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来看王勃的《秋江送别·其二》:
归舟归骑俨成行,江南江北互相望。
谁谓波澜才一水,已觉山川是两乡。
“归舟归骑俨成行”,他是一个送行的人,可是怎么偏偏看到的全都是归来的人呢?他明明是要送人走,可是眼前却都是回家的船,是回家的马,他们都从远方归来。
如果我们在车站送过人,就知道这个感觉了。车站有来有往,有的人是从远方坐着车回家,但是有的人是在车站送别人走。当我们送人走的时候,看到那些拖着行李箱回来的人,他们和他们的家人拥抱在一起,我们心里会很难受。一个电影如果拍摄这样的场面,是很能打动观众的。因为有对照,有映衬。有人团圆,有人分别,分别的伤感才会被凸显出来。
王夫之在《姜斋诗话》里面提出一个说法:“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用快乐的场景来表达悲伤的感情,悲哀的程度会更深。用黑笔在一张黑色的纸上画画,画不出什么,因为颜色被底色吞掉了。如果换一张白纸去画,就会很清晰。写作也是这样。
“江南江北互相望”,其实也没有很远,只是隔了一条江而已。朋友坐着船渡过江。到了江的对岸,他回头看着我,我在这里看着他。
“谁谓波澜才一水”,他说你怎么能说这只是一条窄窄的江呢?这不是一条江呀,在他眼里,这是两个世界的分界线。
“已觉山川是两乡”,他说我觉得江这边的山,和江那边的山,已经不在同一个地方了。这是两个世界了。物理上的距离其实没有那么长,一条江能有多宽呢?但是王勃“已觉山川是两乡”。这是心理上的距离。
我们把王勃的诗和王昌龄的《送柴侍御》做一个比较:
沅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王勃说“已觉山川是两乡”,王昌龄说“明月何曾是两乡”,这是两个人的区别。王昌龄被贬到湖南,做了龙标尉。他送他的朋友离开,这个朋友要到武冈去,武冈也在湖南境内。王昌龄说不要紧,你顺江而下,我们一水相连,我们共享这一条江水,我们共享江两岸的青山,我们共享云,我们共享雨,我们晚上还共享着一个月亮。
我们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你怎么能说我们分开了呢?
这首诗写得很乐观。唐诗里面有很多写送别写得很乐观的诗歌,比方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你和我即便天各一方,只要我们两个心在一起,我们也好像在做邻居一样。还有高适写的《别董大》:“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你不要怕,未来的路上没有我陪你,肯定还有别的人来陪你。你还会有新的朋友,你不会孤单。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我们同在一片月光之下,我们有这一轮明月相联系,所以我们也不算是分开。
可是送人走哪有不悲伤的?你如果和他真的是好朋友,是没有那么乐观的。我乐观,我不悲伤,只是因为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悲伤,只是因为我不想让你也和我一起难过。
我们的确共享着一条江水,我们的确共享着一片青山,我们的确共享着一轮明月。
可是,我们也只剩下这一片月光了。我们之间的联系就只有月亮了。
虽然我告诉你“明月何曾是两乡”,我说“莫愁前路无知己”,我说“天涯若比邻”,可是这个世界上的分别哪有那么轻松。
其实心照不宣的事实是,分别之后,“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杜甫《赠卫八处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