里可以更自在地享受观赏的乐趣。他从国王半身像下面的椭圆桌子旁边,拿了三张小圆凳,将它们放在靠近窗户的地方,两个人一个挨着一个坐下来。

主席台上一片**,长时间的交头接耳之后,又是一阵商议。最终,省议员先生起立。现在大家都知道他叫里约万,他的名字在人群中传开了。他核对了几页手中的讲稿,将它贴到眼前以便看得更加清楚,他开始念道:

“先生们,

首先请允许我——在向你们阐明今天大会的主题之前,这种情感,我确信,是与你们所共有的,请允许我向最高当局、向政府、向国王致意。先生们,向我们至高无上的君主,向这位深受爱戴的、为国富民强尽心竭力的国王,坚定而英明地亲自引领着国家的车轮,于惊涛骇浪之中历经重重困难,此外还教导我们要像重视战争那样重视和平,重视工业、商业、农业和艺术。”

“我可能要,”罗多尔夫说,“向后挪一点。”

“为什么?”爱玛说。

可是,就在此时,省议员突然提高嗓音,语气夸张地说道:

“逝者如斯夫,先生们,国民冲突血洗广场的时代一去不返了,业主、批发商甚至工人深夜熟睡时,被火警突然吓醒的心惊胆战的时代一去不返了,颠覆国家根基的异端邪说横行的时代一去不返了……”

“因为底下的人,”罗多尔夫接着说,“能发现我。我还得花上半个月做解释,而且我名声不好……”

“哦!您这是在自责自咎。”爱玛说。

“没有,没有,本人已经声名狼藉,我向您发誓。”

省议员继续说道:

“可是,先生们,若是从记忆中抛开这些悲惨的画面,将目光投向我们美丽祖国的现状,又会看到何种景象呢?商业和艺术遍地开花;新的交通路线四通八达,犹如国家机体上的新动脉,全新的关系从中建立起来;大型制造中心重新恢复活力;宗教更加坚定,深入人心;港口繁忙,重拾信心。总之,法兰西喘了一口气。”

“其实,”罗多尔夫补充说,“可能,用世俗的眼光来看,他们有些道理吧?”

“这是什么意思?”她说道。

“呃,什么!”他说,“难道您不知道有些灵魂在不断地遭受痛苦吗?他们时而需要梦想,时而需要行动,时而需要最纯洁的**,时而需要最纵情的享乐,于是便沉迷于各种各样的幻想和疯狂。”

她看了他一眼,就像人们注视一个走过了许多奇异国度的旅行者一样,她说道:

“我们连这样的消遣也没有啊,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

“可悲的消遣,因为在里面找不到幸福。”

“永远找不到吗?”她问道。

“能,总有一天会相遇的。”他回答。

省议员说:

“这些你们已经有所了解,你们,是农耕者和乡村工人;你们,是文明事业的和平的先驱者!你们,是进步和道德的人类!你们已经了解,政治的风暴比无常的气候更加可怕……”

“总有一天会相遇的,”罗多尔夫重复说道,“总有一天,内心绝望之时,突然降临。天际微开,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喊:‘就是这个!’您感到迫切需要向这个人倾诉心声,把一切都给他,为他牺牲奉献!无须解释,心心相印。两个人曾在梦中相见。(他望着她。)终于,它就在这里,这件我们寻寻觅觅的珍宝,在这里,在您的面前,引人注目,光芒四射。然而您依然心存疑虑,不敢相信,您感到目眩神迷,就像刚从黑暗中来到阳光下一样。”

说最后这句话时,罗多尔夫还给他的比喻配了一个手势。他用手遮住脸庞,好像真的头昏眼花了一样,然后他将手落到爱玛的手上。爱玛抽回自己的手。而省议员始终在念稿子:

“谁会对此感到奇怪呢,先生们?只有那些如此轻率之人,如此迂腐之人(我不怕这般坦言),如此迂腐地固守成见,不承认农业人口的智慧。实际上,哪里能找到比在乡野之间更多的爱国精神,更多致力于公共事业的忠心,一言蔽之,更多的聪明才智?先生们,我指的不是那种粗浅的小聪明,不是那种游手好闲者的徒有其表,而是那种深刻稳健的心智,倾注全部精力于实际的目标之上,为个人的利益、集体的进步和国家的后盾做出贡献,那是遵守法律、恪尽职守的成果……”

