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弘光元年（1645）乙酉三月

武昌黄鹤楼畔酒家；左良玉府邸

（净扮苏昆生上）

万历年间一小童，崇祯朝代半衰翁；

曾逢天启干恩荫，又见弘光嗣厂公。

我苏昆生，睁着五旬老眼，看了四代时人，故此做这几句口号。你说那两位嗣厂公，有天没日，要把正人君子，捕灭尽绝。可怜俺侯公子，做了个法头例首。我老苏与他同乡同客，只得远来湖广，求救于宁南左侯。谁想一住三日，无门可入；今日江上大操，看他兵马过处，鸡犬无声，好不肃静。等他回营，少不的寻个法儿，见他一面。（唤介） 店家那里？

（副净扮店主上）

黄鹤楼头仙客少，白云市上酒家多。

客官有何话说？

（昆）请问元帅左爷爷，待好回营么？

（店主）早哩，早哩！三十万人马，每日操到掌灯；况今日又留督抚袁老爷，巡按黄老爷，在教场饮酒，怎得便回？

（昆）既是这等，替我打壶酒来，慢慢的吃着等他罢。

（店主取酒上）等他做甚。吃杯酒，早些安歇罢。

（昆）俺并不张看，你放心闭门便了。

（店主下）

（昆望介）你看一轮明月，早出东山，正当“春江花月夜”，只是兴会不佳耳。（坐斟酒饮介） 对此杯中物，勉强唱只曲儿，解闷则个。（自敲鼓板唱介）

【念奴娇序】长空万里，见婵娟可爱，全无一点纤凝。

十二阑杆光满处，凉浸珠箔银屏。

偏称，身在瑶台，笑斟玉斝，

人生几见此佳景。

惟愿取年年此夜，人月双清。（自斟饮介）

这样好曲子，除了阮圆海却也没人赏鉴。罢了罢了！宁可埋之浮尘，不可投诸匪类。（又饮介） 这时候也待好回营了，待俺细细唱起来。他若听得，不问便罢，倘来问俺，倒是个机会哩。（又敲鼓板唱介）

