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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多尔夫凑近爱玛,低声急速地说道:

“世间的这种阴谋难道没有激起您的愤慨吗?哪一种情感他们没有指责?最高尚的天性、最纯洁的情感都会遭受迫害、中伤,一旦两位可怜的有情人最终相遇,所有人都会联合起来百般阻拦。然而他们偏要试试,他们拍打翅膀、此呼彼应。哦!不要紧,六个月后、六年后,他们迟早会团聚,迟早会相爱,因为天意如此,他们就是为了彼此而出生的。”

他将交叉的双臂放在膝盖上,仰起脸来对着爱玛,目不转睛地仔细看着她。她看见他眼睛里黑色的瞳孔周围闪烁着金色的光芒,甚至闻到了他油亮头发上的发乳的香味。她浑身一软,想起了在沃比耶萨领她跳华尔兹的那位子爵,子爵的胡须也像这位的头发一样,散发出一股香草和柠檬的味道。她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想要好好闻一闻这股味道。可是,当她用这番姿势挺起胸坐在椅子里时,她远远望见,在天际尽头,那辆旧驿车“燕子”缓缓驶下勒坡,车后扬起长长的一阵尘土。那时莱昂就是坐着这辆黄色马车,一次又一次地来到她身边,也正是沿着那条大路,永远地离她而去!他仿佛就在她的面前,就在她的窗外;接着云雾缭绕,一切变得模糊起来;她感到自己还在华尔兹中旋转,还在分枝吊灯的烛光下旋转,还在子爵的怀抱中旋转,感到莱昂就在不远的地方,感到他马上要过来了……然而其间她又始终感觉罗多尔夫的脑袋就在旁边。这种甜美的感觉渗入了往日的欲念,如同被一阵风卷起来的沙粒,在一股沁入灵魂的香气中飞旋。她反复用力地张开鼻孔,想饱吸围绕在柱头之上的常春藤的香气。她脱下手套,擦了擦手,随后,用手帕扇着脸,透过太阳穴的脉动,她听见了人群的嘈杂声以及省议员用单调的声音在讲着稿子。

他说:

“再接再厉!坚定不移!不要理会那些古板教条的提议,也不要理会一个鲁莽的经验主义者过于轻率的忠告!尤其要致力于土壤的改善工作,积优肥,培养马、牛、羊、猪的品种!希望这次展会能成为你们和睦的竞技场,愿优胜者在凯旋之际,能向落败的一方伸出友爱之手,并祝愿对方日后取得佳绩!你们,可敬的臣民,谦逊的侍从,今日以前从未有任何政府重视过你们的辛苦劳动,过来接受对你们沉默的美德的补偿吧!请相信,从今往后,国家会关注你们,鼓励你们,保护你们,将满足你们的合理诉求,尽其所能地减轻你们辛苦付出的负担!”

里约万先生重新落座。德罗泽雷先生站起身,开始下一个演讲。他的演讲,也许不如议员先生那般辞藻华丽,可是却以更为求实的风格而见称,也就是说,知识更专业,论述更高瞻远瞩。这样一来,歌颂政府的地方少了,宗教和农业所占的篇幅更多了。他在其中论述了两者的关系,以及它们两者对文明不断的促进作用。罗多尔夫与包法利夫人聊着梦、预感、吸引力。演讲者追溯了人类社会的初期,向听众描绘着那些人类在森林深处食橡果为生的野蛮时代,之后人类脱掉了兽皮,穿上布衣,耕田种地,栽植葡萄。这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说这个发现弊大于利?德罗泽雷先生提出了这个问题。罗多尔夫一点一点从吸引力谈到了亲和力,当主席先生引用犁地的辛辛纳图斯(62)、种植卷心菜的戴克里先(63),以及以播种为岁首的中国皇帝时,罗多尔夫正在向少妇解释这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是由于前生的缘分。

“因此,你我,”他说道,“我们为什么会相识?是哪般的机缘巧合所致呢?一定是我们独特的天性,让我们穿越悠远的时空,就像两条最终要汇合的河流一样,吸引着我们走向彼此。”

说完,他抓住了她的手,她没有将手抽回去。

“优秀种植团体——”主席喊道。

“比方说,不久前,我去您家里时……”

“颁予坎康普瓦的毕才先生。”

“我怎么知道将会与您相伴?”

“七十法郎!”

“千百次我想离开,我都跟随您,留了下来。”

“厩肥奖——”

“就像今晚我将留下来,明天、其余的日子、这辈子都将如此。”

“颁予阿格耶的卡龙先生,一块金牌!”

“因为我在同别人交往时从未见过这样魅力四射的人。”

“颁予吉弗里-圣马丁的班恩先生!”