“啊!没完了,”罗多尔夫说,“永远是责任职守,我被这些词搞烦啦。这帮穿着法兰绒背心的老糊涂,还有抱着手炉盘着念珠的虔诚婆子,没完没了地在我们耳边念叨‘责任!责任!’。呵!当然啦!责任,就是感受高尚、珍爱美好,而不是去接受种种的社会习俗,以及其强加于我们的耻辱。”

“可是……可是……”包法利夫人想辩驳几句。

“哎,不!为什么要义愤填膺地指责**呢?难道它不是人间唯一美好的事物吗?难道它不是英雄气概、创作灵感、诗歌、音乐、艺术,所有这些的源泉吗?”

“可是,”爱玛说,“也应该听从一下社会舆论,信守道德规范吧。”

“啊!有两种道德规范,”他回答说,“一种是小小不言的、约定俗成的、人云亦云的,它千变万化,虚张声势却爱搞小动作,庸俗乏味,就像您看到的这群傻瓜。另一种是永恒的、无处不在的、至高至上的,就像围绕着我们的景致和照耀我们的蓝天。”

里约万先生用手绢擦了一下嘴巴。他接着说道:

“先生们,还需要我在此向诸位赘言农业的用途吗?是谁供我们的所需?是谁满足我们的衣食?难道不正是农业生产者吗?先生们,正是农业生产者,用勤劳的双手在乡间肥沃的畦田里播下种子,种出小麦,并在精密的机器上研磨成粉,产出我们所说的面粉,再从那里运送到各个城市,接着马上送进面包房,制作成食物给穷人和富人享用。难道不是农业生产者,为了我们的衣物,在牧场上养肥了大量的羊群?没有了农业生产者,我们穿什么、吃什么?先生们,还有必要再去寻找更远的例子吗?谁不会经常反思我们从这种质朴的动物身上得到了什么好处,作为我们家禽饲养棚里的点缀,它们既为我们的床铺提供柔软的枕头,又给我们的餐桌提供鲜美的肉食和蛋品。而土地,像母亲竭尽全力养育自己的孩子一般,精心栽培出来的不同产品,更是数不胜数。这里,是葡萄园;别处,是可以用来酿苹果酒的苹果树;那边,是油菜;更远一点,产奶酪。还有亚麻,先生们,别忘了亚麻!近年来亚麻的产量大幅增长,我特别呼吁大家注意这一点。”

无须呼吁大家,因为人群中的每张嘴都张得大开,仿佛要把这些话通通灌进嘴里。图瓦什在旁边瞪大眼睛听着;德罗泽雷先生,不时地轻合眼皮;更远处,药房老板双腿间夹着儿子拿破仑,一只手在耳边弯成拱状,生怕漏听一字。其他评委轻摇着搭在背心上的下巴,点头附和。消防员在主席台下面,拄着上了刺刀的长枪。比奈纹丝不动,胳膊肘向外,刺刀的刀尖在空中。他可能在听,但是肯定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头盔的面甲一直遮到了鼻子上。他的副手,图瓦什先生的小儿子,更为夸张,因为他的头盔特别大,在头上晃来晃去,露出一截印花头巾,他在下面孩子气地甜甜微笑着,苍白的小脸上挂着汗珠,既兴奋又困倦难忍。

从广场一直到周围的宅屋都挤满了人。每扇窗户上都倚着人,所有的门口也站着人,朱斯坦站在药房橱窗前面,似乎看什么东西看得入了神。尽管大家沉默无言,里约万先生的声音还是在空气中消失了。偶尔有只言片语传来,也被人群中这里或者那里的椅子声所干扰。突然,从身后传来长长的一声牛的哞哞叫声,或者是羊羔在街角互相应答的咩咩声。原来,牛倌和羊倌把他们的牲口赶到了这里,牲口们一边用舌头拔下垂到它们面前的树叶吃进嘴里,一边时不时地叫唤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