【前腔】

孤影，南枝乍冷，

见乌鹊缥缈，惊飞栖止不定。

（店主上怨介）客官安歇罢，万一元帅听得，连累小店，倒不是耍的。

（昆唱介）　万叠苍山，何处是修竹吾庐三径。

（店主拉昆睡介）

（昆）不妨事的。俺是元帅乡亲，巴不得叫他知道，才好请俺进府哩。

（店主）既是这等，凭你，凭你！（下）

（昆又唱介）追省，丹桂谁攀，姮娥独住，

故人千里漫同情。

惟愿取年年此夜，人月双清。

（杂扮小卒数人，背弓、矢、盔、甲走过介）

（昆听介）外边马蹄乱响，想是回营了，不免再唱一曲。（又敲鼓板唱介）

【前腔】

光莹，我欲吹断玉箫，骖鸾归去，

不知何处冷瑶京。

（杂扮小军四人旗帜前导介）

（昆听介）喝道之声，渐渐近来，索性大唱一唱。

环佩湿，似月下归来飞琼。

（小生扮左良玉，外扮袁继咸，末扮黄澍冠带骑马上）

朝中新政教歌舞，江上残军试鼓鼙。

（袁听介）咦！将军，贵镇也教起歌舞来了。

（左）军令严肃，民间谁敢？

（澍指介）果然有人唱曲。

（左立听介）

（昆大唱介）那更，香雾云鬟，清辉玉臂，

广寒仙子也堪并。

惟愿取年年此夜，人月双清。

（左怒介）目下戒严之时，不遵军法，半夜唱曲。快快锁拿！

（小卒打下门，拿出昆，跪马前介）

（左问介）方才唱曲，就是你么？

（昆）是。

（左）军令严肃，你敢如此大胆！

（昆）无可奈何，冒死唱曲，只求老爷饶恕。

（袁）听他所说，像是醉话。

（澍）唱的曲子，倒是绝调。

（左）这人形迹可疑，带入帅府，细细审问。（带昆行介）

（合）

【窣地锦裆】操江夜入武昌门，鸡犬寂寥似野村。

三更忽遇击筑人，无故悲歌必有因。（作到府介）

（左让袁、澍介）就请下榻荒署，共议军情。

（袁、澍）怎好搅扰？（同入坐介）

（袁）方才唱曲之人，倒要早早发放。

（左）正是。（吩咐介） 带过那个唱曲的来。

（小卒带昆跪介）

（左问介）你把犯法情由，从实说来。

（昆）小人来自南京，特投元帅；因无门可入，故意犯法，求见元帅之面的。

（左）唗！该死奴才，还不实说。

（澍）不必动怒。叫他说，要见元帅，有何缘故。

（昆）

【锁南枝】　京中事，似雾昏，朝朝报仇搜党人。

现将公子侯郎，拿向囹圄困。

望旧交，怀旧恩，替新朝，削新忿。

（左）那侯公子，是俺世交，既来求救，必有手书。取出我瞧。

（昆叩头介）那日阮大铖亲领校尉，立拿送狱，那里写得及书。

（袁）凭你口说，如何信得？

（左想介）有了，俺幕中有侯公子一个旧人，烦他一认，便知真假。（吩咐介） 请柳相公出来。

（小卒应介）

（丑扮柳敬亭上）肉朋酒友，问俺老柳。待俺认来。（点烛认介） 呀！原来是苏昆生，我的盟弟。

（各掩泪介）

（左）果然认的么？

（柳）他是河南苏昆生，天下第一个唱曲的名手，谁不认的。

（左喜介）竟不知唱曲之人，倒是一个义士。（拉起介） 请坐，请坐。

（昆各揖坐介）

（柳）你且说侯公子为何下狱？

（昆）

【前腔】

为他是东林党，复社群，曾将魏崔门户分。

小阮思报前仇，老马没分寸。

三山街，缇骑狠，

骤飞来，似鹰隼。

把侯公子拿入狱内，音信不通，俺没奈何，冒死求救。幸亏将军不杀，又得遇着柳兄。（揖介） 只求长兄恳央元帅，早发救书，也不枉俺一番远来。

（左气介）袁、黄二位盟弟，你看朝事如此，可不恨死人也。

（袁）不特此也。闻得旧妃童氏，跋涉寻来，马、阮不令收认；另藏私人，预备采选，要图椒房之亲，岂不可杀？

（澍）还有一件，崇祯太子，七载储君，讲官大臣，确有证据，今欲付之幽囚。人人共愤，皆思寸磔马、阮，以谢先帝。

（左大怒介）我辈戮力疆场，只为报效朝廷；不料信用奸党，杀害正人，日日卖官鬻爵，演舞教歌，一代中兴之君，行的总是亡国之政。只有一个史阁部，颇有忠心，被马、阮内里掣肘，却也依样葫芦。剩俺单身只手，怎去恢复中原？（跌足介） 罢，罢，罢！俺没奈何，竟做要君之臣了。（揖袁介） 临侯替俺修起参本。

（袁）怎么样写？

（左）你只痛数马、阮之罪便了。

（袁）领教！

（柳送纸笔袁写介）

【前腔】

朝廷上，用逆臣，公然弃妃囚嗣君。

报仇翻案纷纷，正士皆逃遁。

寻冶容，教艳品，卖官爵，笔难尽。

（袁写完介）

（左）还要一道檄文，借重仲霖起稿罢。（揖介）

（澍）也是这样做么？

（左）你说俺要发兵进讨，叫他死无噍类。

（柳）该，该！

（左）你前日劝俺不可前进，今日为何又来赞成？

（柳）如今是弘光皇帝了，彼一时也，此一时也。

（左）是，是！俺左良玉乃先帝老将，先帝现有太子，是俺小主。那马、阮擅立弘光之时，俺远在边方，原未奉诏的。

（澍）待俺做来。

（柳送纸笔，澍写介）

【前腔】

清君侧，走檄文，雄兵义旗遮路尘。

一霎飞渡金陵，直抵凤凰门。

朝帝宫，谒孝寝，搜黄阁，试白刃。

（澍写完介）

（左）就列起名来。

（袁）这样大事，还该请到新巡抚何腾蛟，求他列名。

（左）他为人固执，不必相闻，竟写上他罢了。

（袁、澍列名介）

（左）今夜誊写停当，明早飞递投送，俺随后也就发兵了。

（袁）只怕递铺误事。

（左）为何？

（袁）京中匿名文书，纷纷雨集；马、阮每早令人搜寻，随得随烧，并不过目。

（左）如此只得差人了。

（澍）也使不得。闻得马、阮密令安庆将军杜弘域，筑起坂矶，久有防备我兵之意。此檄一到，岂肯干休？那差去之人，便死多活少了。

（左）这等怎处？

（柳）倒是老汉去走走罢。

（袁、澍惊介）这位柳先生，竟是荆轲之流，我辈当以白衣冠送之。

（柳）这条老命什么希罕，只要办的元帅事来。

（左大喜介）有这等忠义之人，俺左昆山要下拜了。（唤介） 左右取一杯酒来。

（小卒取酒上，左跪奉柳酒介）请尽此杯。

（柳跪饮干介）

（众拜柳，柳答拜介）

【前腔】

擎杯酒，拭泪痕，荆卿短歌声自吞。

夜半携手叮咛，满座各消魂。

何日归，无处问，夜月低，春风紧。

（各掩泪介）

（柳向昆介）借重贤弟，暂陪元帅，俺就束装东去了。

（昆）只愿救取公子，早早出狱，那时再与老哥相见罢。

（俱作别介）（柳先下）

（左）义士，义士！

（袁、澍）壮哉，壮哉！

渺渺烟波夜气昏，

一樽酒尽客消魂；

从来壮士无还日，

眼看长江下海门。

【檄】（xí）征召、声讨的文书。

【干恩荫】庇荫干儿子入官。天启年间魏忠贤当权，魏党多担重任。

【嗣厂公】东厂厂公魏忠贤的后代，即马、阮一党。

【法头例首】首先受新法处置的人。

【白云市】武昌。

【兴会】兴致。

【念奴娇序】这三段念奴娇序都选自《琵琶记》中《中秋玩月》一折。

【斝】（jiǎ）三足酒杯。

【匪类】行为不端的人。

【三径】隐者之园路。语出东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

【骖】（cān）乘骑。

【飞琼】西王母的侍女许飞琼，私下凡间时倾心于书生郑交甫，曾解佩相赠。

【窣地】（sū）窸窣擦地。

【击筑人】高渐离击筑悲歌。

【旧妃童氏】弘光帝的继妃，不被他承认，最终死在锦衣卫狱中。

【椒房】皇后居所。

【讲官大臣】为皇帝讲演书史的臣子。

【寸磔】（zhé）凌迟处死。

【鬻】（yù）卖。

【要君】要挟君王。

【冶容】过分打扮的容貌。

【噍类】（jiào）活下来的人。

【何腾蛟】时任湖广总督，后抵抗清军殉于长沙。

【递铺】传送文书的驿站。

【坂矶】江边屯兵驻防的重地。