“因此,我,我会将您记在心里……”

“一只美丽奴公羊……”

“可是您会将我忘记,我会像个影子一样一闪而逝。”

“颁予圣母村的贝洛先生……”

“哦,不!在您心里,在您的生命之中,将会有我的位置,是不是?”

“良种猪大奖,并列两名:勒埃里塞先生和居朗布先生;六十法郎!”

罗多尔夫握着她的手,感觉到她整只手都热热的,颤抖着,仿佛一只被捉住的斑鸠想要飞出去。可是,或许是试着要抽回这只手,或许是对这一握做出回应,她动了动手指。他叫了起来:

“啊!感谢!您没有拒绝我!您真好!您知道我是您的!让我看看您,让我细细地看看您!”

一阵风从窗户吹进来,吹皱了桌毯,而下面的广场上,农妇宽大的软帽也随风掀起,好似白蝴蝶摆动的翅膀。

“油菜籽饼的利用。”主席继续宣读道。

他加快了速度:

“佛拉芒肥料——亚麻种植——排水灌溉——长期租约——短工服务。”

罗多尔夫不再说话。两人彼此对视着。一股熊熊欲火灼得他们发干的嘴唇上下颤抖,软绵绵的手指毫不费力地交叉在了一起。

“萨塞托-拉盖里埃尔来的卡特琳娜-尼凯兹-伊丽莎白·勒鲁,为同一座农场效劳了五十四年,特授予银牌一枚——价值二十五法郎!”

“卡特琳娜·勒鲁,在哪里?”省议员重复道。

她一直没有露面,底下一阵窃窃私语:

“去啊!”

“不。”

“往左走!”

“不用怕!”

“啊!她好傻!”

“她到底在不在?”图瓦什叫道。

“在!她在那儿!”

“那么叫她过来!”

于是大家看到一位矮小的老妇人战战兢兢地走上了主席台,衣着简陋,身子干瘪。她脚上一双大木靴,腰上一条蓝色的大围裙。枯瘦的面庞兜在一顶不带边饰的软帽里,脸上的皱纹比皱了皮的斑皮苹果还要多,两只关节粗大的大长手从红色的短上衣袖子里伸出来。谷仓的灰尘、洗涤的碱水、羊毛的粗脂,使这双手变得粗糙、皲裂、布满了老茧,尽管已经用清水洗过,它们看上去还是很脏。由于常年不断地劳动,这双手始终半握着,似乎它们本身就是她所遭受的诸多苦难的卑微见证。她的表情中有某种修女般的僵硬死板,没有悲苦和怜悯能软化这种淡漠的目光。在与家畜的频繁相处中,她的身上也带上了它们的沉默和平和。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己置身于如此云集的广众中间,她被那些旗子、那些鼓声、那些穿着黑礼服的先生和省议员的荣誉十字勋章吓到了,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不知道是应该向前走还是逃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推她上来,为什么评委们向她微笑。这位劳役了半个世纪的奴仆,就这么站着,站在这些满脸堆笑的资产者面前。

“过来,尊敬的卡特琳娜-尼凯兹-伊丽莎白·勒鲁!”省议员先生从主席手中接过获奖者名单后说道。

他看了看名单,又看了看老妇人,语气慈祥地重复着:

“过来!过来吧!”

“您耳朵聋了吗?”图瓦什说着,从扶手椅里跳了起来。

他冲着她的耳朵喊道:

“五十四年的效劳!一块银牌!二十五法郎!都是您的!”

奖牌拿到手后,她仔细看了看,接着幸福的微笑洋溢在了她的脸上,她一边往下走,嘴里一边嘀咕:

“我要把它交给我们那儿的神父,让他给我做弥撒。”

“简直太狂热了!”药房老板俯身向公证人叫喊起来。

展会结束了,人群四散而去。既然讲稿已被念完,大家便各回各位,一切恢复原样:主人骂仆人,仆人打牲畜;获奖的牲畜犄角上挂着绿色的花冠,懒洋洋地走回牲口棚。

这个时候国民自卫队上到了镇政府大楼的二楼,刺刀上插着圆面包,军鼓手提着一篮子酒。包法利夫人挽着罗多尔夫的胳膊;他把她送到了家,他们在她家门前分别。然后他一个人在牧场上散步,等待晚宴开始的时刻。

筵席持续了很久,场面嘈杂,服务糟糕。人们挤坐在一起,胳膊肘想要动一动都十分困难,充当长凳的窄木板也险些被宾客们压断。他们大吃一通,每个人都尽情享受着自己的那一份,每一个额头上都流淌着汗珠。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仿佛秋日清晨河面上的雾霭,飘浮在餐桌上方、吊着的油灯之间。罗多尔夫靠着帐篷布,深深地想着爱玛,以至于他什么也听不到。在他背后的草地上,仆人们堆放着用过的盘子;邻座说些什么,他也不理会他们。人们给他的杯子里倒满酒。尽管四周的嘈杂声越来越大,一种静谧在他的心中升起。他痴想着她说过的话和她嘴唇的形状;她的脸庞在筒状军帽的帽徽上闪闪发光,犹如在魔镜中一般;她长裙的裙褶顺着墙面垂下,爱情的日子在可见的未来中无穷无尽。

当天晚上放烟花的时候,他又见到了她;她却是与她的丈夫、奥梅太太和药房老板在一起,后者十分担心焰火射偏出现危险,不时丢下同伴跑过去跟比奈嘱咐几句。

爆竹提前就被送往图瓦什先生家中,镇长过于谨慎,将其储放在地窖里。于是火药受潮,几乎无法点燃,关键的一枚,本应展现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神龙,结果彻底哑火,时而放出一发可怜巴巴的万花筒烟火。嘴巴大张的人群发出一片欢呼声,其中混杂着几位妇人的尖叫,那是因为有人趁着夜色胳肢她们的腰。爱玛一言不发,轻轻地依偎在夏尔肩头。后来,她抬起头,目光追随着一闪而过照亮夜空的烟火。罗多尔夫借着油灯微弱的光线注视着她。

油灯逐渐熄灭。星星亮了起来。几滴雨点不经意间飘落。爱玛将方巾系在了没戴帽子的头上。

就在这个时候,省议员的四轮马车出了客栈。车夫喝醉了,打起了瞌睡。远远望去,在车棚上的两盏边灯之间,他的大半个身子随着车棚的颠簸而左右摇晃。

“实话实说,”药剂师说,“应该严惩酒鬼!我多想在镇政府大楼门上,挂一块专门的牌子,一周一次,登记一周以来所有酗酒者的名字。另外,有了这些统计报告,我们就像有了公开的年鉴,需要时将可以……失陪一下。”

说着他向消防队队长跑去。

这位正在往家里走,要回去看看他的车床。

“可能要让您费费心,”奥梅对他说道,“派一名下手或者您亲自……”

“别来烦我啦,”税务员回答说,“早就没事了!”

“你们尽管放心,”当回到朋友们身边时,药剂师这么说道,“比奈先生已经向我保证,采取了措施。不会掉下来一粒火星。唧筒(64)里水是满的。回家睡觉吧。”

“老实说,我得睡了,”奥梅太太哈欠连天地说,“可是,不管怎么说,因为这个节日度过了愉快的一天。”

罗多尔夫眼神温柔,低声应和说:

“嗯!是啊,非常愉快!”

互相道过晚安之后,大家各自转身回家。

两日后,《鲁昂灯塔报》上登了一篇关于展会的长文。是奥梅在第二天把酒撰写而成的:

“这些花彩、这些花冠和鲜花因何而来?炎炎烈日将热量播洒在我们的晒垡田上,在这样的热浪中,人群仿佛大海汹涌的波涛一般,奔向了何方?”

然后,他讲到了农民的状况。当然,政府已经做了很多,但仍然不够!“再接再厉!”他大声疾呼,“数以千计的改革举措势在必行,让我们一一落实。”接下来,提到了省议员的出席,他既没有落下“我们民兵的飒爽英姿”,也没有遗漏“我们神采焕发的乡下姑娘”,以及“那些秃顶的老者,族长似的人物也在那里,其中有几位,是我军长青部队的旧兵老将,雄壮的军鼓声响起时,他们心中仍然激动不已”。他将自己的名字放在评委团成员的头几位中间,而且在一则附注中,他还提及了药剂师奥梅先生,曾向农学会寄了一篇有关苹果酒的论文。当写到颁奖环节时,他用了一种热情过度的夸饰文笔,来描绘得奖者的喜悦:

“父亲拥抱儿子,兄弟拥抱兄弟,丈夫拥抱妻子。不止一人炫耀着自己的那枚小小的奖牌,毫无疑问,回到家后,当着贤妻的面,他会含着热泪将它挂到小茅屋里那不起眼的墙上。

“临近六点钟,宴会于列日阿尔先生的牧场上举行,会聚了本次庆典的主要与会者。大家沉浸在最为诚挚亲切的气氛之中,频频举杯祝酒:里约万先生,敬国王!图瓦什先生,敬省长!德罗泽雷先生,敬农业!奥梅先生,敬工业和艺术这对姐妹!勒普利希先生,敬改良!当晚,灿烂的焰火突然照亮了夜空。犹如一个真正的万花筒,一个真实的歌剧布景,刹那之间,真以为我们这座小镇被搬进了《一千零一夜》里的某个梦境之中。

“显而易见,没有任何不愉快的事件干扰到这次家庭团聚。”

随后他又加了一句:

“我们恰巧留意到了神职人员的缺席,想必圣器室里的诸位对进步有着其他的理解。任您自便吧,罗耀拉(65)的老爷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